书吏念完契书,现场如死一般沉寂。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坏事做尽,没想到,大江帮还留了这样一份东西,而且还落入了六扇门手中。
外面旋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快人心!”
“活该!罪有应得!”
“这种恶人,就不应该留在世上。”
各种恶言恶语,在门外议论,最后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杀了段江流,为民除害!”所有百姓,都跟着喊了起来,“杀了段江流,为民除害!”
顾大春双唇紧抿,握紧的拳头也逐渐松开,他道:“段江流,你也有今天!”
范小刀、赵行也如释重负,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这份文件最终还是得见天日,有了这份契书,就算想抵赖,也没有任何办法。其实,一开始定下的策略是直接将这份证据拿出来,可是被赵行否了。
若太早拿出来,对方肯定集中火力,拿这份文件做文章,以他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能力,再加上肯花钱,这个案子很容易就被拖入泥沼之中,没有个一年半载,都无法定罪,而在先后从案发时间、推翻人证、物证等一系列帮段江流脱罪的证据后,对方也是精疲力尽,在所有证据被质疑之后,再把这份文书拿出来,才能有最大的杀伤力。
就算手中有大招和点燃,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秒掉对方,还是不断的拉扯,耗尽他们的耐心和能力,待到时机成熟,再给予致命一击。
一上来就放大招,反而会让对方找机会溜走。
给他辩护的宋人杰已经离开,方堂竟也退到了后面。
段江流死期将至。
他们成功了!
堂上,谢愚虽有心偏袒,在罪证确凿、铁证如山,他也无可奈何,只有动用手中权力,道:“现在退堂,下午宣判!”
顾大春松了口气,“中午老陶面馆,我请客!”
范小刀道:“那可要多加点肉。”
一行人即将出发,又被师爷拦住,“赵总捕头、小范大人,知府大人有请。”
众人面面相觑,都这时候了,他们还要搞什么幺蛾子?两人不明所以,跟着师爷来到了后堂,除了谢愚,段鸿飞、方堂竟早已等候多时,范小刀只看一眼,就明白对方想什么。
谢愚道:“人我喊来了,有话你们自己商量。”
段鸿飞道:“我想和解。”
范小刀道:“吕家十一口,都已经死了,就算和解,你去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段鸿飞道:“我段家八代单传,决不能到了我这里就断了后,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段江流,为了他,我可以使出一切手段,而且,我开出的条件,你无法拒绝。”
“除了钱,你还有什么条件?”
段鸿飞道:“范火舞的命。”
范小刀忽然笑了,“这算是威胁?”
“你权当这就是威胁吧。现在,范姑娘就在我们大江帮,只要你肯和解,保证不动她一丝一毫,而且事后,还有白银万两相赠,我找你,不是哀求你,而是让你看到我的决心,为了儿子,我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范小刀道:“你想怎么和解?”
段鸿飞道:“你们收回指控,说契书是伪造的。”
范小刀看了赵行一眼,赵行示意让他决定,他苦笑一声,“没了儿子,你可以再生,没了钱,你可以再赚,若是大江帮没了,段帮主,你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你这什么意思?”
范小刀道:“绑架范火舞?亏你们能想得出来。”
这时,门外有人来禀,“大人,门外有个女人,送来了一口箱子,说是给段帮主的。”
谢愚看了一眼段鸿飞,段鸿飞点头。
谢愚道:“让她进来。”
范火舞来了。
一身红衣,腰间别着两把弯刀,手中拎着一口木箱,当看到范火舞的那一刻,段鸿飞愕道:“怎么是你?”
范火舞若无其事道:“你们大江帮请我去喝茶,待了半天,连个茶叶沫都没看到,我想走,这些人不让,还拔出了兵刃,要把我留下,我见他们听不见我说话,寻摸着他们耳朵也没什用,干脆就帮他们割了。”
说着,那口木箱扔在段鸿飞面前。
段鸿飞打开箱子,登时吓了一跳,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箱子里,密密麻麻,装着一箱子的耳朵,有大的,有小的,形状不一,沾着血迹,其中一只上面还有金环,段鸿飞一眼就认出,这是大江帮的三当家的耳朵。要知道,大江帮总舵二百多人,虽然他们以生意为主,但也从江湖上网罗了不少顶尖高手,还有一些是傻眼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就是为了防止六扇门为了救人强行攻打,可是谁料到,六扇门没有攻打,这些人却已经沦陷了。
他震惊道:“你干的?”
“不然呢?”
范小刀也问,“你还记得铁骑帮嘛?”
铁骑帮虽不在八帮十会之中,但在江湖上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曾控制着江南的陆路,也算是能与漕帮、大江帮分庭抗礼的帮派,不过,半年前,却生出了一场变故,整个帮派被人血洗,从江湖中除名。
“记得,那又如何?”
范小刀道:“也是她干的。”
段鸿飞闻言色变,“什么?”
本来以为,控制了范火舞,逼范小刀退让,谁料却请了一个瘟神。
范火舞道:“我本想杀人,可是半年前,我暗中立誓,不再开杀戒,这次割他们耳朵,只是略施惩戒,下次本姑娘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而且,我这人反复无常,就算立誓,也经常食言的。”
儿子即将判刑,大江帮被人端了,段鸿飞已经失去了理智,喊道:“信不信我立下格杀令,雇杀了么的杀手,来除掉你?”
范火舞道:“我信。但杀了么的杀手,谁敢接我李红绡的单子?”
李红绡?
这个名字好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可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方堂竟却惊道:“李红绡?你是杀手榜排行第一的红绡女?”
“啊?”
段鸿飞惊呼一声,没想到,那个在桃花酒肆卖酒的女人,竟是天下第一杀手?他心中懊恼,招惹谁不行,偏偏招惹一个杀手,被这种人惦记上,还有活路吗?
不止是段鸿飞,范小刀也是大为震撼。
他只是知道,范火舞武功高强,就连自己也未必是她对手,可当她承认自己就是天下第一杀手之时,他也忍不住震惊起来。一直以来,范火舞以失忆为由,不肯提及和回忆当年往事,原来是刻意在隐瞒这个。
谢愚也大为生气。
堂堂的知府衙门,一个女杀手,说来就来,成何体统?但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是官,对方是匪,身份有悬殊,但他也对眼前这女人,心存忌惮,哪个当官的,也不想招惹一个杀手之王。
范小刀道:“事到如今,所有的牌都已打完,段帮主可还有什么话说?”
段鸿飞叹了口气,刹那间,似乎苍老了许多,以近乎哀求的口气,道:“可否判秋后问斩,我们段家世代单传,我想给我们段家留个后。”如今六月,秋后也就是八月,还有三月的时间,貌似、应该时间上来得及。
范小刀道:“我们只负责立案、检举、提供证据,至于如何宣判,那是谢大人的事了。若没有别的事,我们先行告辞。”
待三人离开后,现场死一般地沉寂。
良久,谢愚才道:“秋后问斩吧,还有一线生机。”
段鸿飞闻言,“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愚缓缓道:“我来问你,你家中还有多少银两?可愿为段江流,倾家荡产?”
大江帮本来是八帮十会之一,又是做水路生意,资产甚为丰厚,而且在接手了漕帮地盘之后,总资产已达到百万两,之前为了救段江流,前后花费了十几万两,基本都是漕帮的钱,对他来说,并不算伤筋动骨,听到谢愚说儿子还有救,他心中有活泛起来。
不过,这些当官的,就如吸血的水蛭,嗅到一点机会,就往死里整你,心中也留了个心眼,“只要能救我儿,十万、二十万,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十万、二十万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只要关系门路摸对,甚至可以捐个小地方的知府当一当了,当然,前提是你得先考中进士,能够进入这个官员体系,这是官场的游戏规则。
谢愚道:“二十万,怕是不太够啊。”
他虽是太子一派,但年近五十,依旧是四品官员,在这个体制内,已是十分落后了,如今陛下龙体安康,等太子上位,怕要等上个二十年,自己虽有抱负,但也不能一直干耗着,要在太子上位之前,能够更进一步,将来才有机会登阁拜相。
而从四品到三品,那就是一道天堑鸿沟。
迈过去了,平步青云,迈不过去,一辈子守在一个地方,当个州牧。
如果朝中没人,那就要花钱。
他打听过了,最近中都(凤阳)留守司那边有个缺儿,留守司指挥同知,从三品,虽是看守皇陵的活儿,不如金陵知府这般有权势,也没有太多的油水,但却能解决职级问题,能借助留守司的跳板,将来往上一步,也是顺水推舟的事。
而这个职位也是明码标价:三十万两。
段鸿飞道:“我若变卖一些资产,砸锅卖铁,还能凑十万。”
谢愚沉吟片刻,“有这三十万,我拼着断送自己仕途,帮你想一想办法。”
“大人可有什么办法?”
谢愚道:“今年,是大赦之年啊!”
陛下六十岁大寿在即,到时候,肯定会大赦天下,除非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一般都会获赦,从死刑到缓刑,到发配充军,只要免去死罪,以段鸿飞的财力和能力,剩下的都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段江流犯下的,正是“十恶不赦”之中的第五恶:不道。
谢愚道:“案子是案子,卷宗是卷宗,关键还得看怎么报。恶意杀人,可以变成失手杀人,杀死那些护卫,可以变成防卫过当,如此一来,死罪可免。不过,这么写,但上面的人能不能批,得花钱打点啊。”
衙门口,门道儿多。
生死杀伐,全靠一支笔。
段鸿飞第一次觉得,有什么都不如有权力好。
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在这些官场中人看来,根本不够档次。
他恭敬道:“好,如此,有劳大人了!”
谢愚心中却另有打算,三十万两,只是个开头,是我给自己铺路的钱,后面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 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不让你倾家荡产,也枉称一任知府了。
……
出来衙门,赵行很是知趣,说有些饿,去与顾大春他们汇合去了。
范小刀带她来到另一家小店,叫了些酒菜,伙计当场就认出范小刀,喊出他名字,顷刻间,小店内用餐的客人,马上围了上来,纷纷表达了对范小刀的赞赏之情,“范捕头为金陵除一大害,实我金陵之幸!”
“范捕头万岁!”
范小刀见状,得了,这顿饭没法吃,于是打包带走,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那伙计还有老板,说他是金陵城的英雄,能来吃饭已是给足了面子,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更有客人愿意替他们付钱。
两人拿着吃食,来到了一处僻静之处。
“趁热吃吧。”
范火舞望着范小刀,满脸歉意:“大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范小刀尽量作出一副镇定的表情,“他们家的牛肉不错,边吃边说。”
范火舞却没有胃口,她缓缓道:“大哥,我叫李红绡,真实身份,是春风夜雨楼六层楼的杀手。至于是不是天下第一,不过是外面的人,胡乱起的外号。”
红绡女。
春风夜雨楼。
白无常的师姐。
难怪会有如此身手,如此一来,一切都豁然开朗。
范小刀问:“当初,刺杀北周武神之人,也就是你了?”
范火舞,不,应该是李红绡,点了点头,“不错,两年前,北周大军横兵凤凰岭,想要进犯我朝,我奉命接受任务,潜伏进了北周,进了奴隶场,后来被战神府的人买到家中,成了歌姬,当时大战一触即发,我接到了刺杀拓跋野种的命令,于是在他出征前的一次宴会上,我刺杀了他,只是,此人防备心太强,身上有金丝铠甲,没能取了他性命。”
李红绡说得极为平淡。
但是范小刀却知道,那场刺杀,绝对没有如此简单。
在敌国之内,刺杀地方将领,在三千北周军的围追堵截之下,从容而退,这可不只需要运气,而是真正的实力。当初,在京城时,就听白无常说过她这位师姐的故事,那时范小刀心中满是敬佩之心,一心想要见一见这个神奇女子。
可是没有料到,这个女子,就是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半年多的范火舞。
如此的巧合,是命运使然,还是上天的安排?
然而,让范小刀奇怪的是,以一己之力,阻止了北周的大军压境,本应该是朝廷的英雄才对,却又为何隐姓埋名,假装失忆,混迹于江湖之中?他问:“后来呢?”
李红绡道:“刺杀之时,我在战神府上,得到了一份绝密情报,我被北周高手追杀了七天七夜,也许是老天眷顾,与我们北周的人的接头,把情报送了出来,那人帮我做好了假身份,掩护我回大明,让我去雁门关跟那边的人汇合。半月之后,我有惊无险抵达了雁门关,谁料没等到跟我接头的人,却等来了夜雨楼六楼的十一柄剑。”
春风夜雨楼,六层楼,有十二剑客,号称江湖上最顶尖的十二名杀手,李红绡便是其一。
李红绡冒死刺杀北周战神,送出情报,在数千敌军的追杀之下,逃回了大明,迎接她的,不是鲜花和荣誉,而是同门的剑。
范小刀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你?”
李红绡摇了摇头,“我也想不明白,如果非要找个原因,那应该是我任务失败吧。夜雨楼六楼,不成功,便成仁。”
范小刀又问,“你送出来的情报,是不是一封加密的书信?”
“你怎么知道?”
范小刀当然知道,当初他刚入京城,加入六扇门,遇到的第一个案子,便是孙梦舞的人头案,而孙梦舞是北周间谍,那封信便到了她的手中,可是很快的,她就被人灭口,范小刀从证物室内,将那一封加密的信偷偷取走,给了一枝花,而另一份手抄,则给了白无常,也就是李红绡的师妹。
一枝花已经破解了那封信。
可是他却没有开口。
范小刀问,“你可知那封信,写得是什么?”
“似乎是大明与北周的一个暗地里的交易,事涉大明皇室,若是曝光出来,可能会有不少人掉脑袋,所以他们竭力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十一剑向我出手,我侥幸逃脱,当时不知去处,一路南下,东藏西躲,最终逃到了江南,就在那时,十一剑找到了我,将我困在龙牙山中,就在那时,李觉非出现了。”
“他救了你?”
李红绡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惧色,“他刺了我一剑。”
“什么?”
如果说十一剑出手,是为了惩罚她任务失败,但春风夜雨楼楼主亲自动手,那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了。
“我中剑之后,眼见无路可退,于是便跳下了悬崖,谁料命不该绝,被山中的大树给挡下,后来遇到了小叮当他们,那时夜雨楼抛弃我,李觉非要杀我,我万念俱灰,便隐姓埋名,躲在了江南镇。这一躲就是大半年,本来,在江南镇,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日子虽然辛苦,有小叮当他们陪着,倒也顺心,后来直到遇到了大哥,发生了铁骑帮的事,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铁骑帮虽然偏居一隅,但不大不小也是一个帮派,范老大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
如此一个帮派,却被一名红衣女子灭门,加之李红绡又是在附近龙牙山坠崖,尸体也没有搜到,春风夜雨楼很容易就能想到这红衣女子的身份。想到此,范小刀忽然记起,白无常说过,来金陵是为了处理一些门派之事。
他们明显就是针对李红绡而来。
大江帮不认识李红绡,但夜雨楼认识。
在打官司之前,范小刀提醒过她,大江帮做事,没有底线,很有可能会以她来威胁,让她有思想准备,可是没有想到,她不但有准备,而且今日将大江帮总舵二百多人的耳朵,给割了下来。
这件事,就算不在金陵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也会很快传遍江湖,到时候,夜雨楼……不对……
范小刀忽然记一件事,道:“你可知道,你师妹白……李轶,如今也在金陵城中?”
李红绡点点头,“大哥,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范小刀道:“为什么要躲?只要你愿意,我能护你周全,管他春风夜雨楼还是秋风夜雨楼,我不答应,谁也不敢动你分毫。”
“你能护得了我一时,能保护我一世嘛?”
这些日子来,范小刀早已把她和小叮当,当成了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听到这番话,范小刀一把拉住李红绡的手,“只要你愿意,我能护你一世!”
李红绡的脸,倏地一下红了,“大哥,你弄痛我了。”
范小刀连忙松手。
李红绡红着脸,道:“大哥,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但是,这是我跟夜雨楼的事,我不想把你也牵连进来。而且,我去意已决,你不要拦我了。”
范小刀知道范火舞的为人,见她神色如此坚定,也不好挽留,“那你要去哪里?”
李红绡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江湖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范小刀思考片刻,“若实在没地方去,我给你推荐一个地方。”说罢,他从身上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令牌,不是夜雨楼的七杀令,而是黑风寨的寨主令牌,交到了范火舞手中。
“你去青州府二龙山,那边有个黑风寨,去找一个叫杨青的人,就说是我让你来的。”想了想,又找来了笔墨,写了一封书信,交到范火舞手中,“见到他之后,你把信和令牌给他,他自然会收留你。等我这边事忙完之后,我便去与你汇合!”
李红绡正要打开书信,却被范小刀阻止,“到了青州,你再看吧。”
李红绡道:“我本来寻思把小叮当带走,送到琅琊阁,可又怕跟在我身边,有些危险,所以把他送到了当阳学堂李先生那边了,想必对方不会为难他。”
范小刀道:“这些你不用管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了十两碎银,又将一摞银票递给了李红绡,“这些银子,应该足够你路上花费。”
李红绡一看银票,足有二千两,“这么多,用不掉。”
范小刀道,“尽管拿着,若多的花不完,就把剩下的钱交给杨二叔。”
两人又说了片刻,依依不舍的告别。
范小刀本想送她出城,可下午还要开堂,只得目送她离去,李红绡的背影,消失之后,范小刀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李红绡来到城门,如今她有了路引,名字也改成了范火舞,官兵倒没有为难她,刚一出城,她拿出那封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杨二叔,这是我的压寨夫人,你们可要好生对待。”
看到这句话,李红绡脸煞然通红,一直红到了脖颈。
旋即,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师姐,有什么好事,笑得这么开心?”
李红绡抬头,看到李轶正站在城外。
身后,十一个人,蒙面负剑,如十一棵挺拔的青松。
……
金陵衙门。
还未起晌,门口又挤满了人。
本来,上午那些因为审案无聊离开的人,在离开后听说堂上精彩纷呈、反转不断时,又都纷纷回来,不由懊恼,起来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看热闹都赶不上热乎的。
这就是金陵人,一个充满了八卦、人情的地方。
闹得沸沸扬扬的吕府灭门案重审,在经过两日的激烈辩论后,终于落下了帷幕。
段江流从大牢押回时,已是面色死灰,双膝瘫软,没法正常走路,还是靠两个衙役架着,勉强来到大堂之上。
穿过人群时,叫骂声、诅咒声,不绝于耳。
烂菜叶、臭鸡蛋,不断往身上扔。
只是有些人准头实在有限,那两个押送的衙役,也跟着倒了霉。
可是群情激昂,两人也不敢多说,只得加快了脚步,赶紧把他送到大堂之上。
知府升堂,双方回到堂上。
谢愚道:“吕府灭门一案,经过两日审理,事实已基本清楚。公诉人,可还有证据提交?”
范小刀道:“没有了。”
“被告段江流,可还有证据提交?”
方堂竟道:“没有。”
谢愚点点头,道:“既然双方都已陈述完毕。那么,本官开始宣判。本堂认为,十八年八月三日,金陵吕家灭门一案,疑犯段江流,罪名成立,依旧《大明律》第一百五十六条、《大诰》第十八条第三款,依法判处死刑,秋后执行。”
斩立决、秋后问斩,无论哪一个死罪,都要经过大理寺核准,最后呈到御前朱批,前者是一事一报,后者,则每年判决之后,到了六月底,汇总到了大理寺,再行上报,每个死囚的名字列成一列,再由人间权力最高的皇帝勾去,便算是人间除名。
而今年不同,皇帝六十大寿在即,大赦天下,一般会在七月底,陛下大寿之前推出恩典,只要在此之前,提前打点关系,一切都有转机,而且,现在陛下基本不理朝政,所有朱批,由司礼监代劳,所以谢愚如此笃定,死罪可免。
咚咚咚!
三声鼓响。
尘埃落定。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好!”
“谢青天!”
“世上何须海刚峰,化作退之现人间!”
退之,正是知府大人的表字。
也有人道:“这个案子,今天能给吕家翻案,这是小范捕头的功劳!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大堂内。
当听到段江流被判刑后,顾大春眼中含泪,跪倒在地上,抽泣起来。
段江流坐在了地上,整个一生,如走马灯一般晃过心头,段鸿飞走到他身前,伸手便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极大,将段江流打的清醒了许多,“爹,你打我干嘛?”
“混账,像个男人,站起来!”
“我要死了,你管我这么多?”
段鸿飞道:“我若不是你爹,我管你干嘛?”说着,又在他耳边低语一番,段江流闻言,面露喜色,“果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段江流狂笑不止。
惹得门外的百姓都以为,这个家伙恶事做尽,死到临头,已经疯癫了。
他这副神色,落入范小刀、赵行眼中,也有些不解,到底段鸿飞说了什么,能让一个将死之人,重新焕发生机?
“来人,将囚犯押入大牢!退堂!”
“威……武……”
谢愚离开了大堂,冲段鸿飞使了个眼色,段鸿飞明白,跟段江流耳语了几句,便跟随谢愚,去了书房。案子审理已经完结,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要准备好银两,列出要打点的关系,还有抓紧时间行动。
已是六月。
要想赶上大赦,就要争分夺秒。
谢愚开始列名单,从臬司潘风大理寺丞,再到大理寺的门房、师爷,刑部侍郎及以上人员,足足写了一百多人,写完,放下笔墨,道:“这么看来,要打点这些人,三十万两,怕是不太够啊。”
“怎么这么多人?”
谢愚道:“这是从阎王手中抢人,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别看有些人职级不高,但整个过称繁琐,真在他手里拖个十天半月,等递到御前,已是十月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段鸿飞指着一个名字,“大理寺门口足疗店的老板娘,一万两,这个也要打点?”
谢愚道:“这个是我的老相……不,是大理寺卿的老相好,你想想,那种地方,寸土寸金,她一个足疗店,又怎么能支撑的起来?其实,足疗店只是一个障眼法罢了,实际上就是给大理寺卿一个洗脚休闲的地方,你儿子的案子到了那边,如果不打点好了,若是她说两句难听的,或把寺卿大人给捏痛了,大人一个心情不爽,这事儿就黄了!”
“还要多少钱?”
谢愚道:“再准备二十万两吧!”
……
大堂上,知府已退堂。
先前那两个衙役,受了一番罪,才过了半个时辰,又要再押回去,接下来又要面临金陵百姓准头的审判,畏缩不前。
师爷道:“再有劳二位了!”
两衙役指了指衣服,道:“二爷,您看,新洗的衣服啊!”
“对啊,都已这样了,所以不麻烦别人了。”
段江流这时道,“我自己走!”
顾大春道:“不用他们,我来押!”
他与李樵上前,重新给段江流戴上枷锁,一拉铁链,将段江流扯了个趔趄,没有站稳,跌倒在地,“走吧!”
段江流呸了一声,低声道:“早晚一日,你们会死在我手中!”
李樵上前踢了他一脚,“死到临头,还振振有词!”
段江流哈哈一笑,“死到临头的是你们!”
说罢,站起身,带着锁镣,没了先前的颓丧之气,大步先前迈去。
百姓们早已准备好烂菜叶、臭鸡蛋,段江流才一露面,又开始向他身上招呼上去,段江流虽带着枷锁、脚镣,行动不便,但终究有功夫在身,东挪西躲,竟无一命中。
他冲百姓一呲牙,叫嚣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打不到我吧,没有办法,就这么强大,啦啦啦啦啦啦!”
罗成凑过去,拿了两个臭鸡蛋,给到了赵行、范小刀,“大人,要不,您二位也试试?”
赵行道:“勉为其难!”
嗖!
一个鸡蛋飞出,正中段江流左腿,赵行出手时,暗中运上了内力,在鸡蛋中凝而不发,待击中他膝盖时,内力猛然爆发出来,段江流吃痛,跪倒在地,猛然惨叫起来,“啊!”
范小刀的鸡蛋,随声而到,正中门牙。
噗!
臭鸡蛋碎裂,落入段江流口中,段江流只觉得一阵恶心,低头不断的恶心起来。
这时,其余人的鸡蛋菜叶齐飞,几乎将段江流埋没,段江流一动不动,伏地不起,任凭这些秽`物,在他身上招呼。约莫过了盏茶功夫,鸡蛋菜叶子都已扔完了,众人还不解气。
段江流站起身,挑衅道:“还有谁?”
砰!
一只臭鞋,从天而降,打在他面门上。
一小娃道:“中了,欧耶!”
有一人怒道:“老子的鞋呢?老子就特么穿了一只鞋,还是借来的!”
段江流发疯似的,指着众人,“告诉你们,今日你们所作所为,我姓段的,将来将一一奉还,不,十倍、百倍奉还!”
“将死之人,用什么还?拿命还吗?”
段江流哈哈大笑,“老子……死不了!”
他指着顾大春、范小刀、赵行,“你,你,你,不是想让老子死吗?老子偏偏死不成,告诉你们,今年是大赦之年,我爹,刚才已经说了,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打通京城的关系,把我救出来,到时候,你们都得死!”
赵行这才明白,为何段江流如此有恃无恐。
本来已生机已绝的一个人,忽然又变得如此嚣张,目无法度。
他们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这一点。
陛下六十大寿,普天同庆之时,不可能大开杀戒,循例,都要大赦天下。
他在六扇门待过,知道里面的门道,就算不是大赦,每年报上去的死囚犯,陛下也不可能全部勾掉,而是会法外开恩,故意放过几个,如此,又能多活一年,今年是大赦之年,若操作得当,还真有可能免掉段江流的死罪。
只要不是死罪,大江帮总会有办法,能帮段江流洗脱罪名。
如此一来,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
范小刀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们太心急了,以至于没有算漏了这一点。否则,只要将案子拖上两三个月,待陛下寿典一过,段江流必死无疑,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极有可能躲过一劫,逃脱法律的制裁。
难怪他如此嚣张!
顾大春脸色也十分难看。
等了三年,本来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结果又是这个结果,他不甘心,可这又如何呢,他无能为力,想到此,他目光中又充满了怒火,双眼布满了血丝,恶狠狠的盯着段江流。
段江流道:“你不是想让我死嘛?我偏偏不死。”
顾大春一步步来到他身前,如凶神恶煞一般。
段江流被他这气势吓到了,连连后退,“你想干什么?”
范小刀从他眼神中看出了杀意,喊道:“大春,不要犯傻!”
顾大春浑然不觉,“你不是不想死嘛?我偏偏要你死!”
段江流喊道:“不……”
“要”字还未说出口,一把匕首,刺入段江流的胸口。
正是先前堂上那一把当作证物的凶器:断玉。
段江流想要说话,可匕首刺破心脏,鲜血灌满了胸腔,才一张口,鲜血就汩汩而出,他挣扎了几下,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吓傻了。
顾大春跪倒在地,仰天长啸,“吕妹,我给你报仇了!”
罗成见状,喝道:“还愣着干嘛,跑!”
顾大春抬起头,看了范、赵二人一眼,目露感激之情,旋即将匕首扔下,从人群之中挤了出去,夺路狂奔。
罗成吆喝道:“来人,当街行凶,这还了得,给我追!”
众人轰然领命,向门外追去,只是那脚步,如带了锁镣一般,奇慢无比。
……
书房。
段鸿飞想了想,这一个案子,要花掉将近六十万两,那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他大江帮家大业大,可很多都是买卖,之前为了打官司,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大人,要再准备这么多钱,除非把大江帮给卖了!”
谢愚道:“那就卖呗!”
段鸿飞道:“就算我想卖,也没人买啊?”
谢愚道:“我听说,春风夜雨楼,对你们大江帮挺有兴趣的。”
最近,李觉非在江湖上弄得风生水起,靠着强大的资金和武力,已经控制了几乎一半的江湖门派,而之前,夜雨楼的少主李轶,也曾与段鸿飞聊过收购大江帮的问题,可是给出的价格太低,被段鸿飞拒绝了,如今谢愚再提起,令他不由警觉起来。
“大人,您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
谢愚道:“我只是随口一提,卖或不卖,都在于你自己。”
段鸿飞开始犹豫了,“我寻思吧,我身体还行,有这个钱,我再娶十房小妾,努力个几年,应该还能生几个儿子。”
这时,门外师爷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老爷,不好了。”
“怎么了?”
“段江流……他……”
段鸿飞一听,急道:“他怎么了?”
“他被顾捕头当街刺死了!”
段鸿飞闻言,松了口气,“大江帮我不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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