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甜梨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在整个72小时里,只睡了四个小时,然后终于被她找到了那处硫磺浴池,冒着热气的温泉旁,就是一座半竹制的木屋。木屋前院也种植有大片野生的翠竹,形成一个小小的竹林。
四处是高耸可蔽日的古木,有一棵树甚至有八百岁,从它粗壮的树神往上看去,根本看不到顶。正因这一地处于隐蔽的古木中心,加上迷雾深重,以及这连片的三四做山峦都处于磁场带中心,山下就是奇特的陨石于矿石,这一处电子设备失灵,飞机都要绕道,是无人烟处。
肖甜梨脱下鞋袜,将雪白的足放进温泉里,她满足地喟叹:“小莲花,你还真会享受,捡了处这么棒的地方。”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将衣服脱尽,将自己整个地泡进了温泉里,淡淡的硫磺味充斥着鼻端,舒缓得令她犯了困。等她醒来,已过去了半个小时。
肖甜梨光着身子踩上了卵石小径,沿着一盏一盏的石灯笼走回了木屋的廊道下,她在门前停下,手轻轻一推,门“吱”一声就开了。
于连告诉过她,这里是有自动发电机的,所以这里通电。
她将壁灯打开,一室的古朴沉寂。这里的确是一处世外好地方。
放下背包,只要她把手提电脑打开,于连就能从电脑这个藏身之所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她有点不想放他出来。
她往一楼的房间走去。只有两间房,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卧室,都是和风的装饰布局。虽然布置得一切从简,但卧室推开后门那道纸门,就能看见后院的温泉的一角,袅袅烟气蒸腾,模糊了一树粉花。不是樱花,却如樱花一般娇美。
她又啧了声,这个小莲花,真的太会了!
她在卧室的衣柜里翻找,居然找到了她的尺码的一系列和服、内衣和袜子,甚至连鞋子都有。内衣那一格里,还放有一只红色的锦盒,打开一看,上层放着五光十色的珠宝,并贴有标签:十夜,请随意,都是你的。而中层放着松荣堂百年老香铺源氏物语的香,香气满室流溢。而下层则是一整套她平常用惯了的护肤品的牌子。
“于连,你还真变态!”他老早就算计好这一切,只等着她进入了。
肖甜梨先抖开华美的粉色樱花和服穿于身上,然后才开始涂抹脸蛋。妆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娴静甜美的日式少女。
少女的额头漂亮明亮,而乌黑的发高高盘起。
肖甜梨左右顾盼,又从另一个首饰箱子里拿出一对紫檀簪花小梳子插在了发髻上。然后她又挑了一只缀着五彩琉璃的小圆球发簪插进发髻的另一边。
少女的娇憨和无辜感十分天真。
肖甜梨看了一下,讲:“这些物件的主人,依旧还将我当成小时候的那个小姑娘。”
虽然,现在的她不老,才23岁,但她的内心的确和百岁老妖差不多了。
妆台上,有香盒,源氏物语香只点了三分一。她将另一半点上,花散里的甜香渗透整间和室。香盒旁,放有一本《源氏物语》。
她翻开,夹着书签那一页是源氏邂逅胧月夜,并行云雨之事。
她看着看着,轻笑出声。
于连的风格,和明十透着相似。
也是,人家毕竟是双胞胎。
肖甜梨将书合上,却感慨道:“人似孤舟离蒲岸,渐行渐远渐生疏。”
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
就像,她和丈夫的一切,既是断了的弦,也是断了的缘。
她似探索属于自己的迷宫,离开卧房,在这栋小木屋里游走。
上到二楼,她推开了一扇门,是个斗室,练武用。她关上,继续走,再推开门是一间暗室。
于连曾在这里冲洗照片。她沿着没有走过的路,摸黑摸索,然后摸到了一处门把手,她将门一扭,哒一声开了,她走进去,这里是一个光亮的世界。她忽然发现,门边有一个锁,是指纹锁。只有录入过的指纹,才能打开这道门。
这里也有一台电脑,书架,一张沙发、一张床。
她先浏览书架,是心理学临床书籍、神经外科书籍,与人体解剖学,还有许多犯罪类的专业书籍、犯罪心理、痕检法政前沿技术科学,刑侦学等等书籍。
还有许多关于艺术类的书籍。
她再看向墙壁,四面墙上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受害者。
她一一观看,看得出来,这些不是他的作案风格。应该是他猎杀过的各式变态连环杀手们曾经的猎物。
其中一面墙前,还有一块可移动黑板。黑板上钉有猎物的照片。猎物犯案的行为模式,那些受害者们伤痕累累的身体。这个被于连称为00567的猎物,是一个日籍华人。她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567的样子。不太起眼的一张脸,眼睛像永远睡不醒,人们不会觉得他是坏人的那一类人,存在感低。他的工作是机器工程师。而他的猎物全都被撕碎了。他用机器将人残忍虐杀撕碎。
也是中国境内不公开的,机密度极高的通缉犯,因为这名通缉犯不在明面上公开通缉。但警察内部都知道,且和日本方联合行动,想要逮捕他。
看来,这是于连生前最后追捕的猎物之一。但他没有完成他的游戏。
肖甜梨回到电脑桌,将电脑打开。
这里并不能上网,于连也仅是用电脑来处理一些工作,和记录他的捕猎档案而已。
她快速浏览,忽然对他标注了《心理窥探》的这个文档产生了兴趣。
她点了进去。
里面是以一个一个的名字为分文档,她点进去其中一个叫玛格的文档,里面有许多个以日期为单位的视频文件。
肖甜梨从第一个视频文件开始看起,快速浏览了将近二十个文件,时间跨度为三年。她再翻到底,于连对这位病人的治疗持续了六年。
玛格是一位美国人,从她的叙述中得知,她从四岁起,遭受不同男人的侵犯。因为她的妈妈是个妓女,她为了钱,满足她客人变态的需求。直到玛格十二岁,她从这个扭曲的家里逃了出去,在街上流浪乞讨,被流浪汉侵犯过,最后又被儿童慈善机构发现救助,之后在三个寄养家庭里生活,直至十八岁成年。她的第三家寄养家庭是位善心的夫妇,资助她上大学,她也成绩优异,最后进入了医学院。八年医学院加实在后转为正式医生,是一位外科医生。本来,经历残酷的前半生后,她通过努力本应获得好的生活,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导火索是带她的导师对她实行职场性骚扰,过往的阴影卷土重来,最后,她用手术刀一刀刀活剐并肢解了那位导师,再回到家中,用刀刺死了她的妈妈。跟着,这位玛格消失无踪,至今不知去向。
“是一位可怜的女孩。”肖甜梨叹:“于连,你会怎么对待她呢?”
好的心理医生是开解,是引导患者放下、走出困境。有些顽固的心里治病是极难治愈的,毕竟心理医生不是神,但无论怎样都会引导患者去排解。
但于连不是,他会通过言语勾出人性里深藏的魔。
他对玛格说,“玛格,你在压抑。我们应该回归到原始的状态,释放心灵。”
“怎么释放心灵?”视频里的玛格问道。
于连神色平静,唇角是极为克制的笑容,和平常的他不同,此刻看来就是一位极为专业的心理医生。
他将一杯水放到她手中,他讲:“玛格,去感受一下。什么能令你最感到安全,和最具有力量。”他抓着她手腕用了些力,“就像此刻,一杯水的力量,也是力量。这杯水是温暖的,安全的。什么能令你最舒服?”
玛格想了想,答:“刀。”
于连很满意,松开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开信刀。
玛格看了刀一眼,说,“这个年头,已经很少有人使用开信刀了。”
“因为已经很少人愿意认真写一封信,和寄出一封信了。”于连讲,“玛格,你是一名医生。所以,精巧锋利的手术刀就是你的武器。也是你最趁手的工具。”
玛格一怔,重复道:“精巧锋利的手术刀就是我的武器。也是我最趁手的工具。”
“对!”于连讲:“就是这样,没错!”
“医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她讲。
“做回你自己,你怎样想,就怎样做,就是最好的释放心灵。”于连温柔地讲道:“玛格,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明白,你应该怎样做。你需要做的,仅仅是听从内心的呼唤。”
“你的内心,对你说,应该拿起刀来。”于连讲。
“just do it!”他讲。
所有对话都是英文的。此刻,肖甜梨才发现,的确没有任何话比这句英文“just do it!”更有力量和诱惑力的了。
当然,所有的引导都是循序渐进的。于连花了六年的时间,将玛格引导成为一名连环杀手。
从第一个视频来看,玛格只是很痛苦,是来找心理师倾诉的。
于连就像所有的心理学家一样,很善于挖掘人性。他一点点引导她说出事实的全部真相,将她的痛苦与仇恨加剧、扩大,并没有疏解她的困苦,而是让她拿起了刀,而出发点仅仅是“请你听从你的心。”
于连是一个很可怕的心理控制师,他可以控制他想要控制的任何人。
肖甜梨又浏览了另外几位患者。
他们都从一名需要从心理师那里寻求帮助的病人,成长为连环杀手。
“小莲花,你这个人有点意思。真是做我不敢做,太棒了,这也是我喜欢干的事!”她看得津津有味。
“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叫大卫的男人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讲,“每次我回头,都能看到它就在那里,头顶犄角。”
“犄角吗?”于连玩味了一下,用冷静的声音讲:“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身后都会有一个怪物,其实这头怪物来自我们内心深处。”
于连又讲:“你放轻松,不要去和它抗争。有时候,它走在某个方向,而不再是你后面,或许只是想引领你走向某个地方。大卫,你觉得呢?每一次你看见它的时候,是在什么时候?”
大卫很迷茫,没有听明白。
于连拨了拨桌面上的银色撞球,清脆的叮叮声依次响起,他说,“别急,慢慢想。例如,会不会是在你很想做某些事时,它就会出现呢?它引领你听从内心的声音。就像现在,”他又拨了拨撞球,再度发出“叮叮”声。
大卫:“医生,如果我说出某些事实,你会不会帮我保密?”
于连笑了:“大卫,我是一名心理医生。我绝对不会说出病患的隐私。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倾诉。”
大卫:“医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杀了一个人。”
“哦?”于连来了兴趣,他身体向前倾,一副认真聆听的善意表情,“是什么人呢?如果要逼到你动手,或许是一个罪人。”
“不。他没有罪。我仅仅是控制不住想要杀人。而他更好在那个时刻走到了我的车旁边。”大卫讲,“在一条没有监控的街角,他在抽烟。我快速降下车窗,拿枪对着他后脑来了一下。他就倒下了。”
“没有被发现和怀疑吗?”于连问。
“没有!”大卫很兴奋,仿佛就发生在刚刚,他全身的血液沸腾。
“如果排除掉被抓被发现的风险因素,有刀,你会选刀吗?毕竟刀更为亲密!”于连问。
大卫想了想,摇头,“我喜欢用枪。”
于连停顿了一下,忽然问:“你抗拒和人身体接触是吗?”
大卫看了他一眼,有些抗拒回答,但还是回答了,“是。”
于连说,“你小时候被性侵过。”
大卫:“是。”
“比起用刀,枪要远,且感受不到暴力的范围程度。许多变态连环杀手其实更喜欢用刀。用刀刺来展示自己的强大,与权力。有什么东西是不在你的控制之下呢?大卫,你是不是无法进行性行为。侵犯你的是一名男性。”于连的声音始终没有变化起伏,冷静而自信,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镇静作用。但肖甜梨知道,此刻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演练的,都在引导心中有魔鬼的人走向更大的毁灭。
于连:“枪,能展示强大的控制力。那就是你的武器。不过对付一般的流浪汉,或是妓女,并不能彰显它的力量。大卫,为什么不指向那些自以为是的粗鲁傲慢之人呢?!这个世间上,有那么多令人讨厌的人。大卫,放过那些可怜人,去彰显你真正的力量。”
“大卫,遵从自己的内心。你天生就是一名杀手。那你就从犄角暗影里走出来,成为真正的自己。”于连举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下。
大卫笑了,“医生,你这是诱人犯罪。借我的手去杀人吗?”
“不不不!”于连举起食指摇了摇,“由始至终,我只是一个排忧解难的心理医生,解决人们的心理问题,而要怎么做,做到何种程度,是你自己的选择。”
“承认吧,大卫,你是一个极度渴望暴力的人。你已经到达了崩溃点,控制好自己,不然,你很快就会被警察抓到。”于连看了看手表,讲:“今天,我们的时间到了。”
肖甜梨微眯着眼,也看出了大卫是一个变态连环杀手,想要他停手根本不可能,除非他被警察抓到。
于连最后说的话,令肖甜梨记忆深刻:“只有当你什么都不想,全心身投入其中,你才能获得平静,安静地躺在静谧的湖水之中。大卫,你需要获得平静。”
肖甜梨将大卫的文档关闭。
她站起,伸了伸懒腰。
第一个夜晚,她是在于连的卧室安睡。
第二天的中午,她走到三楼的顶层。从三楼的东边全幅落地窗可以看见一百米处的一个奇怪的光景。
那里种植有三十多棵小小的柏树苗,看树龄,应该是在五六年之间,而有些更新、只有一年或半年,这几株树也最矮。挺拔的柏树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又被无数的大树古树所掩盖。
这里是于连最舒适的藏身之所,而这里又离他即妒忌又好奇和向往的哥哥明十住处那么近,这就是于连认为的“理想之地”。
他将他的猎物,埋在了这里。
肖甜梨从杂物间翻出工具往柏树阵处走去。
松柏有纪念的意义。这些受害者,他们对于于连的意义是不同的。肖甜梨相信,于连必定吃用了他们的一部分。
肖甜梨在林间快速行走,只花了极短的时间,就来到了柏树阵。
她从这一处回望,可以看到天边那栋小小的竹木屋,和三层东面窗口上挂着的一面画有天使的旗。
天使,松柏,一切都含有安眠的意像。
肖甜梨在最新种上去的松柏旁开始挖掘,没多久,就挖出了一具铺满了糖果、鲜花、与玩偶的尸体。这具尸体是只有十岁的小男孩。
那种感觉有种于连埋葬了他自己的孤鸣悲戚感。
男孩的腰不见了,应该是被于连吃了。
“这么小的孩子,你为什么选择了他呢?这不太像你的风格。”肖甜梨对于连展开侧写。她看见,男孩的手上挂有一个银牌。她拿起,小小的长方形银牌上刻着:渡边小太郎。
是这个男孩子的名字。
肖甜梨取走他的铭牌,然后将泥土还原。
她又回到了硫磺温泉小木屋。
先将自己清洗干净,然后换上了另一套桃红色的和服,将发与发簪一一侍弄好,踩着袅袅娜娜的细碎小步子,肖甜梨又回到了那间需要指纹解锁的密室。
她在于连的电脑里,找到了渡边小太郎的文档。
小太郎是一位多次自杀未果的可怜孩子。他是孤儿,辗转于七个不同的寄宿家庭,遭到不同程度的虐打,被反复将头按进水里,多次濒临窒息。是一名社工发现了他的异样,解救他后,送来了于连的心理治疗室。
和肖甜梨想象的不同,于连尽他所能开解他,挽救他,本已有了成果,但最后政府还是让别的寄养家庭接收他。小太郎知道后绝望地将钢笔尖插进了颈部,且恰好就插进了颈动脉。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当时于连在外室恳求社工不要送走他,小太郎对社工有着本能的亲近和信任,于连劝他去收养,但社工本身没有结婚、没有自己的家庭,也没有达到三十岁,所以条件上不符合。于连解释说,可以让他在这里治疗,和在社工家暂住,一顿时间后,等他情况稳定了,再另外安排。而小太郎受了刺激,拿起笔筒里的钢笔,对着颈部插了进去。
或许,人生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苦。
所以,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于连只是食用了他。
等同于吞吃了小太郎所有的苦楚与苦难。那一刻,于连和小太郎共情。
或者说,于连在吞吃人生各味。每一种人,代表一种味觉,甜、酸、苦、辣、咸。于连的猎物很多,他最中意捕吃坏人的肉。对于变态连环杀手的肉来说,是刺激的、辛辣的,更是甜的;越是坏,就越甜。他最钟爱的吃用变态连环杀手。
可怜的人,或许代表的是苦,是酸。
肖甜梨关上电脑。
她并不急于寻找约翰——那个十多岁男孩,变态连环杀手的档案。
那个有着天使面孔的魔鬼。
于连让她来此处,发现约翰。那约翰肯定是与众不同的,也是于连最钟爱的那种口味的羔羊。
那只羔羊还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