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章愣了一瞬后,立即大步朝堂中走去。
    贺章夫妻膝下只贺白一子, 自当年宸妃离世之后, 贺白便未曾归家过, 一家三人也未曾一道用过晚膳。
    这一顿饭, 吃得极为舒心,父子二人皆饮了酒。
    晚膳过后,贺章来到贺白房中。
    贺白倒了盏茶, 递到他面前, 他捋了捋胡须, 接到手中却未喝,而是看着他道:“方才见你母亲高兴, 便没有开口问你,如今只你我二人, 我有话要与你说。”
    贺白朝他颔首, “父亲请讲。”
    他已经许久未曾唤他父亲,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他总是冷冷清清叫他贺院使。
    贺章笑了笑, 拉开椅子坐下,问道:“赵嬷嬷身后的背疽是从何而来的?”
    贺白也弯了唇角, “赵嬷嬷的身份,也配让院使大人费心?”
    贺章沉住气道:“背疽向来都是因不洁而导致的,赵嬷嬷人在行宫,日日伴在皇后身侧,所用皆是六局送的上乘之物,怎会引起不洁?”
    贺白道:“人不可貌相,外在越是干净,背后越是肮脏,能染得背疽,倒也是情理之中。”
    “你!”贺章刚要发火,贺白便将他面前杯盏,朝前推了推,“父亲稍安勿躁,喝口清茶消消火气。”
    贺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喝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今日能回来,为父甚是宽慰,只要你我父子一心,太医院始终都是我贺家为上,日后这院使之位,也定是你的。”
    “父子一心?”贺白忽然冷笑。
    贺章倏然蹙眉,“有何可笑?”
    贺白望着那杯茶道:“方才用膳时,父亲见我先喝了酒,才敢饮下,如今这盏茶也是如此,我不喝,你便不敢喝,如此将我防备,何谈父子一心?”
    贺章看着他道:“你多心了,为父只是不渴。”
    贺白又是一声冷笑,“父亲既已觉出端倪,何故在我面前继续惺惺作态?”
    “你可休要听旁人教唆,那赵嬷嬷所言未必属实。”贺章急道。
    贺白眸中泛起一片冷意,“我还要多谢赵嬷嬷,若不是她,我还不知父亲会不顾我的安危,将林欣写给我的信拿去给娴贵妃。”
    “不顾你安危?”贺章彻底扬了语调,“那信我是在你窗外捡的!我原本没有旁的心思,是那荣家女儿入了皇上的眼,若是让人知道你曾与她私相授受,我们贺家便会毁在你们手中!”
    “你便这样相信娴贵妃,你就不怕那信传到皇上眼中,若是因此而彻查下来,贺家又会如何?”不等贺章回答,贺白一阵低笑,“是我忘记了,早在王美人诞下四皇子后,你与郑氏就已经沆瀣一气了。”
    贺章没想到贺白知道的这般多,他惊愣了一下,随后压声道:“你已年近三十,为官数载,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为父计谋深远,所做一切皆为贺家,我若不这样做,你能顺利入太医院?能做上院判之位?贺家又如何能在上京扎根?”
    亲耳听到贺章承认,比他从赵嬷嬷口中听到时还要痛心,他望着这位自幼就极其尊重的父亲,痛斥道:“你的良知在何处?为医者,心不仁,你不配坐太医院的院使,甚至根本不配从医。”
    贺章气得直接起身,“我不配?儿啊,你空有医术,却没有为官的大智,那是皇城,不是其他地方,我若如你这般软弱,贺家……”
    “不要拿贺家当借口!”贺白也跟着站起身,接着怒斥,“如果没有荣家,我二叔有没有命回京都是两说,你却这样对荣家?”
    贺章道:“那是你二叔自己不争气,再说,那荣家小女娘的事,若非我出手相助,怕是早已一命呼呜,便是现在,我不是照样帮他们瞒着,没将那小女娘供出!”
    “你是替荣家隐瞒,还是替你自己?”贺白怒极反笑,“你不敢让郑氏知道,你曾帮过荣家,你也不敢让皇上知道,我与林欣的情谊,所以,是你不敢说,而不是你有心想要帮荣家隐瞒。”
    “随你怎么想。”也不知是许久未曾饮酒的缘故,还是太过生气,贺章脑袋一时有些发懵,他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指着贺白,“宸妃已死,你与她之间的事已经是过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后你万事都与为父商议……”
    贺章愈发昏沉,视线也有开始模糊,他用手捂住心口,顺势又坐回椅子上,他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沉重地喘气道:“你……你做了什么,我、我是你父亲,你怎敢做这般忤逆不孝之事?”
    “在你是我父亲之前,你首先应当是一个人,可你是么?” 贺白拿起茶盏,将贺章一直未曾喝下的茶水洒在地上,“你的确聪明,只是你猜错了,毒药不在这盏茶中,而是在你我共饮的那壶酒里,而这茶盏里……是解药。”
    “贺白!”贺章浑身发软,整个身子都摊在桌上,还不忘为自己辩驳,“我何错之有,都是那荣林欣,是她害了你,害了贺家!”
    贺白望着他,冷冷道:“是你的欲望和贪念害了你自己。”
    贺章的眼神中终于露出恐惧,他开始求他,开始用各种温言软语想要打动这个儿子,然贺白依旧不为所动。
    贺章心口的疼痛让他彻底失了耐性与理智,他开始讥讽他,挖苦他,用各种话来刺激他。
    “你可知……我将那碗药送到宸妃面前时,她没有丝毫设防,还以为我是前去探望她的……直接将那一碗药全部喝尽,待毒发时,她才知道那药中有剧毒,哈哈哈……”
    “她到死时都以为,是你害怕她将你供出,才叫我去灭她的口……”
    所以,那时的宸妃没有挣扎,只痛苦的将自己蜷缩在地上。
    这也是当初皇上不论如何下令彻查,也知能查出来宸妃为自尽的缘故,因为她在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
    贺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屋中只剩一片死寂。
    贺白麻木地看着他,心中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许久后,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
    太医院一时更加忙碌,院使贺章在沐休之时,酒后引发胸痹而亡,院判贺白,因思父心切而病倒,好在年底前,他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又回到太医院重新任职。
    眼看便要过年,李研却是忽然与皇上禀明,想要去桂州亲自督建晋王府邸。
    皇上放心不下,原本是打算让贺白陪同李研一道去桂州,可因贺白不久前父亲刚刚过世,再加上他身子也并未彻底康复,于是便将太医院另一位医术高明的左院判,派去李研身侧。
    皇上念及贺家劳苦功高,贺白医术卓群,直接将他升至太医院院使一职。
    李研走后不久,边境传来喜讯,在李碣与荣亲王的领兵下,打的瓦剌溃不成军。
    朝堂内果然对李碣的呼声更高。
    年初一太和殿宫宴那日,皇上面前的玉盘中有一道牛乳糕,他用下之后,脸色倏然一变,询问后才知,那是翊坤宫的欣昭仪亲手所做。
    皇上的目光穿过大殿众人,最终落在那玉软花柔的女子身上。
    欣昭仪朝目光射来的方向,微微侧目,含羞带怯的眼皮略微一抬,与皇上眸光相撞时,又立即躲闪开来。
    她本就与宸妃神韵相似,如今又做出这般神情,连皇后看到都会下意识以为,那是宸妃回来了,更不用说皇上,他在看见这一幕时,眼尾竟渐渐红了几分。
    他望了许久,才将眸光收回,重新看向面前的牛乳糕,宸妃当年最喜欢吃这道糕点,这也是她最喜欢做的糕点,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做给他吃时,紧张又羞涩的模样……
    不知是思念宸妃太过心切,还是当真如此巧合,皇上竟觉得欣昭仪做的这道牛乳糕,与当年宸妃做出来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宫宴散去后,皇上直接去了翊坤宫。
    这是他自宸妃离世之后,第一次留住后宫,还是在年初一,本应去坤宁宫这日。
    可即便如此,后宫也无人敢有怨言,妃嫔们甚至还在心中暗暗期盼,也许皇上在宠幸过欣昭仪之后,慢慢又对男女之事起了兴致,到时候保不齐会雨露均沾。
    可到底还是让她们失望了,皇上的兴致只在那翊坤宫。
    有了宸妃的前车之鉴,妃嫔们便是心有微词,也不敢轻易表露,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熬过来了,玉嫔伤势恢复后,人前也不再随意开口。
    在这当中,只娴贵妃坐不住了。
    李砌虽在行宫禁足,可到底也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待李碣彻底将瓦剌之事解决,皇上的气也就消了。
    原本朝堂上形势大好,却没料到还是让这欣昭仪入了皇上的眼,如今皇上日日都往翊坤宫去,万一再让那欣昭仪有了皇嗣,她又要费尽心思去筹谋。
    再说贺章这样得力之人也离世了,贺白又是那样冷清不通人情的性子,娴贵妃如何不头疼。
    好在李碣与荣亲王越战越勇,将瓦剌打得节节败退,想来不日便会递上求和书。皇上正在用人之际,对郑氏也就多了几分耐性,娴贵妃借此机会,一连多日给皇上变着法子去送粥品。
    内侍省还在筹备今年行宫避暑事宜,皇上却不知为何,这几日时不时便会头痛不已,行宫之事便也就此耽搁下来。
    这日午后,娴贵妃又带着粥品来到养心殿。
    “今日是绿豆百合粥,臣妾问过太医,这个时节喝此粥清火降噪,最为适宜。”娴贵妃神情关切,亲自将粥碗端起,递到宋楚灵手中。
    皇上之所以对娴贵妃有几分耐心,也不全是郑氏和两位皇子的功劳,娴贵妃姿容平庸,却心灵手巧,不论女红还是厨艺,皆为上乘,且为人不似皇后那般拘谨,她笑眯眯的,万事都不往心中去的样子,倒是让人与她一起时,心情也跟着松快不少。
    宫中的规矩繁多,入口之物能出现在皇上面前,就已经通过了层层查验,而最后这一关,便是由连宝福来查验,他先是用银针探毒,随后还会喝一口来以身试毒。
    这些繁琐的规矩娴贵妃早已习惯,她看都未曾多看,一心都搁在皇上这边,不过她向来会说话,将近半月的时间里,与皇上偶尔闲聊两句,提的也是李碣和李砚,未曾替李砌说过一句话。
    “老三老四虽然年纪小了些,可如今也算是能在皇上身前尽孝了。”娴贵妃笑着道。
    皇上道:“他们兄弟四人年纪相近,没差多少岁,这老三老四只是排行低,岁数倒也是不小了,尤其是老三,头一次征战沙场,就能有如此成效,实在令朕欣慰……”
    皇上正说着话,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莫名抽痛,他用手指在疼痛之处轻轻按压着,蹙眉又接着道:“还是你教导的好。”
    娴贵妃忙道:“臣妾哪里会教导这些,都是皇上与太傅们的功劳。”
    两人谈话间,连宝福已将粥品查验完毕,端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舀了一勺,刚放到唇边,便听身侧宋楚灵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等一下!”
    这一声将屋中之人皆吓了一跳,连守在门外的佩刀侍卫,在听到后手都立即放在了刀柄上。
    皇上倒是没有恼火,只是十分诧异地朝宋楚灵看去,毕竟宋楚灵在他身侧半年之久,未曾出过任何纰漏。
    “皇上。”宋楚灵显然意识到方才御前失仪,她一脸惊色,却不望朝皇上拱了拱手,才强压住心慌,沉声道,“这、这碗粥……怕是喝不得。”
    宋楚灵这番话,让众人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娴贵妃平日里再是淡定,面对无端指责,她也难以坐住,起身便质问道:“宋尚义此言何意,无凭无据是想要诬陷本宫吗?”
    皇上看了眼面前的粥,将勺子重新放回碗中,同样望向宋楚灵,只冷冷道了一个字,“说。”
    宋楚灵丝毫不畏惧,她看向皇上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连宝福,道:“皇上请看宝福公公的嘴。”
    “老奴的嘴怎么了?”连宝福浑然不觉。
    屋中之人却已在宋楚灵的提示下,一起朝连宝福看去,在看见那双青紫的嘴唇时,不由心中大骇。
    娴贵妃被当场禁足在养心殿旁的暖阁中,贺白带着几位太医赶来时,连宝福已经昏迷,被抬去一间屋中。
    不到半个时辰,贺白便来堂中与皇上复命。
    “回皇上,臣等在那绿豆百合粥中,发现了微量的雷公藤。”
    “那是何物,服用后会有什么后果?”皇上沉声问道。
    贺白解释道:“雷公藤有消肿止痛之效,却不能长期服用,否则会引起慢性中毒,轻则诱发头疾,身体困乏,重则损害肾脏,会导致……”
    说至此,贺白不安地朝上首望去一眼。
    “说,到底会如何?”皇上的眸光愈发阴冷。
    贺白实在不敢轻易开口,他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此话需屋中之人回避。”
    等宋楚灵带着几个宫人退去几米开外,贺白才敢上前低道:“回皇上,损害肾脏,便会使人彻底绝了子嗣。”
    皇上额头青筋倏然绷起,他重重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道:“好一个娴贵妃!她可当真贤德,竟存了这般歹心!”
    皇上震怒,众人皆屈膝跪地。
    然到底是一代君王,皇上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冷声责问,“此等毒物,为何能近朕的身侧?”
    贺白跪着道:“少量的雷公藤放在粥品中,无色无味,连那银针也探不出毒性,寻常身体康健之人,每日只喝一口的话,毒性太低,也极能显露出中毒的迹象。”
    说到这儿,贺白忙不迭又朝皇上看去。
    皇上心中一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雷公藤怕不是今日才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