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通听见了!大人那天来找我娘,说那乌龟王八周恶人的案子要重审,他担心恶人万一被放出来,会对咱们不好,李大人一直向娘道歉,说他会尽力一搏,但他被安了几项罪名,没能保住辟位,朝中目前又没人能依靠,若是恶人真的出狱了,要娘带着我跟你往那啥县去,他说那儿的县令是他啥时的朋友,总之,就是李大人现下连官都丢了,还要咱们去投靠别人,这不是被恶人欺凌是什么?!”
杜虎叽哩咕噜说了一长串,说得又快又急又铿锵有力,绽梅却连一句话都听不懂。
她是知道李玄玉心中有事,知道他要入京一趟,但李玄玉完全没向她提过周万里得再审,和他被免官之事。
怎会如此?
莫怪他要为她寻个好人家,莫怪他要将随身携带的司南佩赠她,莫怪他要她暂时别进县衙
“李大人还说了什么?”绽梅心中一阵激荡,却极力压抑,语调持平。
“大人还说,五日后便要重新开堂,新县令一来,他就要出发上京了,他要娘好好代他照顾你,再来”杜虎顿了顿,又抱紧怀中之书,唯恐怕谁抢似的别过身子。“李大人要回去之时见了我,便将此书给我,他说这书好,能帮助许多农家,要我好好保管,等跟娘安顿下来,将书传抄下去,要我好好读——”话音猛地一收,呃,李大人也叫他好好读书呿,不说了!
五日后。重新开堂。新县令?上京?杜虎的话震得绽梅脑子嗡嗡作响。
“小少爷,李大人是哪一日来的,你记得吗?”
“我想想喔。”杜虎扳了扳手指,说道。“两天前。”今天是第三日。
仅余两日就剩两日绽梅真想立时冲去县衙找李玄玉,问他被摘官是何故?此次入京为何事?他又为何不对她言明?
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但他特地来了杜家,却没与她相见,想必是为免她忧心,刻意不让她知晓的吧?仔细想想,她那天的确是从一大清早,便被杜大娘唤去做些平时不须做的杂事
“绽梅。”杜虎的小手忽地牵住她,仰高小脸,忧心忡忡地问:“你说李大人会不会有事?咱们要不要搬家?”
“不会的,大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绽梅握紧了杜虎的手,望着杜虎手里拿着农书,想到自己怀里藏的司南佩,嘴上虽这么说,实则心烦意乱,忧思重重。
“绽梅,那咱们今日别去学堂,去衙里找李大人好不好?我不想他走,我舍不得他走,我不要他走!不如,咱们找李大人一同搬家去?”杜虎眼眶一红,小脸一皱,像是又要哭了。
“小少爷,李大人怎么可能与我们一同搬家呢?李大人要入京,那是上头的命令,没办法违抗的。再者,李大人不让我们知晓这事儿,一定是因为不想我们担心,新县令要来,此时衙内一定忙得很,我们突然跑去了,只是更让大人放心不下而已。”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大人被抓走吗?呜呜,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啦!”哇地一声,杜虎憋了几日的委屈通通爆发出来。
孩子的情感这么直接强烈,杜虎暴哭,绽梅眼眶也跟着发痛。
其实,她又哪里舍得李玄玉?
他处处为她着想,处处为杜大娘与杜虎着想,只是令她心头更加难过,可是,她不愿为李玄玉添麻烦,不愿他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还要为她担心。
别哭,她不要哭,她不是孩子,这时候会哭能顶什么用?想想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
“小少爷,我们走吧。”思索了片刻,绽梅拿出手巾为杜虎拭泪,伸手摸了摸杜虎发心。
“去哪儿啊?”杜虎不解地昂首问他。
“去学堂打你的先生。”
“啊?”杜虎一愣。“做啥要找先生?”
“我也不知道先生帮不帮得上忙,但先生读的书多,他或许有法子?总之,咱们就先问问,先问了再作打算。”绽梅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碰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但她可以问人,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好啊,那我们快走吧。”事不宜迟,杜虎拉着绽梅的手便向前行。
他们两人一路向学堂行去,不多久,却被学堂先生像送瘟神一般的送出来。
“绽梅姑娘,不是我不愿帮你,我也敬李大人高风亮节,一身傲骨,可是,咱们现下连李大人被安了啥罪都不晓得,就算要写状子告御状也没办法。再者,若要找人讲情,咱没那么多钱财珠宝好使便罢,也没认识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官或是豪绅,这你要我如何相帮?”年约三旬的学堂夫子宋贤叹了口气,对着绽梅与杜虎如此说道。
“先生,您是说,若是李大人当真被论罪判刑,告御状或是找人讲情是个法子吗?”绽梅认真问道。
“这、欸,绽梅姑娘,你莫要冲动,万别如此想。”见姑娘真当了一回事,宋贤连忙解释补充。
“咱们百姓人微言轻,要告御状或是请权贵相助本是难如登天,况且咱们也不知李大人究竟是得罪了谁,贸然行事恐怕也是不妥,不如几日后,待广顺行之案重审判下,你再静观其变,好好思考该如何行止。”
“夫子,你没有听懂吗?等到那时候就已经来不及,李大人就已经被抓走啦!”杜虎听不出夫子话中的委婉推托之意,沉不住气,率先发难。
“小少爷,别对先生无礼。”绽梅握紧了杜虎的手,向他缓缓摇头。
杜虎不悦地别过脸,哼了一声。他很尊敬夫子,但他更喜爱李大人呀!
绽梅心中一阵忖度思量,只觉宋贤说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
她认识的权贵人物仅有当初的唐家老爷、小姐,还有姑爷周万里,这三人眼下都是不会帮李玄玉的了,而御史大人尹大人又已辞官
念及御史大人,绽梅忽又想起,中秋那日,御史大人曾言,霁阳县治理有成,李玄玉应当邀功以求晋升,然,如今邀功不成,将功抵罪成吗?御史大人还说,有人因着作有功或是进贡有功从县令升为郡守,那
“先生,你素来关心国事,对地方之事也十分明了,可否请您不吝赐教,替绽梅列出几项李大人治理霁阳县有成的治绩,绽梅手上尚有李大人的着作,或许绽梅能带着这些物事,寻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帮忙。”
“绽梅姑娘,这万万不成。”宋贤摇头摆手,连忙撇清关系。“你想为李大人陈情,这陈情状我可写不得,李大人身为堂堂一县县令都能被论罪摘官,我一介草民,家中尚有妻儿——”
“先生勿要担心,绽梅字虽写得不好,但会写字,不如请先生口述与我,先生不必担心字迹暴露,若有万一,绽梅也绝不会牵连先生。”
“绽梅姑娘,这、我”唉,姑娘言之凿凿,他又不想惹祸上身,真是令人好生头疼。
“夫子,你课堂上说的那啥仗义相助都是骗人的!我以后再也不来听你的课啦!绽梅,你瞧,我就跟你说读圣贤书无用呗!”
“小少爷”
“唉、欸、绽梅姑娘,小虎子,这”唉,他是读过许多圣贤书,但圣贤书哪里有说碰上这等情状该如何是好?
宋贤来回踱了好几步,理智与良心各执己见,不肯相让,最后,他叹了好几口长气,终于困难地做了最终定夺——
“小虎子,你去为绽梅姑娘研墨,我们进书斋吧。”
洋洋洒洒列了好几张纸的,自李玄玉上任以来的霁阳县治绩、一本李玄玉编写的农林之收、一串李玄玉给的玄玉司南佩、一支孙管事相赠的玉簪,和几盒杜家香粉铺里令官夫人们趋之若鹜的鸭蛋香粉,这些便是绽梅所能想到的,或许能帮上李玄玉的所有东西。
可没有人愿意相帮。
自学堂书斋离开之后,绽梅回杜家,拿着这些物事,请杜大娘帮忙询问与香粉铺有往为的官夫人们可有人愿意帮忙,杜大娘却说她早已问过,那些官夫人们没有人愿意相助,即使原本有意愿的,在回府问过夫婿之后也被断然拒绝。
最后,她只能跟坚持与她同行的杜虎走至县衙,想将怀中揣着的这些物事递交给李玄玉。她想,希望这书危难时能派上用场,保他一命,而司南佩与玉簪,他也可换了银子,身上有些银钱,总是好的。
未料绽梅与杜虎才走到县衙,却早已被相熟的衙差们挡在门口,说是李玄玉不愿相见,请他们离去。
是公务太过繁重不愿见他们?或是他猜知她已经得知,所以才不愿相见?
不论原因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折腾了半天,一切皆成幻影,她没有法子好使,就连李玄玉一面也都无法得见。
绽梅双肩一垮,信步离开县衙大门,心思纷乱,走了一段路,眼看着杜家香粉铺就在眼前,便转头对杜虎说道:“小少爷,你今日随我跑了一天也累了,我还有个地方得去,不如你先回家休息好不?”
“不要。”
“小少爷,你听话。”
“不要!”杜虎双臂一伸,挡在她身前,横眉竖目地瞪着她。“你想去那恶人家,求他们放过李大人对不对?不然为何你不带上我?”
绽梅心一惊,未料她的心思会如此轻易被杜虎识破,她确是想去广顺行周府,求小姐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李玄玉。
“小少爷,没的事。我不带上你,自是因为天色晚了,我怕耽搁得久,再晚连城门都要关了。”
“城门关了又如何?广顺行又不在城外,咱又不出城!”杜虎又哼了好大一声,再度对大人这些胡诌之话感到不以为然。“李大人那日来家里时早说啦!他说,若是他这次上京,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会跑去那恶人家为他说情,低声下气,做牛做马,搞不好连自个儿下半生都要赔给恶人,李大人要娘好好看着你,我也会好好看着你,我才不让你去!”
“小少爷”绽梅望着心直口快的杜虎,又想起心思细腻,总要处处为她着想的李玄玉,心中一阵难受,情不自禁地启唇说道:“小少爷,绽梅好用没”
她奔走了一天,一事无成,就连心上之人一面都无法见到,绽梅胸口沉闷,忽感一阵头重脚轻,脑子发晕。
她蹲下身子,以手掩面,只觉自个儿已然疲累至格,万念俱灰,想笑又想哭。她一生多舛,好不容易遇到个想相守一生之人,转瞬又被命运作弄
李玄玉曾对她说,要她爱惜生命,碰上值得争的事也得出手搏一搏,可她如今除了一条命之外又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相搏?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办不到,她心爱之人总要接连遭难,她无能为力,什么都帮不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