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书屋 > 其他小说 > 记忆光年 > 第十二章
    他不懂,也始终无法懂。他唯一懂得的是,站在爱情的面前,在他的父母眼里,他,只是个举无轻重的局外人而已。
    “我是你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犯下的错误吗?”轻抚着手中冷冰的瓷坛,杜宽雅怎么也忍抑不住双手的颤抖“你知不知道,自被你生下起,我就一直渴望着你能够分给我一些你的爱?哪怕仅仅只是一点也好,这样,我就会很满足的。”
    他很习惯的,真的,他早已习惯在漠不关心的视线外独自一人长大,也独自一人啃噬着长年来的寂寞,他更习惯了要告诉自己,不要企图在父母的身上追求些什么。
    可他却怎么也无法习惯,长年下来,母亲身后那一道寂寞得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背影。
    一直以来,他所渴望的,也许就只是些许能够让他感到温热的爱而已。然而这些,别说是他那个只把他当成储备继承人的陌生父亲外,就连只活在追缅于爱情回忆里的母亲,也都吝于给他。
    面对这些冷淡得近乎陌生的亲情,他从不知该对命运叫嚣些什么,或是该怎么做才能扳回一点点的无奈,好让他们能够在他的身上投注些许关怀的目光。有时他会想,也许他只是一头在荒原上狩猎感情的迷途且饥饿的狮子,总是追求着那能令喉咙焦渴平缓些许的渴望,可他的心里却很明白,他根本就连个能够狩猎的战场都没有,更遑论是那些总消失在他身边的猎物,而他喉际的焦渴,则永不能被满足。
    他是如此,那他的母亲呢?在人生终了之前,她是否也像他一样,在筋疲力竭之后明白了,想要满足的、想要追求的,都终究只是海市蜃楼而已,哪怕再美再想拥有,在时候来临时,也总会消失?
    就像她现在消失在他的面前一样。
    “你还记得吗?”杜宽雅哽咽地低下头,紧紧捧抱着怀中仅存的遗骸“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啊”这一日,双手紧握着母亲骨灰坛的他,在顶上的蓝天最是湛蓝美丽的那一刻,不但听见了思念的最终别离曲外,他还听见了,当爱情终于化于灰烬时的声音。
    “我爸告诉我,后天他会派人来接我回芝加哥。”厚厚的灰云盘据了整片天际,提早了近两个月来临的春雨,重重的雨帘像是密密深锁着的心事,毫不容情地将树梢初吐的新芽打落枝头,强迫它们躺在冰冷的雨地里提早化为春泥。
    阁楼外的盛大雨势,几乎盖过了杜宽雅所说的话,富四海难以置信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杜宽雅。
    “你说什么?”
    “他要正式让我认祖归宗。”坐在他们面前的杜宽雅,语气平淡地诉说着来得突然的转变“上个月,我大哥在黑帮火并时被汽车炸弹炸死了,我二哥虽然是活了下来,但他的双脚废了,一辈子都得坐在轮椅上。”
    不说话的伍嫣,缓慢地别过脸,将目光放在窗外的雨势上,不去看此时杜宽雅通知离别期限来临时的模样。然而,事前全然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富四海,则在震愕过后,面色铁青地站起身。
    “开什么玩笑”他才刚办完一场母亲的葬礼而已,连让他平抚伤心的时间都不给,就急急忙忙的要他回去美国投入另一个战场?他的父亲有必要这么吝于给点人性吗?明明不要他时就把他丢得远远的,对他们母子俩从不闻问,等到另两个可利用的儿子死了,才想到还有他这一个备用品在?他老爸究竟是把他当成畜生还是工具?
    杜宽雅平静地继续说着“我爸已把我改列为他的正式接班人,他在芝加哥那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就只等我过去。”
    气炸的富四海一拳重捶在床畔的木柜上。
    “他就不能等到你高中或是大学毕业吗?”一个才十八岁的孩子能做什么?是去那边学怎么杀人还是放火吗?
    “不能。”
    富四海更是火上心头烧地怒瞪着他“你一定得照他的话去做?”
    “对。”
    “对你个头!”富四海使劲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客气地朝他放声大喝“你干嘛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一样?去拒绝他、反抗他啊!何必蠢得听他的话回去什么芝加哥送死?你是认为你的命够大不会也被炸死,还是你想当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因为那个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为我的安危着想。”杜宽雅抬起头来,以坦诚的目光笔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思绪敏捷的富四海登时倒抽了口气,抖索着手,不得不放开他。
    “难道说”
    他点点头“我不快点离开这里的话,很可能将会有危险,因此我需要他的保护,还有,我不想波及你们,更不想把你们也卷进我的家事来。”听他父亲的手下说,敌对的另一大黑帮,已经打听清楚他这个第三顺位者目前身在何处了,为了断绝他父亲最后的一点希望,想必那些有心人士应该也很快就会采取行动。
    不想接受又不由得不接受的情绪,在富四海的心房里奋力地左右拉扯着,过了许久后,他拚命握紧了拳头,不甘地哽着嗓问。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不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想知道啊。
    无能为力的感觉,就像窗外拦不住的大雨,狠狠地在富四海的胸臆间冲刷着,尤其是这般看着杜宽雅那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富四海头一回深切地体认到,站在大人世界的角落里,他们终究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猛然回过头,转身朝门外冲出去。
    “四海!”
    当房门被使劲地甩上后,一直都不出声的伍嫣,走至窗边看着外头的雨势将花园里她所种植的花苗,都打压得垂首丧气、奄奄一息。她在窗上轻轻呵了口气,扬指在染了雾气的玻璃窗上画出一个个圈圈。
    “你真的要当黑道大哥啊?都斯文成这样了,到了美国后你会不会吃亏呀?”
    “小嫣”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又听不出她真正的心情,杜宽雅有些焦躁地走至她的身后。
    她背对着他再向他叮咛“去了那边后,要是被欺负的话,要记得狠下心加倍欺负回去知道吗?”
    “小嫣,你看着我―”他两手握住她细瘦的两臂想将她转过来。
    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后,伍嫣深深地看着他,想要将他的眉眼、他的轮廓都牢牢刻印在心底一样。“你会回来吗?”
    “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回来还能去哪?”杜宽雅将他那双好看的剑眉皱得死紧“等我把那边的事情都解决了后,我一定会回来。”在他们都那么清楚他的家庭关系后,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他会不回来这里?
    都解决了后?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天的来临,也已经做好日后的打算了?
    “不会忘了我,也不会忘了四海?”神情明显放松许多的她,习惯性地歪着头问。
    “不会的。”
    一如往常的笑意停在她的面上“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伍嫣拉过他的右手,以小指紧紧勾住他的小指。
    “我们约定好,我们就只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外来因素,所以必须得分开两地生活而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都不要牵挂着对方、都要好好的继续生活,而你在处理完你的私事后,你要回家,你要回到这里来,好吗?”
    杜宽雅怔怔地张大了眼,从没想过,也对这一天早就做好准备的她,是用这种心情来面对将来不知道会有多少年的离别。
    “你愿意等我?”
    他还以为以为他这一走,就再也不能与她在一起了,尤其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的情况下,他根本就不敢奢望,她会愿意浪费青春等待着他回到她身边。
    “傻瓜,不用等的啊。”她好笑地拍拍状似有些不敢相信的他“因为时间到了,你就会回家了不是吗?”既然她有把握他早晚都会回来,那又何必等呢?
    他沙哑地应着“嗯”“那么,一言为定?”她将大拇指用力盖在他的拇指上,爽朗地盖下了一个属于两人的诺言,也许下了一个不会改变的誓约。
    “一言为定。”他摊开了掌心与她十指交握,再将它放在他的心房上。
    倾身往前靠在杜宽雅的怀里后,伍嫣侧耳聆听着她早已听惯的心跳声,并闭上眼,感觉着他那一再落在她脸上的细吻,品尝着眷恋的余味,也咀嚼着现实的尖锐。
    富四海曾对她说过,她很单纯,就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样,坦率和不会想太多是她的优点,现在想起来,其实无知有无知的幸福,但也有很多后悔。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让光阴倒回过去一点点,在她还能多爱、多疼惜杜宽雅时,能再多给他一些,好让他能够囤积着这一份温暖,再次转身回到那个冷冰冰的无情世界里。
    早知道,她就该在以往放学回家的路上,再多偷亲他几下,因为她知道,每次只要她笑咪咪地偷袭他,他的心情就会晴朗得像是五月的蓝天一样;她该常常在他蹲在花园里除草时,自他背后多扑抱上去几次的,因为每次那样对他撒娇,他就会高兴得背着她转圈圈大笑
    啊,他们好像也很久没在道场里跳华尔兹了,早知道她就早知道
    以往她一直天真的以为,她的人生可以永远都无忧单纯的,她手中所拥有的,就将会是永远,可是从前的她并不明白,永远是条任性妄为的河川,总是随着岁月和命运,轻易地就擅自改变河道,就如同,杜宽雅他那从一生下来起,就总是被他人所左右的不自由人生。
    不知何时开始流泪的她,在发现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脸颊时,她闭上眼,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杜宽雅宽大的背部,代替或许早就不知该怎么流泪的他放声哭出来。
    “不要哭”杜宽雅不舍地搂着哭得难以自抑的她“不要这样哭”
    埋藏在他胸坎里的哭声,显得有些支离破碎“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可以受伤不可以出事,一定要回来”
    “我答应你,全都答应你”他频频颔首,不住地安抚着她“还记得吗?我说过会写信给你的,只要我能写,我会日日都写,我会让你知道我近况,我会让你知道我就在你身边。”
    “你一定要写”
    他低首亲吻着她的发丝“会的,一有空就写。”
    伍嫣紧抓住他背后的衬衫,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指尖早就埋陷在他的背里。
    这辈子,她头一次这么努力地想要挽留住什么,但她知道,不管她再如何将他抱紧,她还是挽不回当年那个在阳光下折纸飞机的少年,她得让那些全都成为一段段的记忆,她得试着去习惯,日后,在没有了他在身旁的寂寞。
    “早点回家”
    “嗯。”“早点回家”
    一直蹲坐在门外的富四海,紧抵靠着门板,不语地聆听着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声,以及房里伍嫣愈来愈小的哭声,许久之后,他哽咽地把脸埋进早就被他泪水滴湿的膝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