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他真的觉得她眼里冒出了火光。
而且,是的,他并不想再增加更多的麻烦。
所以他只能点头粗声道:“别傻了,我当然不会自找麻烦。”
“很好。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相信您不会介意我继续为大人您烹煮这锅衣物。”说着,她转过身,不再理会他,只是再次握住那根搁在沸腾锅里的木棍,重新用力搅拌起来。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已经搜自结束了这次的对话。
因为很少被人这样对待,他愣了一下,这女人只差没挥手叫他退下了。
他应该要喝斥她的无礼,但他的手上,仍残留她背上的汗水,这女人身上的衣料早已汗湿大半。
看着那费力搅拌大锅的女人,他呐呐无言,只能转身离开。当他往主城楼前方内庭广场走去时,这才发现所有铺在地上的石砖都被人用力刷洗过,那些曾有的脏污与青苔都消失不见。
差不多在这时,他方察觉刚刚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
男人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一路往外走到城门口,无论是城门塔楼下方的通道,或是吊闸外的吊桥与更外头的石桥,全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原本一直弥漫在空气中的臭味不见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确实清爽许多,然后当路易从马厩出来,站在水井边洗手时,他注意到那孩子脸上的污垢也已消失,长年纠结的头发,也被清洗干净。
他抬头看向城墙上的安东尼,再瞧向端着一锅燕麦稀粥上城门塔楼的丽莎,还有其他忙碌的孩子们。
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虽然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但看起来都干净又清爽。
等他回神,他已经掉头又走回主城楼后的空地。
城墙下,那女人依然奋力的在煮衣服,她身边有一桶已事先搓洗过,等着待煮的衣物,另一个大木桶里则是干净的清水。
她拿木棍将那些煮沸的衣物捞起,拿到清水中漂洗,再放到木制的盆子里。
当她把另一堆衣物倒进锅里,再次握住那木棍,费力的搅拌大锅里的衣物时,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他走上前去,握住了那木棍。
她愣了一愣,抬眼看着他,眼里透着惊讶,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让他控制那根搅拌的棍子。
他站在大锅旁,学着她搅拌那锅沸腾的衣物。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退开。
他看着她走到那堆漂洗过的干净衣物旁,将它们一件件拿起来拧吧、抖开,晾到麻绳上。
那绳子本来不在那里,但显然她从他城堡里的某个地方把它挖了出来,并决定把这里当成晒衣场。
“你真的认为瘟疫是被人在衣物上下了毒?”看着那女人,他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她头也不回的说。?“把衣物煮沸来防止瘟疫扩散的做法,很早就有,只是这里的人忘了该怎么做,如果你们这里还有老人,就会知道。”
但所有的老人都死了。
连年的瘟疫和饥荒,让这个地区大部分的老者都已经过世。
她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
他沉默的继续搅拌衣物,蒸腾的热气熏了他满脸,很快就让他一身是汗。
“你为什么不叫女仆来煮这些衣服?”他忍不住再问。
“因为我不认为这里的人,敢吃我煮出来的食物。”
这话,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那蓦然兴起的笑意,教他微愣,他拧起眉,收起笑容,将那些衣物从沸水中捞起,不再试图和她闲聊。
男人和她一起洗完了所有的衣物与床单,还帮忙晒了起来。
说真的,她原以为他会和以往她所见过的那些贵族大爷一样,只会张嘴指使下人,没想到他会亲自下来帮忙。
虽然这城堡看来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界,但有些人就算死到临头了,依然无法面对现实。
话说回来,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大概也不会跑去绑架她了。
晒完衣物和床单后,她跟在他身后,回到主城楼前面,她等着他对她的其他诸多专断行为暴跳如雷,可那男人什么也没说,即便他替她把那些板车上的浸泡油与酊剂,搬上了城门塔楼,看到他大厅那条家传挂毯被她拿来铺地板时,也没发脾气。
只有在发现,那像传说中森林巨人后代一样的家伙,不在城门塔楼时,他才开口追问。
“迈克尔呢?那个大家伙。”
“还在原来的地方。”她告诉他“我不认为光靠那些孩子,能够搬着他上楼,他太重了,我担心他们如果失去平衡,会不小心把他摔下去。”
他点头,下楼。
凯以为他是去找那两个比较大的男孩来帮忙,可半晌后,她看见他扛着那巨人一阶一阶的爬上楼来,教她吃了一惊。
因为回旋向上的楼梯太狭小,无法让人并肩而过,所以他才自己扛。
事实上,那巨人几乎堵住了整个楼梯,他将那家伙扛在肩头上,侧着身上楼,她一开始还只看见那巨人像山一样凸起的背,没办法看到他,等到他扛着那巨人走上楼,她才惊觉那巨人身后并没有人,他只靠自己就把这巨大的家伙扛上来了。
他扛着巨人穿过房间,半跪在地,将那巨人放在睡铺上,小心的放了下来。
虽然气息有些粗喘,但他看来仍像是能轻松再扛着那巨人走上大老远。这一刻,她真的很庆幸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这男人实在强壮得很可怕。
当他沉默的转身离开时,她松了口气。
半晌后,丽莎端来一小兵燕麦粥,那锅粥里加了肉汤,她猜他还是偷了她那锅肉汤。
她喂着那几个病人吃粥,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胃口,宁愿躺在床上呻吟着,下午的擦澡和搬动,耗费了他们太多的体力。
幸好,她在那些瓶瓶罐罐里,找到一罐蜂蜜,她将蜂蜜调了水,加了盐,一一喂他们喝下。
等她忙完,夜已经深了。
坐在窗边她要求安德生帮她搬来的桌椅上,她饥肠辘辘的把剩下的粥吃完,一边看着窗外的景物。
主城楼那儿墙上的箭孔透着灯火,越往城楼上方,那狭小的箭孔越大,在三楼箭孔成了狭长的窗,到了最上头,窗口就变得十分宽敞。
经过一天的活动之后,她大概摸清了这里,知道主城楼的一楼是猪圈和养家禽的地方,只是里面现在除了发霉的干草之外,空无一物,那是之后她需要处理的另一个地方。二楼是器械库,挑高的三楼大厅有一座另外独立的楼梯,再上去的楼层她还没去过,但那显然就是那男人居住的地方。
这座城堡盖在山岩上,主城楼就在正中央,几栋灰泥与木头混合搭造的建筑散落在城墙内,被厚实的城墙护卫着,除了城门塔楼,另外还有四座石塔耸立在城墙的不同方位。
她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座骑士城堡,大概曾经是古罗马帝国的边防要塞,它在主城楼的后方有一个废弃的浴场,主城楼和每一座塔楼之中都有厕所,其中简易的污水处理系统能把排泄物以配送管送到最底层的污水坑,而不是直接在突廊或突堞口那儿挖个洞,让秽物直接掉到护城河里。
除了内庭广场那口水井,塔楼里也都有蓄积雨水的储水槽,不过里面不知多久没洗过,长满了青苔和小虫,底部累积着连她都分辨不出的昆虫尸体,她压根不敢用那里头的水;不过等洗干净之后,那真的会让她做事方便许多。
和南方的商业大城不同,这里没有壁炉和烟囱,让排烟形成问题,不过很多地方都没有,这地方不是威尼斯,想来她也不能太过奢求。
即便如此,这座城堡其实建造得很好,看来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显然也曾经风光过。
若在往曰,这城堡的每一座塔楼,入夜后应该都会点上火把,但此时此刻,只有城门塔楼这儿和主城楼亮着灯火。
半晌过去,楼下那些灯火一个接着一个被吹熄,只有最高那楼层的窗仍透出火光。
她怀疑他是因为她的存在而无法安眠,但说真的,那也是他活该。
吃掉最后一口燕麦粥,她将锅碗收回厨房,然后穿过内庭广场回到城门塔楼上。那些木造的屋子里,仍有人在偷看她,负责守门的安东尼和安德生也密切注意着她。
可能怕她趁天黑把门打开,或是对他们施咒下毒吧?
因为已经累到无法抗议发火,她装做不知道,只是扶着墙,爬上塔楼,回到那间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在暗淡的灯火中,开始调配那些能舒缓胸口疼痛,和皮肤搔痒的酊剂与油,来回照顾着那些咳喘不止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