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迟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插话,听着她说她那两个秀秀气气又害羞胆子小的堂妹,是如何喜欢与她手牵手玩在一块儿,听着她说她有多喜欢那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堂妹,以及她的伯父当年又是如何义无反顾答应了纪氏一族的要求,将疼爱的两个女儿送上了绝路。
“我在想,芙儿她死时,害不害怕?蓉儿她又是在什么心情下接下这替身的棒子?”
皇甫迟握住她的手“你不是她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是不知道”她低低的应着,在他手心底的冷意透过来时,她忽然握紧了他的手,拉着他一块儿走到书房外。
“外头冷。”皇甫迟在她寒风吹得不住发抖时,扳过她的肩想要带她回去书房里。
“云的上头有什么?”她动也不动,望着夜半黑漆漆的夜空问。
皇甫迟瞥了瞥浓云密布的天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问题。
她软声央求“带我上去瞧瞧好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回了书房去找来兰总管交代一定要给她披上的厚衣,将她裹紧才拦腰抱起她,召来云朵便往上一跃。
层叠缠卷的黑云中,挟带着刺骨寒意的风儿在云中向她袭来,感觉到了她的颤抖,皇甫迟拉开衣衫将她藏在胸前,一路冲出云朵后,这才停了下来。
呼啸刺耳的风声在耳边掠过,天际上方硕大圆满的明月光华四射,照亮了他们下方一排排浮飞的去朵,待风中密云全都散去,纪非低首俯看着人间这座美丽的河山。
月光下的山峦是暗黑色的,银白色的大河在秋季水势虽少了点,但依旧反射着月光粼粼闪烁,远方的场面镇压摇曳着点点灯炎,月下的人间静谧美丽得像一副画作,又像一声让人不忍触碰的梦。
“你看见了什么?”
“天下。”
“告诉我,你们的皇权那上头,又有什么?”
“我不知道”她茫茫地道:“我只知,成功是一条由枯骨所堆积出来的路途--”
“争什么呢?”皇甫迟嘲弄的目光缓缓扫过人间“繁华岁月,白驹过隙。那些坚持,那些欲望,终究只是转眼间的尘埃而已。”
他不是凡人,在他漫无止境的生命长河中,那些最终都不会被留住。
她一愣,继而对他笑得苦涩。
“你说得对。”
纪尚恩走后没几日,一拨始终都被锐王远派在外四处打探她消息的刺客,依循着纪尚恩走过的路线推敲,与沿路截下无数信鸽,终于打听到了纪非的居处,当他们找上门来时,皇甫迟正因出门救灾之故不在家中
素来都由皇甫迟一手护着的这座宅邸,时隔数年,再度迎来了不善之客。
“小姐!”春嬷嬷在将院门落闩时扭头对她大叫。
“去地窖里躲着别出来!”纪非提了柄剑匆匆奔出书房,边对她吼着边往外头跑。
一夫当关挡在大门处的兰总管,在二十来名刺客的齐攻之下,身上已受了不少刀伤,直到纪非赶到分散敌方之力时,这才有机会获得片刻的喘息,他一剑架住对方凶猛的番刀,另一手飞快抽出怀中的薄刀抹过对方的脖子。
“兰!”在一半刺客翻过围墙往书房去搜太子密函时,分身乏术的纪非连忙出声提醒。
兰总管看了纪非一眼,觉得她应当是有法子解决那十人,于是当机立断纵身一跃,提气急追那些欲往书房去的刺客。
汹涌朝纪非而来的刺客们,个个身上都弥漫着杀气,她击开对准她面门的一刀,在那电光石火间,她闪身避过接踵朝她而来的刀光,堪堪被削去了她右脸旁的一缕发,纪非握紧了剑柄,虎口被震得发麻作疼,论蛮力,她一个女子怎么也不可能敌得过这些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不得不下狠手。
因此她不再一迳拆挡对方的刀势或只刺伤来者,她开始仿效兰总管,一剑封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兰总管抹人脖子时,是这种感觉其实也没费多大劲,只要顺着颈部的线条,相准穴脉割过去就成了,奔窜的血花自划破的伤口处飞喷而出,溅了她一头一面,对方就连句呻吟也没有,就这么两手捂着颈子在她的面前倒下。
杀了一人后,一股寒意自她的心底冒了出来,所有的恐惧像退潮的海水般倏然自她的脑中远去,她手中的剑变得更稳更快,转动着掌腕,在错身而过时将剑锋划过他人的颈脉,受了数处伤的她浑然不觉身上疼,见来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时,她的心反倒是益加沉定,仿佛她杀的不是人,只是原上的草木。
当她一口气杀了院中的刺客们后,唯一一个还没断气的刺客趴在地上,一手紧握住她的脚踩,挣扎地抬首看向她。
“你”纪非抬起脚扯开他紧握的掌心,转身一剑狠快地刺向他的心口。
大摊的鲜血自他的背后流了出来,蔓延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染湿了她脚下的绣鞋,听着远处院子犹在作响的刀剑交击声,她本是想立刻赶过去的,但就在天顶的上方出现了一抹她熟悉的身影时,她顿住了脚步。
皇甫迟回来了。
她知道,只要有他在,兰总管他们不会有事,即使接下来再有刺客进袭,他们所有人也都不会有事,因为一切杀戮都将结束
她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着地上大片大片的积血,她低首一看,地上已死的刺客们血流得比她想像的多,她都不知那些血液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就这么无边无际的漫流着,将她困在一地的血腥里不得动弹。
当皇甫迟左手拎着吓白脸的春嬷嬷、右手拎着伤势不重的兰总管从里头出来,让她亲眼确认他们没事后,他很快又将他们扔回屋里头去治伤,再皱着眉来到她的面前。
他低首看着一脸血湿的她,就这么站在血泊中,左颊边处有道长长的伤口正冒着血,她右耳边的发丝也被削去了一大截,身上那袭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污血染得有如大红嫁裳他握拳的双手不禁紧了紧。
纪非茫然的看着地上的死人,半晌,她抬起臻首哑声对他道。
“我得这么做。”
“嗯。”“我还不能死。”
“嗯。”她红了眼角“我不能死在这”“我知道。”皇甫迟走上前拉开她握剑的手,在触碰到她时,他才发现她把剑攥握得死紧怎么也放不开,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紧紧地绷着。
她看着皇甫迟慢条斯理的将她手指一根根自剑柄上剥下来,把那柄染血的剑远远扔至一旁,再毫无顾忌地动手脱了她那身早染红的外衣外裙,脱下自个儿身上一袭干净的银袍替她穿上,然后把她冰凉的小手包握进他的掌心中。
“没事的,我很快就会习惯。”她低声说着,也不知是说给他或是自己听的。
皇甫迟不发一语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她似吓了一跳,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却也没有挣开他的怀抱,反而在片刻过后深深地倚向他,紧扯住他背后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了看四下的狼藉,皇甫迟先是为整座山都设下结界,防止再有人来找她的麻烦,接着他拦腰将她抱起,带她离开这四处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顶。
待在他怀中的纪非很安静,只是一直微微地颤抖着,带着她来到山腰的林子里将她放下来后,皇甫迟看着怀中的她,不知怎地,他觉得心头堵得厉害,却怎么也没法形容这种感觉。
他搂紧她“我不懂”
“不懂什么?”
“现下我的感觉。”他抬起头,以指抚过她颊上的伤“这感觉是什么?”
他的指尖,在走过她的面颊时留下一行灼烫的热意,她伸手摸了摸,发觉原本的伤口在他的法力治疗下已愈合收口,凝望着他那双带着迷茫的眼眸,她想了想,觉得这个总是淡漠处世的修罗似是有点变了。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可怜?”
“嗯。”“是不是觉得不想让我经历这些?”她迟疑地拖着音调。
“这是什么?”
“心疼。”
皇甫迟瞠大了眼“为何我会心疼?”
“因你喜欢我吧。”她的眼中泛着淡淡的欢喜。
“喜欢?”他一脸错愕,总觉得她在说件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也不可能会发生之事。
纪非在他又开始歪着头时,扶正他的脸庞问。
“你喜不喜欢天上的浮云?”据对他的观察,他闲来无事时最爱待在屋顶上盯着天上的云瞧。
“喜欢。”
“喜不喜欢春姨的烈酒?”记得每回过年,他都会把每个酒坛给喝空见底,然后叫春嬷嬷明年要再多酿一些。
“喜欢。”
“那喜不喜欢我?”
他答得很顺当“喜欢。”
“瞧,这就是喜欢了。”她缓缓漾出笑,笑得真心实意,笑得纯粹。
皇甫迟不明白她在经历过方才之事后怎还笑得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笑,的确是他自来到了人间以后,所见过最美的笑意。
纪非不舍地看着他这副表情“记住我这时的笑脸吧,或许往后我就再也没法这么笑了。”
他心房一紧“为何?”
“将来,我将会杀更多更多的人,我的双手不只会染上血腥而已,我会变得残忍,我还会变得麻木,我将再也不能这么温柔了。”
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既然那么不喜欢她的身份,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来,她为什么不逃开呢?难道说人间的亲情比起自个儿还要重要?她将她自身置于何地?
“皇甫。”纪非一手揪着他的衣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开始大大地颤抖。
“嗯?”
她眼中盈满了泪水“我难受”
皇甫迟将她搅进怀里,聆听着她埋在他胸口的呜咽。
这时的她,感觉就像个女孩了,会害怕、会因杀了人而不知所措,她不必再勉强自个儿冷静面对那些残忍的现实,她不必那么快就提早长大,一心强迫自个儿成为所有人的期望,她可以不坚强的,她也能就这么待在他怀中放心的流泪。
“可以不放开我吗?”许久之后,当哭声歇了,她窝在他怀中闷闷地问。
皇甫迟思索片刻“可以。”
“可以这样站上一个时辰吗?”她不想动,更不想走,她还不要回去又当回那个纪氏一族的纪非。
“可以。”
她忍不住抬起头“站上一宿?”
“可以。”皇甫迟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残泪,语气还是很温和纵容。
“一辈子呢?”
他想了很久,最后实际地道。
“若你有空的话,可以。”只怕最先受不住的会是她。
她怔怔地“我开玩笑的”
“可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相处这么久以来,深知他性子的纪非,也知道他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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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真的,从不掺假。
他是真的好奇,真的担心她,真的无所求的将她放在心底纵容,不像他人,总是利用与被利用,虽然他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但他胸口为她而生的这一点暖意,也是真的。
纪非将脸靠在他的胸坎上,感受着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隔着他的胸膛,她听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的,在这深秋里,格外的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