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姝的母亲青夫人, 苦心经营,只为了给唐姝的未来?和幸福铺路。
    而她的母亲, 只把她当作一枚随意搬弄的棋子,像一株金灯藤紧紧攀附在她身?上,吸尽她的骨血。
    她寄托情意的少年,会因为权力而放弃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地发展,一年后封离谋反,以屠城威胁她说出姜庭的下落,她才会彻底心死,为了保住满城百姓自刎。
    她那么真诚地爱着每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得到相同的回应。
    凡人身?处俗世之?中?,受种种困扰,就永远不可?能将她放在第一位。
    但?是他可?以,只有他可?以。
    他可?以当她的母亲,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无形的、巨大的窒息感涌上肺腑,姜真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灰蒙蒙的眼睛里,不复淡然沉静,透出血一般噬人的红色。
    她眼睛里是茫然的神色,嘴唇张了张:“你说你爱我?”
    伏虺还?没有说话?,她笑起来?。
    姜真语气里含着复杂的自嘲:“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怜悯我,伏虺,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人?”
    伏虺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懂什么是爱,更别提“爱人”。
    她望着他,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和他有些瘆人的瞳孔直直对上:“怜悯不是爱,只是人的本能。”
    “伏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语气蕴含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需要谁的爱。”
    姜真被他抱在怀里,像是很小的一团,柔软、孱弱。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彷徨、挣扎和痛苦,却无法真实地触碰她。
    伏虺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将眼中?神色全?部遮挡,只余下透不进的,混沌的光:“对不起。”
    “没关系。”
    姜真觉得修道之?人大抵心思单纯,况且他还?活不了几?年了,说话?才会这么夸张:“你与其和我说这样的空话?,不如好好练功,让自己多活几?年,太医说你的身?体像个漏风的筛子。”
    伏虺顺势抵唇,轻咳了几?声:“我身?子向来?如此,已经药石无医了,生死有命,殿下不必为我担忧。”
    ……她根本没在担忧他。
    她还?是觉得伏虺身?上,有股让她不舒服的气息,有种被蛇缠上的感觉,无声无息,但?是致命。
    姜真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别离我那么近。”
    他听了抱怨,移步站起,还?紧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身?子扶起来?。
    他不愿意放手?,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手?心被她染上一点温度:“殿下,今晚不去想其他事,好吗?”
    姜真全?身?上下都柔软得像是一捧水,唯独嘴很硬。
    “我什么都没想。”
    他神情愈发温柔,眼神透过高墙,听见了远处细碎的爆竹声,这在平时是没有的。
    姜真也?听到了:“平日里都有宵禁,上元附近三天?,不用遵守宵禁的规矩,外头会热闹些。”
    “殿下想看看吗?”伏虺说道。
    “我在禁足。”
    姜真无言以对,而且她也?没有那个心情凑热闹。
    伏虺牵着她的手?,缠绕着她细细的手?指,冰凉而微妙。
    因为身?量不同,她的手?比伏虺小得多,伏虺的手?几?乎比她长一个指节,把她握在手?里,还?会轻微地晃荡。
    他晃了晃她的手?,声音柔软得像是在撒娇:“殿下,是我想看。您施恩布德,就让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伏虺唇色殷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来?,她看着他那张苍白又美丽的脸,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伏虺一点点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周围的景色跟着一步一换。
    姜真若有所感地回头,低声道:“我好像听见了很大声的鸟叫。”
    伏虺语气平静:“殿下的院子里,怎么会有鸟?”
    姜真也?怀疑是自己幻听了。
    但?这声鸟叫真的很尖锐,也?很洪亮,已经有点刺耳了。
    姜庭之?前?还?和她说,在她院子里看到了一只大鸟。
    伏虺余光看见她的神情,眉梢柔了几?分,原本淡漠的神情,转化为一种无声的柔软。
    他捂住姜真的耳朵,手?上的薄茧冰凉地贴在她耳廓,他低下头,手?圈着她,像是一个拥抱。
    “闭眼。”他说。
    姜真闭上眼,又重新睁开?。
    伏虺背后的夜幕里,绽开?一朵比一朵更绚丽灿烂的烟火。
    她愕然地望着他,眼里倒映着天?际、星辰和璀璨的光。
    伏虺在刹那,心中?一动?。
    紧接着,又是无数道彩光拖曳喷出,染得夜幕流光溢彩,燃烧殆尽的白烟,像是云雾一般在身?边流动?。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才统统涌入耳中?。
    她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小孩从大人们的间隙中?钻来?钻去,时不时推了这个,搡了那个。
    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人语喧哗,与高墙后一片死寂的皇宫,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姜真怔怔地走入了人间。
    伏虺和她安静地穿过这条街道,灯笼在门匾上摇晃,投在他们俩身?上,是一圈朦胧又奇怪的光。
    上元节游街看灯,是历来?的习俗,街上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前?呼后拥。
    伏虺侧过脸看她,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家首饰摊前?,拿起上面挂着的彩绘傩面,随手?放在了她脸上。
    姜真说道:“很丑。”
    “不丑。”伏虺说道,手?指剐了剐她的面具:“戴着,可?以给殿下驱邪去晦。”
    姜真将信将疑地摸着脸上的面具,宽大的面具几?乎遮挡了她的整个脸,只露出眼睛处的两个洞。
    她站停在小摊的铜镜面前?,光滑的镜面倒映出她脸上的面具,看不大清楚,只看见黑黑红红的,像是一张鬼脸。
    “……”
    姜真重复了一遍:“好丑。”
    卖面具的摊贩是个和气的大婶,闻言探出身?子。
    伏虺在她后面说道:“她年纪尚小。”
    “噢噢,啊呀,小孩儿说话?,莫怪莫怪!”她双手?合十,拜了两下,对着姜真解释:“这可?是圣祖。”
    大燕修仙之?风盛行,各门各派的,只会拜自己祖宗,拜神的并不多,姜真没听说过,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民间信仰。
    她没在意,脸凑近了一些铜镜,映出脸上面具的纹路,那黑色,竟然是一片一片细致画就的蛇鳞,而红色,是面具上勾勒的眼睛。
    伏虺在她身?后,俯下身?帮她调整了一下面具的系带,语带迟疑:“真的很丑吗?”
    姜真吓了一跳,细看倒也?不是丑,就是吓人,她摇摇头,嘟囔道:“……为什么是蛇,这不是神仙吗?”
    那边的傩面老板又卖出去一张面具,心情好好地转头回来?:“圣祖化生万物,自然是人首蛇身?喽,小妹子,你没听过吗?”
    姜真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这样宽大的面具,倒是很有安全?感。
    伏虺支着脸看她,转移她视线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灯?”
    姜真果然被他的话?轻松转移。
    来?都来?了,她放下悬着的心,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琳琅满目的花灯,她没怎么见过,只觉得都很新鲜。
    她想了想,说道:“那个兔子的吧。”
    她看见唐姝养过兔子,养得又肥又圆,雪白蓬松的毛都炸开?了,看上去手?感很好,她也?很想养只兔子,或者鸟什么的,但?她连自己和姜庭都养不好。
    伏虺给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提在手?上,苍白劲瘦的手?指抓着灯竿,上面青紫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脆弱。
    姜真的目光不由得从花灯放在了他的身?上。
    伏虺一无所觉,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兔子灯的灯芯,兔子像活过来?一般,灵活地动?起来?。
    里头的灯芯摇曳,光晕从白色的灯纸里透出来?,映出梦幻般的景色,小小的花灯里,仿佛放进了整条繁华的东街。
    灯影里花灯如海,川流不息,再放大些,就能看到街上格格不入,相对而站着的一对男女。
    “殿下,看。”
    “街头街尾,不过一盏灯罢了。”
    伏虺的声音在一派敲锣打?鼓中?,仍然清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上,远有比此处更大的地方。”
    伏虺的声音很慢,很轻柔地在她耳边响起:“皇宫之?外,尚有旷野,人间之?外,也?还?有天?地。”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愿想的事情,不必逼着自己去面对。”
    他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
    她不愿做的一切,他乐意效劳。
    他将灯柄放在姜真手?上,让她亲手?提着,兔子灯两爪活灵活现地动?起来?,里头攒动?的影子,和背后热闹而繁华的街道交相辉映。
    有人在大声起哄:“要放花筒啦。”
    他看着她,浅勾的唇角,含着比任何时候都真实的笑意,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之?间:“殿下,很美。”
    他专注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在说这人间很美,还?是说什么别的。
    姜真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视野越发朦胧起来?,生出一层厚重的水雾。
    她的眼泪流得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表情,所有的水痕,都被掩盖在那张面具之?下。
    花筒的引线被点燃,发出刺耳的哗啦和轰鸣声,巨大的烟火在天?幕燃烧,周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和雀跃声,地上未燃尽的滚滚浓烟,铺得街道像是仙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