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书屋 > 其他小说 > 东光文集 > 老叔
    老叔在公司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当年的老叔其实年龄并不大,四十刚出头,但却是六十多岁的形象,满脸的络腮胡子,左腮帮子上有一块年轻时留下的打架斗殴的疤痕,向人们昭示着昔日他老人家啸傲江湖的光辉历史,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样的装扮——略显地中海的头上戴一顶蓝色“前进帽”中等身材,偏胖,着一身中山装,衣服的纽扣经常隔一个扣一个,但风纪扣却是却军人一般的严明,一副革命老干部形象。因为在单位做仓管工作的原因,腰间总是挂一副当时很时髦的,解放绿尼龙绳做带子串成的钥匙串,很随意的揣在右裤袋里,看到这个形象总能让想起一句歇后语——丫环带钥匙当家不做主。但老叔工作极其认真,感觉倍棒,人前人后,腆胸叠肚,趾高气扬,大呼小叫。那副唯我独尊的架势会让你立即明白老天爷老大他就是老二。
    老叔是个嫉恶如仇,知恩必报的主,有点江湖侠气,如果觉得你够朋友,他随时能把心掏出来切成丝拌凉菜下酒,如果看着哪个“鸟”不顺眼,做梦都会和你挥胳膊抡拳头。刚认识他时我俩互相“不感冒”拧鼻子歪脸了很长时间,后来不知为什么逐渐的不打不相识,竟然成了“忘年交”
    不管别人如何评价老叔,但在老婶眼里他就如皇帝一样,说一不二,老婶看他时都是充满了崇拜的眼神,有如解放初女大学生看战斗英雄的样子,虽然有时也会有点小意见,但老叔没理也能讲出三分,一痛革命思想教育,一定会夫唱妇随“地方”服从“中央”的,但老叔对老婶半辈子以来一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感情深着呢。
    老叔在单位兼值班工作,24小时身不离岗,老婶也就每天如探监般一日送三餐饭,风雨无阻,因为收入不高,老两口生活极其节俭,很多时候都是米饭加白菜炖豆腐打发一顿。老叔喜欢抽烟,但除特殊情况外一年到头都是抽“金葫芦”——一种东北产,几分钱的劣质烟。老叔总是自我解嘲:“别看这烟便宜,但味道好极了。”
    老叔是个有骆驼不说牛的主,经常口若悬河、唾沫横飞,他有句口头禅:“我当年在山西晋南交际处的时候”接着就会大讲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横刀立马的英雄故事“败走麦城”丢人现眼的事是绝口不提的,即使有也一定按“少儿不宜”处理,或者永远“且听下回分解”就连当时仅够温饱的生活也让他侃的和“大地主”差不多,有时老婶就会埋怨他:“你就不能少吹点”这时老叔会象孩子样狡黠一笑:“嘿嘿!痛快一下嘴有什么了不起,说你困难还会有人送你两吊钱不成?”
    因为他的性格如此,所以常和别人或同时和几个人形成对立面,于是好戏就上演了,总是就一个观点和一群人争执不休,他便以“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气势孤军奋斗“舌战群儒”经常是用他的一派胡言和歪理邪说将对方气得直翻白眼,干张嘴说不出话。总有人感叹:“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啊。”当然他也确实有占理的时候,不过也不会得理不饶人,点到为止。他属于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只要心理不服气,天王老子他也会指着鼻子大骂,所以和领导吵架是家常便饭,当时公司经理也是经常拿他没办法。同时又不会“装大”即使晚辈或年轻人同他开点玩笑也照样不介意,哈哈一笑了之,和“哥们”差不多。
    我和老叔也是棋友,在东北,建筑单位是半年施工半年闲,所以我和老叔便以“车、马、炮”打发寂寞时光,我俩水平差不多,旗鼓相当,将遇“蠢材”(准确点说我略胜一筹),经常杀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常常是我没到公司呢,他就先把棋摆好了,等我一到双方便捋胳膊挽袖子,开兵见阵。古代将士打仗时是人和人战,马和马战,我俩下棋是手和手战,口和口战,举棋落子的同时,嘴是从来不闲着的,全都振振有词,越是对方气急败坏,满脸沮丧的时候越是用语言加紧火力攻坚战,不给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意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当然我们从来不赌博,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对手被无奈和失望扭曲的面容。事后想想也常产生罪恶感,觉得自己是个“冷面杀手”过于残酷无情,但当时的快乐是无以言表的,所以难怪进了监狱的人有变态的行为。我们一般情况双方有约,均不得悔棋,但如果老叔因为太意外的丢了一个“车”的情况下,有时会向我提出要求:“悔一步?”如果我故意表示反对,他会嘻皮笑脸接着说:“给点面子嘛!”那形象完全没有长者风度,俨然就是个淘气的儿童。下棋时老叔有个“招牌行为”就是当他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而我却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老叔一定会用左右手各拿一枚棋子相互撞击,随着节拍得意地扯着那副破嗓子大唱他几十年如一日,情有独钟而又最拿手的经典老歌:“红岩上红梅开,哎哎”每当听到他杀猪般嚎叫这首歌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个穷凶极恶的念头——恨不得把他抱起来找个悬涯扔下去,以解我心头之气。
    老叔是个乐天派,再大的烦心事三分后便烟消云散了。该乐照样乐,该爽照样爽,所以我们常在一起开玩笑。当时我有个上级主管部门的朋友,是个极有幽默细胞的家伙,大我三岁,有一个儿子,恰好我有一女儿,我们就逗趣,互称“亲家”(当时都二十多岁),不管人前人后叫得和真的一样,经常让不知情的人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仨人在一起时准闹得天翻天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三个男人也照样不差,我和“亲家”经常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窜通一气,找个题目就给老叔“涮一次羊肉”我们俩联手时老叔就只有“交枪不杀”的份了。那年头家乡还没什么“卡拉ok”呢,有一次我们晚饭后高兴,就在老叔家里每人发一个啤酒瓶子假装麦克风,引吭高歌,老叔一家人及附近邻居是观众,记得我们唱了好多歌,老叔自然又“红梅开”了一次,(嘿嘿!也不知是“梅开几度”了),那晚最精彩的压轴戏是我和“亲家”合唱的夫妻双双把家还,毫不夸张地说是将晚会推向了高潮。我唱男声扮“董永”“亲家”故意调细嗓子唱“七仙女”有板有眼,惟妙惟肖,把所谓的那些欢众乐得铆足了劲鼓掌,前仰后合的。当时老叔的儿子也20多岁,只当观众没参加演出,坐在一个木制板凳上看热闹,由于高兴过度,一跺脚的时候“咔嚓”一声硬生生将凳子的一条横木踹断了,爆笑不已,多年后提起来那天晚上唱歌的故事,他还感慨万千,十分难忘地说:“太过隐了,比过年还开心。”
    老叔是个肚子里搁不住话,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经常和个别赚点集体小便宜的人闹得面红耳赤,当时公司有个生产科长,湖北人,退伍兵,块头不小,经常喜欢近水楼台先得点“月”老叔总是看不惯,有一次和他较上真了,俩人都气冲顶门又积怨日久,几句话没讲完呢,不由分说便动起手来了,老叔当时已年近半百,但如同焕发了青春一般,眼珠子瞪得溜圆,一个恶虎扑食便将高他至少半头,年轻20岁的生产科长摔倒在地,同事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各自拉开了。事后被领导除了谈及工作外以“老没老样,小没小样”为主题狠狠地“教育”了一顿。
    我当时从外地迁入公司所在城市,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个典型的“无产阶级”第一次买房时,阮囊羞涩,分文皆无,由于本人工作还算出色,公司领导也对我恩重如山,所以便以奖励的形式给予了我极大帮助,但还是有个4000元(当时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的资金缺口,让我望洋兴叹,正在我一筹莫展之即,有一天早晨老叔悄悄塞给我一样东西,我一看是张写有我名字的存折,上有人民币4000元整。我当时的感觉是被电击了一般,这只少是我两年半的工资啊。老叔乐呵呵、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帮不了你多大忙,这是我这半辈子的家底,你拿去用吧,别着急,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平时习惯了和老叔油嘴滑舌,但这一刻我却一时语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知道再美的感谢语言也是苍白的,对一个抽几分钱一包烟的老人来说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多年后我辞职来了南方,老叔也承包工程做了施工队长,赚了一些钱也惹了很多官司,至今依然和家人做点小生意,每年春节探家时,老叔家都是我重要的一站,看见我时老俩口自然都是欢天喜地,问长问短,开心的不得了。
    屈指算来,老叔已经年过花甲,走近“夕阳红”了,我经常在心里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笑口常开,睡觉睡到自然醒,赚钱赚到手抽筋,永远象个长不大的,开心快乐的孩子。
    注:“老”在东北话中有“小”的意思,相当于南方的“幺”“老叔”即“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