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比利时布鲁塞尔国际音乐大赛小提琴的冠军你还记得吗?”
叶凛凝视着眼前袅袅上升的烟圈,涩然一笑。
怎会忘呢?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的国际小提琴比赛他所获得的第二名的奖杯,至今还珍藏在南部家中的收藏柜中
怎会忘呢?
如雷的欢呼声仿佛仍在耳畔回荡,连指尖的灼热都还记忆犹新。作为东方人,在强手如林的国际小提琴大赛中力挫强敌,获得亚军
怎会忘呢?
当年少的他自信满满地俯瞰全世界时,却发现站在他前方的是更加稚龄的天才少女,十二岁的女孩击败了他获得冠军,他傲慢的自尊多少受到了伤害
而十三年后,稚龄女孩已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金发佳人,巧笑嫣然地出现在他眼前,缓缓抬起手,说出的却是“不能再拉小提琴”这种话
“哈哈”他哑然失笑,呛出几口烟来“再也不能拉小提琴了我,也是啊!我也不能再拉小提琴了!”咸涩的泪液悄然滑下脸颊,他呛得更加厉害。
“我希望你能参加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你,有兴趣吗?”白天的对话再次回响在耳畔。
冰蓝色的美眸熠熠发光,她凝视着他,言笑晏晏。
“你不想放弃小提琴吧?你想要演奏小提琴吧?”她绎唇张开,吐气如兰“我知道的,你还是无法舍弃小提琴的!”黑暗之中,她的声音仿佛有穿透力般超越时空而来。
指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眸。那种心头的炽热一直传导到了指尖,他呼吸急促起来。是啊!他忘不了
在得奖发表会上,他站在眩目的舞台中央,在观众潮水般的欢呼声中演奏强有力的下弓,一气呵成的连弓,跳跃般的跳弓,双音,和弦轻如羽毛的泛音,活泼轻盈的拨弦那种满溢了身心的强烈鼓动,从指缝间产生的闪亮音色,穿透胸臆的感动与共鸣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苟延残喘地闪烁着红光。
“你真的想放弃吗?”克莉丝-伯姆的声音反复萦绕在耳畔“真的想离开小提琴吗?真的忘记得了那种感动吗?”情切之下,她说了一连串的德语,冰蓝的美眸首次打破了恬静出现了激动的神情。
“你的手指没有断,为何要放弃小提琴?”
叶凛闭上眼,重重一脚踏在烟头上,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参加意大利的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吉永司用升调转译了父亲吉永龙夫的狐疑。
“啊,是、是的。”方绪雅紧张地点点头“我听了克莉丝-伯姆小姐的提议,认为”
这次没有通过吉永司翻译,吉永龙夫率先叫了出来:“克莉丝-伯姆?”
“啊?”方绪雅惊然一惊,战战兢兢地点头“是的,维也纳爱乐乐团前任小提琴首席克莉丝-伯姆小姐”
没有听进她的话,吉永龙夫深深蹙起了浓眉:“伯姆家族的人,又想和我争吗”
他说的是日语,方绪雅似懂非懂地睁大了明眸,不明所以。
“在那之前.先参加南部国际音乐节吧。”沉吟半晌.吉永龙夫示意儿子把这句话传达给她。
方绪雅一楞:“咳?我本来就”
“不是代表星光交响乐团。”吉永龙夫沉声打断了她“而是作为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第二独奏和第一小提琴手,参加南部国际音乐节!”
她震惊地睁大了美眸。
“那个”
吉永司怔怔地凝视着父亲的背影,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终低下头去.轻声续道:“为什么这么早就让她成为我们乐团的正式成员?”
吉永龙夫回过头来,浓眉一扬:“早?”
“她方绪雅虽然拥有不俗才华,但却一次也没和我们波士顿交响乐团配合过”吉永司轻轻地抬起眼,又低下头去“这么早就作出让她作为第二独奏参赛的决定,未免过于仓促了。至少也让她参加一次排练后——”
话没有说完已被吉永龙夫冷冷地打断:“没那个必要!
“但”吉永司张口欲语。
“你以为她和你一样吗?”吉永龙夫冷哼了一声.“你不了解吗?她是我等待已久的、不,是我们吉永家族等待已久的——‘真正的天才’!”
“她是天才:对,就和那个人一样”声音低沉下去,吉永龙夫背过身,走出了门去。光线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等待已久的
那么
吉永司怔怔地凝望着父亲的背彤,情不自禁咬紧了下唇。
我算什么呢?爸爸
两行清泪滑下了冰冷的颜容。
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是的从头到尾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是个才华横溢的演奏家,却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据说父亲年轻时就已横扫日本乐坛成为首屈一指的小提琴手。但是在世界古典乐坛来说,一个年纪轻轻的日本小提琴手根本不足为提。不过,幸运的是,又或不是幸运而是双方刻度的交易,父亲娶了我母亲——德国若名音乐世家鲍曼家族的“没有音乐才能”的女儿,同时接过了世界著名交响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指挥棒,从而令鲍曼家族和日本演奏家在古典乐坛的势力同时得到提高。
而卸下了小提琴手的头衔并坐上指挥之位的父亲,当狂热的野心在地位的巩固后得到满足时,便开始费尽心机地寻找下一个目标:为了延续两个家族的辉煌而不得不存在的继承人!
遗憾的是,我并非他需要的那个人。
流着两大家族嫡传血液的惟一独子,很遗憾的,不具备那个条件
我一直也不知道,我所不足的是什么?
努力?
练习量?
到底是才能、是感受力,或者是精神力?
只比一般人强一点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我是两大家族的惟一继承人!
我从小就接受音乐英才教育,据说最远甚至可以溯源到母亲怀孕时所听的音乐就是帕格尼尼!当同龄的孩子还在数数字、拍皮球以及尿床时,我已经拿起了生平第一把小提琴在艰难地演奏我甚至对母亲的葬礼毫无印象,因为当时我正在忙着背下帕格尼尼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的乐谱,以便应付第二天父亲的抽查。
但是我的所有努力,也无法换得父亲的一句认同我的演奏并不比同辈的世家子弟来得差,然而,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至少远未达到父亲要求的超越他们的程度父亲的感叹时常也在我的脑海中回荡:“凡人要花上百倍的心力去练习,才能成功。但,我所需要的,不是凡人,而是天才!”
我,不是他需要的天才。
从一开始,就不是。
甚至我也知道,他也不需要母亲,他需要的只是鲍曼这个姓氏而已。如果母亲和我没有这个姓氏,他大概是永远也不会看过来吧。
我大约还是会一直演奏下去的为了鲍曼和吉永这两个姓氏。
“代表波士顿交响乐团参加南部国际音乐节?”董亚梅大声嚷了起来,美目中异彩涟涟“这么说你正式跟他们签约了?
“也还没有”绪雅轻吸了口橙汁“不过吉永大师倒是说会在近期内正式和我签约”
董亚梅不由兴奋起来:“很好的机会啊!成为世界著名交响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太难得了!”顿了一下,她微蹙了秀眉“不过为什么,这么急着跟你签约?”
方绪雅点了点头,美眸迷离:“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那是怎么提起的呢?董亚梅眨了眨眼“你甚至一次也没和他们配合过。”
绪雅思忖了一会,迟疑地说:“似乎是我说想要参加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提到了克莉丝-伯姆小姐”
啊!董亚梅恍然大悟。
方绪雅忙睁大了明眸:“你想到了什么?”
董亚梅喝了一大口柠檬茶,深深地挺起了眉:“总算被我想到吉永龙夫这家伙的企图了!”
“什、什么意思?绪雅茫然不解。
董亚梅却不急着开口,缓缓搅拌着眼前的柠檬茶,她一直保持着缄默。隔了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像这些古典乐世家,表面上高贵优雅,骨子里呢”
方绪雅知道她还有下文,不由屏息静听。
“那个吉永龙夫啊,多半也发现了,他那个儿子吉永司虽然不是笨蛋,但也绝不是天才。”董亚梅闲闲地说了起来“想要继承他那一代的辉煌,只有另想办法。”她望了望凝神细听的方绪雅,不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是看中了你做他的媳妇罗!”
“啊?绪雅卒不提防,吃了一掠,玉面微红。
看到她发窘的模样,董亚梅愈加开心:“绝对是这样没错。音乐世家的公子与天才美女的结合、必定会在古典音乐圈造成轰动,再造辉煌。吉永龙夫那个老狐狸就是打这个主意啦!”
方绪雅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不过,你已经有叶指挥了,很为难吧?”董亚梅兴高采烈“是要为爱生存还是一举成名,这是一道很难回答的题目呢!”她猜绪雅会害羞反驳,便笑吟吟地等着,却没听到回答。“怎么了?”董亚梅发现情形不对,忙收敛了嬉笑之态。
“他”绪雅低着头,语音硬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知道”
董亚梅秀眉微蹙,试探着问:“他是指叶凛?”
绪雅更深地垂下头去:“怎么办?亚梅,我——”她缓缓抬起头来,泪水盈盈欲滴“我真的爱上他了。”
“啊?”董亚梅应她中间那几个字细若蚊纳,不由反问。
方绪雅玉面通红。欲言又止。
“原来如此。”董亚梅总算恍然大悟“你爱上叶凛了,最少是喜欢上他了对吗?”
绪雅轻轻点了点头,泪水又欲夺眶而出。“但是他性格好恶劣,为人又反复无常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人”
“那么,难道你提出想参加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也是因为”
“我想要离开他的控制,永远也不再看见他!因为我,已经太累了!
“还有什么忘了的吗?”董亚梅一边拎起大旅行袋,这询问方绪雅这沉静的少女茫然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缓缓摇了摇头。若说是半年前,甚至是三个月前,她都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会和陌生男子同住在一幢房子中和交往多年的男友分手,被迫搬家,住进认识不过一周的男人家中这短短一段日子以来,经历了太多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变故
而今,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搬出叶凛的家了!
当初她无处可去时,和亚梅又误会重重,只得住进了叶凛家中。但是,在意识自己已爱上了叶凛,而且没有希望得到回应时,选择离开应该算是最明智的决定吧。
趁着休假,亚梅特地过来帮她拿行李,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绪雅涩然一笑,紧随好友之后,步出了房间。
不出所料地,叶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默地观看着日本电视剧。烟雾袅袅地自他手上的香烟升腾起来,笼罩了他模糊的面容。似乎对身后的动静一无所知,他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一言不发。
绪雅走到他身后,想了又想,终还是怯生生地站定,张口欲语。
凝视他熟悉的背影,她心中酸涩。漆黑的发色在微弱的光线中丝毫不损亮泽,大约很久没剪了,后面稍有些长,紧贴在线条圆润的后颈上。双耳的轮廓很协调地配合着肩头的宽度,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相当放松。拿烟的手是左手,右手随意地搭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想必那日的伤口还未完全痊愈。
她就那么地望着他,一时间忘了开口说话。
“怎么?竟是他低沉的声音首先开口“还有什么事?”他并没有回头,随手敲掉烟灰,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询问。
那种酸涩的伤痛忽而排山倒海地涌上了心头。
不该爱上这个人啊!
纵使再多的真心,再多的付出,也不会换得他眸光的停驻因为,这个人,没有心不知道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下有多少真实的自我,不知道他玩世不恭的行径中有多少真心的所为。他所有的真挚,似乎早已消陨在多年前遥远陌生的岁月河流之中;而今剩下的,是徒
具空壳的躯体,变幻无常的影子。
她还没有那么坚强,能不惧痛苦;
她还没有这种勇气,可跨越苦难;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逃离他的身边而已!
“再见!”她绽开了最甜美却也是最凄楚的微笑,向她的初恋挥手告别“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再见了!”
她跟随在董亚梅身后,大步跨出了门槛。
为什么?疑问和呐喊埂咽在喉头,少年叶凛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怔怔地凝视着苍老了许多的父亲。
叹息着移开了目光,叶钧仍是低暗着再度重复:“小凛,你放弃小提琴吧”那种窒闷如海潮般淹没了整个身心,少年紧咬着下唇,那异样的殷红与面庞的苍白形成鲜明映照。充溢于口鼻之间的,是熟悉的ph值小于7的气息,他却压下了它,以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叶钧眸光游移,如在梦呓:“你妈妈太苦了,如今,该得到幸福啦你,就成全她吧!”
那么,我就不该得到幸福吗?您就不该得到幸福吗?我成全她,那谁来成全我?又谁来成全您?!
千万声呐喊在胸中澎湃,少年却只是怔怔地立着,缄默不语。
“算爸爸求你”叶钧的声音已微弱到几不可闻“你”“什么放不放弃的!”少年终冷冷地开口,打断了养父喃喃的话语“小提琴算什么!我真正想做的,是操纵整个乐团的——指挥家!”
什么指挥家!什么操纵整个乐团!他,只是想拉小提琴而已,只是想拉小提琴而已啊!
冰冷的脸庞漠然而孤傲,叶钧怔怔地凝视他,从这张清俊的少年脸庞上找不出丝毫动摇!
半晌,叶钧长叹一声,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委婉倾诉,絮絮说道:“紫也是迫不得已吉永龙夫的前妻,是鲍曼家的人,吉永龙夫今天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仰仗于此,因此,吉水龙夫要顾忌前妻留下的儿子紫不是狠心,只是”
“行了。”少年终冷冷地打断了他,蹙眉道“这,与你无关吧?”
叶钧楞然:“啊?”
压抑了许久的愤懑忽然在一瞬间完全爆发,少年猛地抬起头来,大吼出声:“这与你无关吧?为什么、要由你来解释?你以什么身份来解释?!”
“我”叶钧讷讷地支吾起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滥好人!”少年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眼中水气氤氲。
没错,他讨厌滥好人!讨厌滥好人的养父!包讨厌——滥好人的自己
说什么“你是吉永龙夫生平仅见的音乐奇才”说什么“有你的话,鲍曼的孩子在小提琴界就永无出头之日”因此,就说“请你放弃小提琴吧?!”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明明痛苦不堪却故作潇洒讨厌这样的养父讨厌,十分讨厌。
听见方绪雅的告别,叶凛终从回忆中苏醒,发现脸庞上已泪湿一片。
“你的手指没有断,为何要放弃小提琴?!”克莉丝-伯姆的话语突然超越时空般撞入耳际。
他苦笑着摊开了手掌,目光无意识地梭巡着,唇边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缕苦涩的笑意。
“因为”他凝视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梦呓般地低喃出声“我也是个滥好人”
没错,他也是个——滥好人。
明明对小提琴有着无法割舍的留恋,明明对自私的亲生父母深恶痛绝,明明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嫉妒得发狂,却偏偏无法忍心面对养父憔悴的脸庞,而故作豁达地毅然放手但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却无时无刻不在愤懑呐喊。
有谁发现了?面对小提琴他黑眸中深沉的痛苦,面对吉永司他内心中无尽的妒恨他清俊的脸庞上终年笼罩的冰霜,他幽深的黑眸中无尽的冷漠和深沉。全是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心碎神伤!
香烟快烧尽了,袅袅轻烟萦绕在鼻端,熟悉的气息却在此际勾起了心底酸涩的波澜,排山倒海地涌动着灰烬一颤,掉落在地板上,便如他十来岁的青春,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一去不返
他,真的好累。
电话铃声恰在此刻响起,他发了一会儿怔,好容易止住指尖的颤抖,拿起了话筒。“小凛吗?”
在听到养父熟悉声音的一刹那,所有的脆弱都立刻用冷酷武装了起来,他冷冷地开口:“什么事,快说!”
话筒那端停顿了一会儿,终迟疑地开口:“你要来南部吧?
叶凛一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南部国际音乐节”叶钧在话筒那端低低地叹息“你会回家来住吗?
家?
这个词藻乍一出现,叶凛几乎有失声长笑的冲动,与此相应的,却是眸中氤氲而生的泪雾。深吸一口气,叶凛硬生生压下了喉头油然而生的硬咽,干涩地开口:“家?”他干笑了两声,笑声却比哭更难听。“谁的家?我,还有家吗?”
“”不待叶钧回答,他重重地接上了电话:“那一刻,他抑制了多时的泪水终决堤而下。
“精彩极了!”董亚梅笑意盈盈,轻轻拍着手迎上前来“绪雅你简直棒透了!”
方绪雅玉面微红,低声说:“亚梅,你别再这么说了大家都在看呢!”
董亚梅闻言,四下望去,果然见到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成员们纷纷含笑望向这边。她不慌不忙,向众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地回过头去。
方绪雅见到她这种举动,整张玉面都羞红了,情不自禁垂下头去。
应吉永龙夫的要求,绪雅终于决定代表波士顿交响乐团参加南郡国际音乐节。留在北部的最后几日,由她担任独奏和乐团配合练习,也取得了良好的反响。波士顿交响乐团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外籍演奏家们,纷纷对绪雅的表现赞不绝口。董亚梅见到朋友风光,心中也十分得意。她素来善于交际,在人群之中顾盼自若,谈笑风生,出尽了风头。
绪难却有些害羞,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这时吉永司却走了过来,未说话先是微微一笑,说不尽的温文尔雅:“方小姐,今天你的表演太精彩了!你肯加入我们乐团真是太棒了!”
方绪雅更觉羞涩,轻声说:“谢谢你的夸奖”
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场面上的客套话交待过之后,一时都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吉永司悄悄抬起头,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心微微地疼痛起来
有着清秀柔弱的外貌,却又才华横溢的女子那一次,他一度以为,她是经不起打击,会崩溃败退的女子,她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镇定与冷静她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是他父亲亲自选中的人,是与平凡庸碌的他没有交集的人却也是,他的目光在不知不觉中总
会注视聚焦的人。
是爱?羡慕?钦佩?嫉妒?
抑或只是一种本能,一种习惯?
他听着她的演奏,或温暖如阳光,或柔和如春风,或激荡如浪涛,或清冷如冰霜她纤秀的指尖在琴弦上抚过,那天籁般的乐音便流水般轻轻涌动出来。
他听着,全心全意地玲听着,感受到一种淡若茶气的悲哀,氤氲心头,久久不去。
董亚梅回过头来,就见到那两人相对无语,哑然无声。她有些讶异,凝神望去,忽地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到南部啦!”董亚梅快乐地叫一声,完全不顾街头行人的侧目。“真的,感觉空气都好像和北部不一样呢!”她侧过头,向方绪雅笑着吐了吐舌“总觉得更厚实更广阔也许是小说和电影的潜移狱化,总觉得北都从街道到人都很小市民”
她一语出,又吐了吐舌,却半晌没听见好友反应,不由回过头去。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怔。
但见方绪雅眸光迷离,神思恍惚,竟是在默默出神。
董亚梅顿了一会儿,便了然于心,垂下头去,她叹了口气:“你和我一样,也是在南部长大的吧?眸光缓缓掠过街道和老房的屋脊“这里,有很多回忆呢”
两个少女的情绪莫名地都低落了下来,缓缓地行走在似曾相识的古老街道上,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夏天的风湿热地拂过面颊,视野中不知怎地带上了昏黄的色调,宛如遗忘在角落里的老照片,予人以怀旧却又压抑的感觉。
“我小时候,几乎全是在那个烦死人的古板舅舅家度过的”董亚梅突兀地开口,打破了沉寂得近乎僵硬的气氛“你也知道吧?中国古典音乐界的一代才子,冯至新他那时候还不太老,才三十岁吧,却已经是那种化石脑袋了,天天逼着我和堂、表姐妹兄弟们练琴,
烦都烦死了!”她轻轻地发着牢骚,颊上却挂着浅浅的笑意。
童年,再怎样不堪,也是一段温馨的记忆吧?
“其实我家除了老舅以外,也就是外公年轻时还学过钢琴,不知怎的就变成什么‘古典乐世家’了。真是笑死人了!我们那帮小孩子,没一个有什么所谓遗传才能的”她轻甩了甩头发“老舅强迫我们练习时,我们一个个都假装肚子病要去厕所,溜了个精光。后来他气坏了,一次只让一个人去,还让小舅妈看着进厕所。
她顿了顿“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连这样都不行,我们还是能躲就躲,后来他千脆在厕所装了个录音机,专放古典音乐!”
被她的情绪感染,绪雅亦轻笑起来:“所以,你是听着古典音乐长大的?”
董亚梅一偏头,俏皮地桃了挑眉:“是的,在厕所里听着古典音乐长大的!”
两个少女失笑出声,笑向前仰后合。空气中亦添了灵动挑悦的风韵。
半响,董亚梅才收住笑声,认真地开口:“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古典乐,拉小提琴更非我的本意直到现在也是,我,一点都不想再这样拉下去了!”
乍听此言,方绪雅心弦微颤,偏偏在心头酝酿了几遍,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劝慰。
董亚梅瞟了她一眼,发现她有些慌乱,忙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啊啊,我又在发牢骚了!你别往心里去,我老这样的啊!”她打岔般地惊喜叫道:“你看,有糖葫芦呢!去吃吧?好不好?”
她领头踩着小碎步跑了过去,还不忘招呼绪雅:“快过来呀!这儿的冰糖葫芦好几年没吃到了!它的味道就是比别地方的正宗!”
绪雅感染了她的欢快情绪,也疾步赶了过去。
两个少女挑挑拣拣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付钱。小贩也笑嘻嘻地任她们换来换去。
“咬?不会吧?重新上路的董亚梅瞧着同伴手中的糖葫芦,大惊小敝地叫出声“你不吃山楂的?哎,冰糖葫芦就是山楂的才最好吃呀?”她吮着自己的那串,感叹不已。
方绪雅怔怔举起自己手中那串苹果做的冰糖葫芦,阳光下,那晶莹剔透的红冰糖犹如琥珀,反射出摈纷的光芒。她情不自禁微眯了美眸。
良久,她感叹出声:“我的童年,也是在大院里度过的”她语音飘渺,宛如来自遥远天际的回声幽幽地回荡在昏黄阳光的夏日午后
“爸爸似乎在记事前就不在了,也不知是和妈妈离婚了还是过世了。”她淡淡地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懵懂无知的岁月“我只知道妈妈她一直不在家、晚上回来就是睡觉,不太搭理我”顿了顿,她勉强绽开了笑面“现在回想起来,她一个人带着小孩,似乎又没什么积蓄,真的蛮艰难的。工作又重,她身体也不是太好,每晚累坏了就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有时候,她偶尔会回来的早但脸色却更加阴沉。”她望着手中的糖葫芦,美眸中有雾气氤氲而生“现在我是知道了,那是她被辞退了,不得不另找工作做但是她学历不高,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特长,能找到的工作本来就有限况且,又拖着个小孩。那时,她情绪差级了就会因为一些小事拼命打我”
泪渐凝结成形,她停下脚步,用力闭了闭眼。
“绪雅,你”董亚梅担忧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我开始就只会使劲地哭,可是妈妈反而会打我打得更厉害而听到的邻居们也会说我不听话,妈妈这么辛苦还惹她生气”咬了咬唇,她继续说下去“慢慢地,我就学乖了妈妈再打我的时候,我也不哭,忍着痛一直笑,再痛也还是笑妈妈反而就不打了,停手了,然后抱着我,不断地流眼泪,说。乖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每次她打过之后,就会帮我洗脸,然后带我去买一串山碴糖葫芦吃”她怔怔地凝视眼前鲜红可爱的糖葫芦,苦笑出声“可是我现在,再也不能吃山楂糖葫芦啦。那种疼痛的记忆鲜明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董亚梅轻声道歉:“对不起,我”
“其实,我想忘却的,不仅是那段不断挨打疼痛的记忆”方绪雅浅浅一笑,以眼神止住了好友的歉疚“我那种以微笑掩饰痛苦的处事方式,我也不想再继续了!”
“就是那副滥好人的面具,我想要抛弃!”她炯炯注视着好友,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想要更真实坦率地面对自已!”她继尔道“那个时候,是音乐拯救了我。熙言那稚拙的琴声,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是天籁般的乐音!我埋头在音乐中,宣泄出不为人知的痛苦、快乐和呐喊”方绪雅的脸上浮现了恬静如梦的神情,宛若阳光照亮了晦暗的心田“我,得到了救牍。但,又未能在生活中贯彻。直到——我遇见了凛”
“他?董亚梅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
方绪雅缓缓点了点头:“是的。纵然他的方式粗暴、冷酷而又蛮横他却的确救赎了我。否则,我早已在虚伪的空气中窒息了”迎着风,少女坚定地许愿。“我,想要变得坦率,变得坚强!想要变成,真正主宰自己命运的独立女性!”
沉默了一会儿,董亚梅也爽朗地开怀大笑:“好!我也是!”“让我们一起努力加油!”在同样的街道上,两个少女笑语格格地追逐奔跑起来。
天色,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