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维伦看见她了。
在一群等公车的同学当中,他一眼就看见那深植在他心中不变的容颜。
细雨纷飞的冬季,隔着一条车水马龙,他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就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他顾不得已经闪着黄灯的十字路口,不管四周开始启动的车流,他奋力跑过斑马线。
白衬衫、黑裙子、白袜、黑鞋,她的穿着一点儿都没有变;齐肩的短发、捆淡的眉毛、灵巧的大眼、微翘的厚唇、小巧的瓜子脸——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站在她的身后,伸出手想喊她,右手却硬生生停在她清汤挂面的发顶。
夜里的昏黄、雨丝的模糊,让他的记忆在恍惚中浮沉。
她不是琴珍,虽然她跟他的琴珍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她不是琴珍。
按捺住胸口的悸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
她似乎察觉他靠得太近,往前走了两步,侧首瞄看他一眼,然后再将眼角余光锁定在左手的车道上。
连眼神都是如此相似,琴珍总喜欢半眯着眼,然后看着他,而眼前的她也出现这种撒娇似的风情。
她等的公车似乎来了,他看着她随着等车的人潮往前移动,他想喊她却没有理由,因为他们是根本不曾认识的陌路人。
他的琴珍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虽然琴珍过世那年,跟眼前的她年纪相仿,她也一如琴珍当年的清丽,可是,她不是琴珍。
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她的生命正在灿烂起飞,而琴珍早在十八年前,就魂飞于天地之间。
他痴痴看着那美丽的背影上了二六二公车,然后他看着站在车门边的她,她那波动的眼神里正引诱着他前进的脚步。
他来不及思考,行动快过理智,在车门板上的最后一刻也跳上公车。
车上已经站了九成满的人,他在司机后方站定,也正巧站在她的斜后方。
离年少太久、离台北太久,他忘了公车该是怎么坐,票价又是多少。
“司机先生,请问多少车钱?”邵维伦问。
“你到哪?”司机先生问。
“到”他连这台车要开往哪儿都不知道。“现在一段票多少钱?”
司机趁着红灯看了他一眼“十五块。”
“那我先付三十块好了。”他的异样举止,换来好几双好奇的眼睛,包括司机先生。
他摸摸口袋,身上只剩十元的铜板一枚,掏出皮夹,里头最小张的钞票是五百元,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将五百元钞票往钱币筒投时,一个清亮的声音阻止了他。
“我有三十块。”她转过身看着他,一手握住扶把,一手在他面前摊开手心。
他看着她,那个长得像琴珍的女孩。
“这”他极力压抑住满腹的慌乱。
“三十块而已,我也常常做这种糊涂事,上了车之后,才发现既没有零钱又忘了带悠游卡。”她的笑是和暖的春风,替他解了尴尬之危。
“谢谢!”他没有再推拒,不想让车里的乘客看戏,拿过她掌心里的三个铜板,往零钱筒投进去。
“不客气,我也常常受到别人的帮助。”她又转过身去,让自己面对着窗外的景色。
他拉着拉环,往前一小步,让自己站在她的左后方。
他忘了琴珍的声音是高?是低?是柔?是细?但他记得琴珍笑容里的柔美,就跟她如出一辙。
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心里的震荡还未平复,他是为她而来,而她却伸手帮他解危。
再三犹豫,他总算说出口:“等一下我跟着你下车,然后把大钞换开将钱还给你。”
她摇摇头,只是微微侧过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
她拒绝让他更进一步的机会,就这样结束吗?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一站是大站,下车的人很多,上车的人更多。
等到该下车的人都走光后,她才往车子后头走去,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
他跟着她挪动,在她身边坐下。
“你到哪一站?”他问。
“国华戏院。”她说。
“谢谢你的三十块,我真的不习惯欠人家钱,待会下车我还你。”
她想了想,给他浅浅的微笑。“好吧,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因为我也不喜欢欠别人钱。”
从她的笑容和乐于助人的表现,他知道她是个热情爽朗的好女孩。
时间仿佛回到念书时,他和琴珍也总喜欢坐在最后一排。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人?若是时空转移,她和琴珍站在一起,一定是对谁也分不出谁的双胞胎。
他没有再探知更多关于她个人的事,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知道又如何,她只是个很像琴珍的女生,他只是贪恋着她和琴珍相同的长相,一切就只是这样,或许老天爷可怜他的思念,特地让他再见琴珍一眼,他该心满意足了。
******
暑气腾腾的六月。
在人声鼎沸的麦当劳里,邵维伦等着一位昵称为“黄昏”的人。
他不知道“黄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几次的mail下来,他只确定这个“黄昏”想跟他同走丝路,有可能成为他的旅伴。
他是自由摄影师,专接地理杂志的案子。习惯四处飘荡旅行,不安定的灵魂,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一整年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国外跑,台北反而成了他的异乡。
这一次的自助旅行,他兴起了征旅伴的念头,不是为了节省旅途的费用,而是向往有人能一起谈论旅行的过程,或许可以激发他不同的点线面。
他知道一般人很难有三十天的假期,这样的征求动作,他也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
有也不错;没有也是意料中之事,今天他就约了应征者见面——这个昵称为“黄昏”的人。
公共场合,对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两个人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准备了自己的相关证明文件和经历介绍,这是对旅伴的基本重视。
当她出现在楼梯的转角处时,他就看见她了。
那个跟琴珍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他知道她也看见他了,从她惊喜的眼神中,他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
他看着她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让他差点儿以为自己的心跳会停止在她开口的刹那。
“飞鸟?”她至少扬高八度音。
那是一张历尽沧桑的脸,满布岁月的痕迹。
短短的五分头、黝黑的肤色、单眼皮大眼、挺拔的鼻梁、有棱有角的脸形,称不上英俊,却是令人难忘的刚毅。
“黄昏?”其实这句他是多问的。
“你还记得我吗?”她雀跃着。
那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她的样子没变,只是头发长长了。他忽视心底的声音,强装起漠然。“我们见过吗?”
她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是那么一下子。“你有一次搭公车没有零钱,还是我先借你三十块的。”
那日,他坚持和她一起下车,然后在超商买了一瓶饮料请她喝,并顺道将三十元还给她。
“哦!”他有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我们很有缘吧!”她喜孜孜地在他面前坐下。
“你想去丝路自助旅行?”他很快切入正题,表情认真,没有闲聊的兴致。
“对呀,趁着暑假我想去大陆走一走。”
她有着不识愁滋味的青春,眼底的热情,让他得用理智才能压抑下狂乱的思绪。
“你十八岁了吗?”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故意表现出不耐烦。
他不能让她同行,看见她只会让自己陷入无边的痛苦回忆当中。
她不知他的心思翻转,马上拿出身份证明,这是当初在通mail时,他所强调的过程之一。
“再半个月就满十八了。”
他接过她的身份证,嘴里喃喃念着。“俞晨曦。”
“很美吧,我爸爸说我是出生在天微亮的时候。”她没有被他的冷漠给吓到,反而滔滔地说着。
“你也是六月生?”琴珍的去世,晨曦的出世,竟都巧合在同年同月。
“你也是吗?”她大眼闪闪发亮。
“不是,我不是。”他将她的身份证递还给她。“你才刚成年,你不能跟着我一起去旅行。”
能够成为旅伴,身家清白是首要的原则,当初他不问她是男是女,只要她带着能证明自己职业及身份的文件,相对地他自己也准备着齐全的资料,要让对方安心,谁都不想在旅行当中,半路被抢劫或者谋杀。
“为什么?我有护照,我也出过国。”
“我不想被你的父母指控我诱拐未成年少女,这个罪名我可承担不起。”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打算结束和她的话题。
“慢着,再半个月我就成年了,这根本不是理由。”她也跟着站起来,急急挡住他的去路。
“你有自助旅行的经验吗?”他拉下脸,硬逼自己冷淡。
“没有,不过我有跟团去过日本。”
“跟团是花钱去享受,有导游把你服侍得好好;自助旅行是花钱找罪受,样样得自己来,有时得住在没有冷气、没有热水的旅社,尤其是偏僻的丝路,你这样的小朋友可以忍受得住吗?”他嘲讽似的迭声质问。
“你不可以因为我年纪小,就认定我无法走完丝路,我虽然没有自助旅行的经验,但台湾的百岳,我至少登上二十座了,我爬过奇莱北峰、合欢山东峰、八通关山、大小霸尖山”她的话停止在他又坐下来的刹那。
他定定地看着她,原以为她是娇娇女,因为那清秀的模样、白皙的肤色,怎么看都是吃不了苦的人。
那些大山,少则四天、多则十天的行程,身上需要背十几公斤的重装备,别说没电,有时连水源也找不到,搭营生火,得自行生存,如果她真的连奇莱都登上过,那体力上一定不成问题。
看她一脸认真,他的心软化了下来。
“登大霸的中继站是什么地方?”他出考题问她。
“九九庄山。它的后山斜坡,可以观落日,还可以了望整个观雾地区。”她知道她有机会打动他了。
“坐吧!”他想她真的爬过大山,而不是说谎来骗他。
她的一颗心仍止不住飞快地跳着。“我不会拖累你的,我会自己照顾自己,就像你信上说的,我可以走我的,你也可以走你的,没有必要谁为谁而去配合谁的习惯,只是旅途上多个说话的伴,我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他从登山背包里拿出一叠文件和几本杂志放到她的面前。
“我是邵维伦,自由摄影师。”
原来他叫邵维伦呀,这个名字好熟悉,熟悉到他好像本来就该叫这个名。忍住异样情愫,她翻看文件,里头有他的身份证影印本和关于丝路的行程介绍。
杂志里有他走遍大江南北的作品,磅礴的瀑布、壮硕的山势、奔腾的河流;日出、雾气、夕照、星海,他所拍摄的作品,是这么震撼她的心魂。
“好美哦!”她不禁赞叹着。
她的表情和琴珍一模一样,专注的时候眼神特别清亮,就因为琴珍一句赞赏他所拍的照片,从此让他走入摄影这条不归路。
邵维伦痴迷的眼神,让俞晨曦耳根子都熟了。“邵先生,邵先生。”她连喊了两声,才把有些失神的邵维伦给喊回来。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他连忙掩饰下尴尬,他怎能像只恶狼,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的小绵羊。
“我真的很想与你同行,我绝对不会妨碍你的拍摄工作,我甚至能帮你跑腿打杂。”在看过他的作品后,她更坚定非去丝路不可,能跟国际级大师一同旅行,相信以她傻瓜相机的水准,照相的技巧一定能精进不少。
他不能跟她同行,看着琴珍的脸,却又不是琴珍的人,那样的日子,他根本无法过下去。
“你不怕我是个坏人?不怕我把你带去国外卖?”
“你拿这些东西给我看,不就是为了要让我安心吗?”
是呀,他错了,他不该一时把持不住,把这些资料给她看。
“这些资料或许是假的?你年纪还小,别这么相信陌生人,在遥远的丝路上,你可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他拉下脸,严肃的警告她。
“那是因为你,我才相信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我真的无法形容,说来很好笑,事实上我们才见过两次面,可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是个好人。”她笑了,瓜子脸上是少女的羞涩。
她的话直接命中他的要害,她对他有熟悉的感觉?这意味着什么?
琴珍过世后,他一直期盼琴珍能入梦相随,可是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梦见过琴珍。
他的琴珍已经过世十八个年头,那是深沉的痛,他忍不住埋怨,以他对琴珍的感情,琴珍说走就走,连梦中相见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你很会说话。”他只能匆匆以这句话来搪塞他的心慌。
“我可以喊你邵大哥吗?喊先生好像太生疏,我也觉得别扭。”
看着他总是让她有着揪心的痛感,脑海里浮现的是经常出现在梦中的身影。梦中的人虽然瞧不清面孔,不知怎么地,她却和他联想在一块。
那日在公车上,看见站在车外的他,她脑里即闪过模模糊糊的身影,她会出手帮他解危,也是出于没有经过思考的反射动作。
“随便你。”又是这种无害的笑容,让他原本想要铜墙铁壁的心,一点儿都发挥不了作用。
“邵大哥,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我想一定有很多人抢着当你的旅伴,不过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认真地考虑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结果,他答应给她机会,他忘了她什么时候离开麦当劳,也忘了自己在麦当劳里待了多久,他只记得来的时候是艳阳高照的下午,离开的时候已经星光满天。
******
这是美梦还是恶梦的开始?
邵维伦在睡觉前接到了俞晨曦打来的电话。
“嗨,邵大哥,我是晨曦啦!”
透过话筒,她的声音清楚的在他耳边放大,那是甜而不腻、娇而不媚;字正腔圆下,在这样深的黑夜,有种圆融的魅惑。
他怎么会给她电话号码的?
当她问他的手机号码时,他的理智说不,右手却在她递过来的纸张上写上十个阿拉伯数字。
“这么晚了?你明天不用上课?”
“我已经毕业了,你忘了吗?”
是呀,她已经毕业了,他一听到她的声音,脑子就全乱了。
“有什么事吗?”
“你答应要让我跟你去走丝路了吗?”
从麦当劳之后已经过了三天,他答应二天内要给她答覆的。
“我还在想需不需要见你的家长,你这么随随便便跟一个男人出门,我怕他们会有意见。”他的头隐隐作痛,陷入两难的决定当中。
“邵大哥,如果你不让我成为你的旅伴,我还是会自己一个人出国去流浪的。”她的口气由热情转为失落。
“为什么?”他明明不想再关心她,还是忍不住必心她。
“我爸爸七月就要结婚了,他娶了一个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你说我小孩子气也行,说我不懂事也可以,我就是不想留在台北,甚至是台湾的任何一个角落,我没办法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住进我家,我也没办法忍受这个女人要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
“所以,这就是你一定要出国的原因?”他跟她还算是陌生人吧?她为什么愿意跟他倾吐这么多的心事?
“嗯,我爸也希望我暂时离开台湾一阵子,他不希望我留下来造成他的压力,毕竟他想跟他的新娘子过过二人世界。他又无法真的丢下我不管,跟他的新娘子住到外面去,所以我暂时出国去旅行,对我爸及我来说是最好的方法。”
他能感受到她言谈间的落寞,这让他的心软化成一片。
“如果你没有跟我去走丝路,你会去哪里?”
“还是去丝路呀,那是我目前最想走的地方,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去的,刚好看见你征旅伴的广告,说来我们还真有缘分,或许我们会在乌鲁木齐或是西安来个不期而遇。”
他怎能放她一个人去那种穷乡僻壤、深山恶水中单独旅行?不出三天,以她的美貌和单纯,绝对会被人口贩子给卖掉。
“你帮我约你爸爸,我想跟他谈谈。”
“邵大哥,你答应了?”她难掩兴奋。
“我没答应,我先见过你爸爸再说,也许你爸爸不放心把你交给我这样的老男人。”
“你怎么会老?你才三十四岁。”
她的这句话,让他唇瓣有了笑意,只可惜她看不到。
“跟你比起来,我当然是老男人。”
“拜托,你是成熟,我最喜欢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身上有一堆传奇可以挖掘,更有一些经验可以传承,不像那些毛头小子,老是半瓶子醋响叮当。”
她说她喜欢他,十六岁的差距,该是一个世纪的代沟,结果这一夜,他和她聊到半夜两点多。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着,他可以感受到她所说的那份熟悉感,总是她说的多,他听的多。
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
隔天睡觉前,他又接到她的电话:“邵大哥,我爸爸没空和你见面,他是大学讲师,要准备暑假期间去欧洲参加科学研讨会,还要准备结婚的事,他实在抽不出时间跟你见面。”
“没关系,见面只是个形式。”
“那你答应让我成为你的旅伴了吗?”
“我不答应,你还是会去,那我答不答应又有什么两样呢?”她的声音有种苦苦的哀求,他无奈了,始终硬不下心肠。
“哇,万岁,真是太棒了!邵大哥,你人真好。”她在电话那头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告诉你配合的旅行社,你可以将证件委托旅行社去办台胞证及买机票,我不牵扯你的证件及金钱上的事。”
往后的几天,她天天在睡前打电话给他,名义上是讨论丝路之旅,事实上她总跟他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题。
他原本想将她推开距离,没想到却遇上她漫天的热情。她进他退,她再进他则再退,退到无路可退时,他只好接受生命里多了一个长得像琴珍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