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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情关难过
    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见老爷子须发皆张,虽垂垂老矣,却仍是威仪不减,此时他怒指着宋浑,大声斥责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也敢干预朝政耶?”
    他拱手冲东北兴庆宫的方向遥遥一拱,大声道:“用谁,不用谁,怎么用,用多长时间,那是圣心独运的事情,岂容你一个小小臣子胡乱插手,更不用说满嘴里胡沁为父警告你,休要以为你自己就是个什么人物了,开口朝局,闭口宰相,你不配”
    然后,就在宋浑的目瞪口呆之中,老爷子伸手往门口一指,大声道:“出去”
    “父亲我”他开口欲辩。
    “出去”老爷子并不容他开口,看他此时面堂发红,胸口臌胀不已,显是动了真怒。
    宋浑还待再说,宋升已经站起身来走过去从后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犹豫再三,宋浑极是不解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
    在他想来,实在是不理解父亲为何会对自己发火,因为从头到尾,他自觉都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于在他看来,更应该承受父亲怒火的,该是自己那个顶着宋家长子的身份最受陛下厚恩却一直都无所作为的宋升才对——若不是自己一直在努力支撑,单凭他宋升,只怕宋家的衰落已经是早早晚晚的事情,而自己为了整个宋家奔走,又有什么错呢?
    但是最终,在扭头看了张果老一眼,见他只是老神在在地眯着眼睛,并没有丝毫出来劝架的意思之后,他还是只能愤而甩开宋升的手,拱手施了一礼,道:“那儿子告退。”
    然后,他面带怒火地转身往外走。
    走过李曦的席前时,他顿了顿脚步,他神色复杂地深深看了李曦一眼。
    在他想来,或许自己该提前一步拜入张果门下?若是自己成了张果的入室弟子,再辅以宋家三子的身份,那时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将毫无疑问的获得极大的提升但是偏偏,这个李曦居然被张果看中,并召入门下了
    在此之前,他自己倒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要借用这位通玄先生的力量,并希望用他的力量去影响当今陛下,进而影响到宰相的任命问题,但是究其内心,却到底还是觉得这张果毕竟出身草莽,虽然眼下他极受陛下的宠信,但到底没有什么根基,出身也卑贱,利用一下倒可,若说拜师,他还真是有些不屑。
    此时想来,他倒是忍不住微微有些后悔。
    但是当着众人的面,他脸上有的,却仍旧只是傲然。
    等他快步走到门口,自己动手撩开暖帘出去了,宋果奴突然就呼出一口气来,他拿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虽只是少女初长成,但吃她自己这一拍,却仍是颤颤巍巍。
    扭头看到这一幕,李曦忍不住就觉得喉咙发紧,然后赶紧低头喝酒。
    这时候宋璟颓然地坐下,却是忍不住叹息道:“吾不知其死矣”
    张果老闻言淡淡一笑,道:“还年轻,你再看顾几年,就会好多了。”
    宋璟闻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再无一丝兴致,只是满面的颓然之色。
    眸光眨动间,宋果奴已经机灵地起身跑了过去,在自己爷爷的席旁shi立,乖巧地道:“爷爷,张爷爷说的对啊,三叔还年轻嘛,您可以教给他呀,千万不要为他而气坏了身子才好,来,奴奴给您斟酒好不好?”
    听到这丫头似模似样地评价说自己的三叔“太年轻”时,宋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对张果老道:“我这一生,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大堆,独独她是个最乖的”
    然后从宋果奴的手里接过杯子,举杯道:“好,既然我果儿为爷爷斟酒,我就再与你张爷爷喝几杯。”言罢,一饮而尽。
    至此,宴席的气氛终于稍稍缓和。宋果奴本就生得惹人疼,这会子又上蹿下跳地哄自己的爷爷开心,活蹦乱跳的,不一会儿就哄得老爷子开怀起来,倒是连喝了几大杯。
    等到宴席终了,张果和李曦告辞而去的时候,他已经是带了六七分醉意了。
    于是便由宋升代他送张果出门,李曦随在后面,却被宋果奴悄悄伸手给拽住了袖子,两个人放慢了脚步,眼看着与前面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她踮起脚尖儿趴在李曦耳边道:“小师傅,记得要陪奴奴去赏雪哦,奴奴新作了一条蜀锦裙子,可好看了,还不曾穿过呢,到时候就穿给你看好不好?”
    李曦并没有喝太多酒,此时境况,便连微醺都谈不上,但他闻言之后还是下意识的在小丫头嫩嫩的脸蛋儿上掐了一把,笑道:“好。”
    他这一下,若是长辈对晚辈做出来,自然是喜爱的意思,但是在两个年轻男女之间,却有些近乎调戏了,因此随shi在两人身后的两个丫鬟眼中便不免都有些震惊之色,不过小丫头自己却只是突然有着一瞬间惊悸一般的羞赧,随后便又平静下来,并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
    那双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一瞬间媚光潋滟,薄薄的嘴c混儿抿得紧紧的,娇嫩的脸蛋儿若染丹蔻——竟是突然媚惑之极。
    李曦抬手拍拍自己的额头,冲他露出一个微带着些歉意的笑容,然后便转身去追宋升与张果。
    宋果奴却是就在那里停下了脚步,并不曾继续追出门去。
    良久之后,她扭头看看两个犹自带着些吃惊的丫鬟,嗔道:“看什么看,我警告你们哦,不许告诉爹爹,也不许告诉爷爷”
    虽则是威胁,却是嘻嘻笑着说出来的,自然没有什么威慑力。只是她那性子素来便是天真婉转,极是惹人喜爱,因此在府中人缘也是极好,那两个丫鬟闻言之后也只是稍有疑惑,随后便纷纷地点了点头。
    宋果奴得意地歪着脑袋笑笑,然后伸手提起裙儿,撒泼一般地蹦蹦跳跳往院子里去了。
    离了宋家所在的那条小巷,走在前头的马车突然在道旁停了下来,一个充作马夫的道士过来,说是通玄先生请李曦过去那边车上说话。
    李曦下马,把缰绳交给庚新之后过去,上了张果的马车,这时马车才又重新跑了起来。
    马车上,张果老道:“我知你在蜀州时曾拜过座师,据说那人还是九龄公的东床快婿,想来无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之道,还是经世济民的为官之道,他都要比为师更擅长,所以这方面我就不与你说什么了,你此后只选在每个月的初三、十三、二十三日过来我处,为师传你些本事,也好不虚承了你一声老师。”
    李曦闻言点头应是,同时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拜了周邛做老师之后,他教给了自己许多为人处事的学问,以及许多官场的门道等等,却是不知道自己新拜的这位恩师老神仙会传授什么本事给自己,想来以他的本事,不至于拿不出手吧?
    沉吟了片刻,张果又道:“至于师承我本是无意收徒的,只是输给了莫言大和尚,也是无奈,后来又亲去观察了你一段时间,这才决定了要收你为徒,不过这师徒关系,虽然是我故意要叫宋老相公知道,但是其他人,也就可有可无了。这件事我并不会对外提起,想来你也不是指望凭着为师的名头在外招摇的人。”
    虽然不明白张果老为什么收了自己做弟子却并不准备公布出去,不过李曦还是再次点头答应了下来,张果说的没错,李曦向来就不是个像宋浑那样喜欢拿了别人的名头去为自己炫耀招摇的人,他拜老师,拜的是本事,是学问,又不是名气。
    当然,其实说这个话有些亏心,毕竟若讲从老师那里借名气,其实今日宋府小宴,张果已经是把该给的都给了——在宋璟那里挂了号,得了他的重视,这已经是一份极重的厚礼。
    尤其是这件事又已经被宋升和宋浑兄弟给知道了去,想来过些日子,两个人的师徒关系还是会慢慢被传扬出去的,到那时,其效果说不得比李曦自己说出去还要更好些。
    张果自己不说,李曦也不说,但是偏偏大家又都会知道,以后想要找李曦的麻烦,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惹恼了张果的后果——这大约就是今日宴会上最大的收获了。
    当然,与此同时,李曦还收获了一个约会。
    马蹄得得,一路往回走。
    在车上,张果又简单的交代了几项需要李曦注意的事情,便不再说话,转而闭上眼睛养起神来。而李曦也就不再说话,一直等马车到了务本坊外渐渐地停了下来,那车夫问李曦是否要下车,李曦见张果再无吩咐,这才告辞了下车。
    张果目前临时借居在务本坊的崇宁观,李曦自然是不必跟过去的,因此两人便要在这里分开。
    目送张果的马车得得而去,李曦翻身上马,久久伫立。
    庚新忍不住问“大人,咱们回府么?”
    李曦想了想,扭头问他:“庚新,这城中的平康坊你可熟悉?”
    庚新闻言顿时就眼前一亮,当即喜得眉花眼笑,道:“回大人,这平康坊么,小人却是熟极了的。”他又问:“怎么,大人要过去那边”
    想了想,李曦点点头。
    这几日里,若是长安真的下了雪,那么自己势必是要实现诺言陪着宋果奴那个小丫头一块儿去赏雪的,而为了到时候不至于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再说了,既然都穿越到大唐来了,若是不去蜚声千年的平康坊去见识一下,岂不是白来一趟?
    于是李曦拨转马头,道:“既然你熟悉,那咱们就去见识一下平康风月。”
    庚新闻言答应了一声,也跟着拨转马头,正兴致勃勃间,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苦着脸道:“大人,去是去的,不过,您还是容小人回去取些钱吧,这平康坊”
    他正要说平康坊的花销可不是闹着玩的,却见李曦突然抬起手臂冲他摆手,因此便打住了话头,这时却见李曦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容来,然后就见他再次拨转马头,兴致勃勃地道:“不去平康坊了,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可是好久都没见她了。”
    说着,他两腿一夹,那马儿便奔驰起来。
    庚新在原地愣了一愣,然后才赶紧追上去,却是忍不住问:“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曦突然觉得自己再次心热如火,当下便只是一迳儿的催马,闻言答道:“玉真别馆。”说着,他似乎更加的心急,心中那个原本有些模糊的形象也正自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头戴道观,一袭宽大的杏黄道袍遮去了约略起伏的曼妙身姿,在此时李曦的心头,渐渐的飘摇若仙
    得知李曦已经来到自己门口时,玉真长公主李持盈正在独自堪经。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境重归于万籁俱寂。
    本来便是如此,她幼遭离乱,从几岁到十几岁,亲眼见到了诸多血腥,甚至一度连自己也差一点就要死于皇宫之内,所以一直以来,于政治、权力、金钱、地位、名誉、亲情等大多数人会非常在意的诸般种种,她并不甚在意。
    她也饮酒、她也赋诗、她也交友,她与自己的兄长玄宗皇帝关系极好,与贺知章、张旭等当今名士也过往甚密,但是于她来讲,那些却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甚或,也只好算是细枝末节。
    对她来说,修道,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
    自从他的父亲睿宗皇帝即位之后,她便已经出家为女冠,开元初年,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大宗师司马承祯奉召来京,颇为玄宗皇帝信重,而且一晤之下,玉真长公主也对他本人的道法精神感到敬佩,由是,她拜入司马承祯门下,成为他唯一的一位女弟子,驻跸长安,精研道法宏图。
    初拜师那会子,司马承祯是授课讲过经的,他是一代奇人,玄宗皇帝都奉以为国之宏士的人物,他所讲授的经卷道法,自然是比玉真自己看书读经悟出来的要深刻了许多,因此,自从跟他习经之后,玉真即便在道法道路上,也已经遁入司马一门。
    司马承祯一脉,是力主修真的。
    他认为人的天赋中本来就有神仙的素质,只须“遂我自然”、“修我虚气”就能修道成仙。对于自己恩师的理论,玉真长公主深信不疑。
    而事实上,自从拜入司马承祯门下,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包括与贺知章、张旭等名士的结交与往还,其实也属于她修炼的一部分。
    因为司马承祯认为,要想修道成仙,人需要经历两道关卡。其中之一是自窥,那就是所谓“遂我自然”与“修我虚气”了,意思就是一个人要善于体察自己体内的“仙气”并且修炼它,而另外一个,则是世情的历练。
    司马承祯反对闭门苦修,他认为一个单纯的人,若是只辟室静修,专注于提炼自己体内的仙气,那么这股仙气就将是没有经过锤炼的,他虽然纯粹,但是脆弱。
    所以他主张要一边深入俗世,让自己的思想、意识、身体等等,经受尘世的种种磨砺,一边再将磨砺过的身心来反窥自我,保持静心。
    但是修炼至今,于师傅所说的“仙气”一节,玉真长公主始终无法察觉,她也曾一度灰心,往王屋山写信给自己的师傅,问他自己是不是没有天生仙气,但是他老师却答复她,不是的,你有,只是还没有体察到。
    这些东西,玄之又玄,除了司马承祯之外,似乎无人可解,所以玉真长公主只好继续着每日堪经静修的生活,以期能早日体察到自己体内的仙气。
    与这方面的了无成果相比,她在世情的历练方面,却是极有道行。
    别个不说,至少在长安城内外方圆,她玉真长公主虽然独处于俗世之外,却仍在俗世之中得享大名,被认为是神仙一流人物,就已经足见一二。
    而且即便如此,当他与朋友们小聚畅饮乃至于赋诗清议之时,却也还是心静如水的。她只是把与他们的交往看做是自己修炼的一部分而已。
    直到那一次醉后深情的告白,那人约黄昏后的一根劣质金钗,还有那个十八相送的梁祝化蝶之恋,让她突然觉得心里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对于这种静不下来的状态,她觉得自己本该是讨厌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向往的是天道,但是这一次,面对心乱如麻,自己却似乎是连丝毫的排斥心理都没有
    安于乱,享受乱——对她来讲,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让她觉得很庆幸的是,自那之后,那个搅动了自己心事的人就再不曾出现过,所以,尽管艰难,尽管还是忍不住经常会小心翼翼的探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和动向,但是到底,她这心里还是渐渐地又安静下来了。
    所以,她开始觉得,或许自己又度过了一道大关卡。
    她甚至忍不住要为之雀跃,还几乎就要兴奋地写信给师傅,觉得或许自己立刻就要体察到仙气了。
    而且她觉得,既然自己已经涉险通过了这一道关口,那么此后,这等事情想必就已经不再会对自己造成困惑了——她觉得自己已经通关了,没理由再被旧事缠绕。
    但是,当她听到李曦已经来到门前的消息,却突然觉得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情关锁钥之内,并未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