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多钟,朱辉到家了。父亲头戴三连冠,这是孝子戴的头饰。按照传统,戴三连冠的人是可以继承遗产的。朱辉的奶奶是个孤老婆子,两个儿子都在当年的占山械斗中死了。有个女儿远嫁在外省。当时,朱辉和父亲正租住在她们家的东厢房里。是朱辉的父亲,把她接过来抚养着,并认她为干娘。现在,奶奶没了。父亲理应执孝子之礼。
朱辉到家后,父亲便带他去向***遗体告别,并告诉他,昨天早上现奶奶去世后,上午就将其遗体移到厅堂中了。未至厅堂,姑姑的哭声就远远地传来了。朱辉和父亲进了厅堂,只见停放奶奶遗体的木板两端都已点上香和白蜡烛。姑姑一边哭一边在一个脸盆里烧纸钱。姑姑看见朱辉父子过来,便停止了哀号:“辉儿来了。”她告诉朱辉她是昨天下午才赶到的,因为嫁得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送终。“我苦命的娘啊”边说着就泪如泉涌,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朱辉知道,姑姑哭奶奶是为真情,还有一层,她是因为两个兄弟死后,家中生活困难,才远嫁他乡的。她们那里,经济不达,生活条件差,而这儿当年一起玩耍的姐妹们,一个个家里都弄得花开似的,想到这里,只觉得更加伤心了。想想苦命的娘,再想想苦命的自己,不哭也是由不得自己了。真可谓“伤心人别有怀抱”啊。朱辉和父亲连忙劝阻。
姑姑停住问道:“我娘的口金放了吗?”
父亲答道:“不知道。”
姑姑:“一定要放的。以前娘叫哥哥和弟弟别去参加占山的械斗,他们不听,落了个惨死的下场,就是因为娘的口金不重的缘故,这回一定得把口金放好,来世说话也有人听,做人也有人敬。”
刚从厨房过来的表姑忙说:“放了,放了!你老早关照的,我们能忘记吗?”
原来,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是人死了,入殓前,在死者口内放一点金,来世做人,说话就有权威。以后慢慢地就逐渐演变为在死者口中放一个铜钱直至后来的硬币就行了。
经过文革破四旧,传统丧葬礼仪受到了冲击,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日益谈化,尤其在城市,旧时的很多丧葬礼仪,人们已不再遵循。如:找杠房、刻棺木、订扎彩、租白轿等等。但在农村,老人的去世作为家庭的一件大事,丧葬还是固守着一套传统的礼仪。
下午两点多钟,亲属们纷纷来到厅堂,开始哭丧。女眷们一律披头散,身着苧麻孝服,放声大嚎。而厅堂前的门口和回廊上则一溜摆着几张八仙桌,一桌是吹鼓手,他们也“咪哩唛啦”地随着厅堂里的哭声一起凑热闹。另一桌是奶奶家的至亲等主持丧事的爷们在接待来客,收礼金、分孝头盖等。按照传统,这孝头盖是亲戚朋友前来送丧时,丧家给他们戴在头上的,为了不造成浪费,往往把孝头盖的大小设计成一双鞋面布的大小,送完丧回家,这块孝头盖就可以用来做鞋里子。后来,人们不再自己做鞋了,鞋里子也没有用了。女人们也都剪了短,夹也没有了,孝头盖也不戴了。于是就展为分一条黑布,用别针别在手臂上了。女眷们哭丧,也是有讲究的,声音要响亮、要有节奏感,哭丧时要历数死者的好处,表示生者的悲痛。哭得好的,旁观者也要陪上许多眼泪呢!有些主妇,既要哭丧,又要料理丧事,真是很辛苦的。你看,姑姑就是如此,这里她正哭得伤心,那边却正有事要她拿主意呢!
“哎哟妈哎,我苦命的妈哎,你咋不等我来就走了呢?你这一走可叫我怎么办呢?四时八节的我到哪里去望节哟?哎哟妈哎人家——嗯,香皂吗?在我妈的房间里你去拿吧。哎哟妈哎,从今往后我要有了委屈叫我去向谁诉啊?哎哟妈哎,我们阿爸走得早,你一个人又当爹来又当娘,到头来,没个兄弟来送终!哎哟妈哎,想想你这一辈子——嗯?晚饭吗?用那个大的锅煮吧,多煮点,好好,我马上就过来。哎哟妈哎,——”
乡下的人重亲情,有的人过世了,与自家本没有人情钱财往来,但也都自愿来送最后一程,这种情况,丧家往往会送一点小礼品,以示谢意。上面提到的肥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等会儿要带过去回山时分给乡亲们的。
农村有规矩。逢到端午、冬至、中秋、春节。出嫁了地女儿要回家“望节”届时夫妻双双。携儿带女。挑了礼品回娘家。娘家也要待为上宾。留驻几日。姑爷、外孙、外孙女自是娇客。倍受礼遇所谓“回娘家”自然最要紧地是“娘”没了娘。“回娘家”地滋味就截然不同了。
下午三点。丧礼开始了。主持丧礼地是请来地道士。他把事先画好符地一张纸点着。绕棺材转上一周。驱驱邪。这时。女眷们大放悲声。然后父亲抱着奶奶地头。姑姑抱着奶奶地脚。忤作用五尺长白布兜住奶奶地腰。慢慢地把奶奶放进了棺材。姑姑扑倒在棺材上。许多人把她抱拥着拖走了。最后忤作把棺材盖好。用漆封口。众人再次高声举哀大哭。
接着。棺材上路了。爆竹齐响。两个小孩扛着“xxx出殡”字样地横幅。走在前面。后面是放着奶奶遗照地魂亭。吹鼓手则跟在魂亭地后面。一路浩浩荡荡前行。队伍行至朱家祠堂门口时停了下来。有人搁好了两张长凳。忤作们把棺材放在长凳上。亲属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左三圈。右三圈。转完圈。再重新上路。这就是扶丧。算是亲人向死者最后地告别。
扶丧以后。送丧地人少了一些。一些关系疏远点地乡亲或年纪比较大地乡亲。就可以不再送下去了。和朱辉走在一起地是表弟亦即姑姑地儿子小军。
小军:“辉哥。你听听。什么音乐?”
朱辉觉着音乐好熟。仔细一听。原来吹奏地是新近刚流行地黄土高坡。
朱辉:“好象是黄土高坡吧?”
小军:“死的是老太太,赶什么时髦!”
朱辉不语。
小军:“也对,她不正要上黄土高坡吗?”
两人禁不住笑了。但此刻正值出丧,谁都不可造次,朱辉看了看左右,忍住了笑,小军也不敢笑了。
晚上,当乱哄哄的人群散去以后,朱辉和父亲回到了房间。两人刚刚坐定,姑姑来了。
姑姑:“大哥,辛苦了。”
父亲:“妹子这么说话就外道了,古书说:‘生尽孝,死尽哀’,这本是子女的责任么,怎么能说是辛苦呢?你是娇客,这里的事理应我来打理,只怕有不周到的,你尽管说就是了。”说完忙给姑姑让座。
姑姑谢了坐:“大哥,我打算明天就回去。”
父亲:“大老远的来了,何不再住几天?还有一些事要等你开口了才能解决呢。”
“大哥,大侄子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都是自己人,直说无妨。”
“大哥,我父亲死得早,我娘带着我兄妹三人,孤儿寡母,能记得那些艰难的,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了。十年前,你把我娘这样一个病病歪歪的孤老婆子,接过来照料至今,今天又以孝子之礼送我母亲上山。此恩此德当容我来世再报吧!”说完,姑姑双膝跪地放声痛哭。父亲没防备姑姑的这一手,顿时傻了。还是朱辉反应得快,连忙拉起姑姑:“姑姑,你这是干啥呢?”
姑姑站起来,拉着父亲的手:“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母亲没有留下什么,就这个破厢房,也抵不了你这些年为我母亲做的那么多事。此回一别,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回来。以后清明、冬节,母亲和两个兄弟的坟,还是要指望你给上了。这里我先谢过了!”说着泪如雨下,又要下跪。这回父亲有防备了,没等姑姑跪下,父亲就把她档住了。
“妹子,你今天说这个话就见外了。当年我落难至此,得你母亲收留,才得以渡过难关,我如不知高低,就难以在这世上立身了。自从我把母亲接过来起,她就不肯收我的房租了。于是,我就按月把房租给存起来了。看,这是我存的钱,是我按月给母亲的房租。现在就给你了。至于这厢房嘛,你如果能让我再住几年,容我慢慢把有些事情处理完了,我自会有个了断的。行吗?”说完,父亲就把存折递给姑姑。姑姑死活不要:“这个我是不能拿的,至于房子嘛,我娘早给我留下话了,这房子就归你了。我今天来,就是想把这个事情讲一讲清楚,顺便拿几样母亲的遗物,留个纪念。你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父亲说:“这样吧,只要你信得过我,房子的事,以后再说。这钱么,你还是拿着,这本应是你母亲的。你如实在不好意思的话,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用它作本钱,办一点事业,将来如果赚了钱,再还我也不迟。你看如何?”
姑姑想了一想:“那也好,我先收着,我也正想办一点事业,向别人借,不如向自己兄弟借。托你的口吉,我要是赚了钱,连利息都给你算上!”
父亲:“那就好!我也正等着那一天呢!”
送走了姑姑,父子俩坐了下来。朱辉知道父亲忙了多日,辛苦了。想让父亲早点休息。可是,当朱辉一抬头,他又看见了那张照片:父亲和吴书记周凤在一起的照片。
朱辉:“爸,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父亲:“你问这干吗?”
朱辉:“跟你站在一起的这个人叫吴腊吧?”
父亲:“怎么,你认识他?”
“中间这个女的,我也认识,她是吴书记的老婆。她叫周凤,生前是个教师,所以,大家都叫她周老师。”
“生前?什么!——周凤死了!”
父亲像是给谁重重地击了一拳,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
“‘听说’是自杀的。”朱辉把“听说”那两个字,说得特别重、特别慢。
“‘听说——’讲得轻松!你们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
“这不在查吗?”
“我告诉你:别的人我不知道,这个周凤我知道,她是不会自杀的!她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朱辉:“爸,那么,你认识他们?”
父亲:“当然!岂只是认识!”父亲显得有点激动,自言自语道:“是该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