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殷放宸一行人继续上路,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翠衣大概受惊过度,倚在车边不发一语。
杜绫嫣坐在摇晃的马车中,脑海不断浮起方才殷放宸安慰她的情景:心头一股暖洋洋的。
她伸手掀起马车旁边的小布廉,清风徐徐吹来,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映入眼廉。
几乎是立即地,一名男子策马至马车旁问道:"请问夫人有何吩咐?"
"我们还有多久才会抵达殷家堡?"她问。
"夫人,我们已经在殷家堡了。"男子说道,语气中带着些微笑意。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房舍?"杜绫嫣惊讶地探出头左右张望。
触目所及,四周都是草原,远方有个小湖,更远一些好像有片树林,不过现在看来,只是地平线一道深绿色的线条。
"殷家堡占地广大,从这里到殷家堡的正厅,约莫还有一刻钟的路程。"那人解释道。"再往前一点,夫人可以看见咱们自己的田地和一个小小的牧场。"
杜绫嫣朝他笑笑,放下廉子,坐回软垫上头。
莫怪人家说殷家堡富可敌国,光是他们的占地,就几乎跟一个小型的省城差不多。
不久后马车停下,殷放宸亲自来接她下车。
杜绫嫣伸出纤手放在殷放宸的手中,在他的搀扶下离开马车,双腿尚未站稳,忽地听见众人齐喊:"夫人好!"
她吃了一惊,转身望向声音来源。
一大群仆役婢女排排站在大门口,至少有二、三十人,而站在那些仆役前方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小弟任浪,拜见嫂夫人。"他面带微笑地作揖。
杜绫嫣微微一福,算是回礼。
"任浪是我最信任的兄弟,我们几乎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殷放宸先为杜绫嫣介绍,接着才转向任浪。"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大家都有点累了,你去吩咐厨房,今晚设宴为傅姑娘接风。对了,我们在离堡十里外遇到土匪,你派人调查一下,顺便安置受伤的兄弟。"
"在堡外遇袭?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任浪蹙起眉头。
"大概是一些流亡的盗匪,你负责调查这件事,之后向我回报。"殷放宸点点头,对杜绫嫣说道:"我想你刚才也受到了不小惊吓,走吧,我先带你去你将居住的环秀园,趁晚宴开始前,你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位于殷家堡最中心位置的环秀园,是一个独立的院落,一栋两层高的楼宇座落其中,楼宇前是一块宽敞的空地,两旁种满竹子,另一侧则是小花园和荷花池。
荷花池中间,又建有一座小凉亭,以九曲桥连至岸边。
杜绫嫣表面上顺从地跟着殷放宸走入殷家堡的正厅,心中却不断哀嚎,有种"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感觉。
殷家堡那么大,占地将近两座将军府,她不要迷路就谢天谢地了,如何能逃出去?
唯一可堪告慰的是,她爹和韩家绝对不会找人找到殷家堡来,所以在她的冒牌身份被拆穿前,她都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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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上,只简单地摆了四副碗筷。
在殷放宸的陪伴之下,杜绫嫣步入饭厅,等候在餐桌旁的一男一女立即上前相迎。那名男子,是杜绫嫣已经见过的任浪,而另一名颇为漂亮的少女,却不识得。
"傅姑娘,你已经见过任浪,另一位是我唯一的妹妹,殷婉婉。"殷放宸领着她坐上主位,介绍道。
杜绫嫣对女孩微笑点头,可是殷婉婉并没有礼尚往来,打量她的眼神里反而带着几许戒心。
"你就是我未来的嫂子?"殷婉婉神态刁蛮地问。
"婉婉,你的礼貌上哪儿去了?"殷放宸忍不住皱眉,随即转向杜绫嫣说道:"是我把她给宠坏了!"
"令妹直爽可爱,没有什么不好。"杜绫嫣不以为忤。
"哼!谁要你来替我说好话!"殷婉婉瞥她一眼,在旁边嘀咕,没再继续回嘴。
精致的菜肴开始一道道地送上桌。
"来,你大病初愈,应该多吃点。"殷放宸拿起筷子,陆续挟了一只鸡腿和一块肥嫩嫩的鱼肚到杜绫嫣的碗里。
杜绫嫣受宠若惊地瞪着碗中的菜肴。回殷家堡的一路上,殷放宸对她虽然是温和有礼,但也冷淡疏远,他们一天恐怕还交谈不到十句话,今天怎么转性啦?
瞧见杜绫嫣在发呆,殷放宸催促道:"快吃啊!菜冷了就不好吃了。"那语气腔调,真的颇像对她呵护备至的样子。
杜绫嫣看他一眼,乖乖地低头,以常人难以想像的斯文秀气来吃那只鸡腿。
"听说嫂子气质优雅、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任浪微笑地举杯说道。
"小弟敬大哥、大嫂一杯,庆贺嫂子能够化险为夷,日后必定平平顺顺、福福泰泰。"
殷放宸和杜绫嫣纷纷举杯,气氛融洽,唯独殷婉婉撇着嘴,迳自坐在位子上,不知和谁斗气。
之后,他们开始聊些家常琐事,但不知是无心或是有意,殷放宸在言谈之间并未透露出太多关于殷家堡的讯息,因此一顿晚宴吃下来,杜绫嫣对于殷家堡仍是一知半解。
不过,殷放宸在席间总是会替她挟菜布饭,殷勤备至,若非他事前已跟她说明白他对婚姻的想法,她还真会以为他很在意她。
她猜到,殷放宸大概只是作个样子给别人看,好顾全她这未来主母的面子。纵使并非针对他的拜把兄弟和妹妹,也还有来来往往的下人看着。
思及此,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怅然,不过,她随即又暗自嘲笑自己的傻气。
杜绫嫣啊杜绫嫣,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殷家堡,不该认识殷放宸,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不过是阴错阳差下的笑话,又何来怅然可言?
"傅姑娘?"殷放宸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杜绫嫣望向他。
"你是否累了?要不要回环秀园休息?"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殷放宸体贴问道。
杜绫嫣看看席间的另外两人,殷婉婉仍是一副不悦的模样,她心想再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温顺地点点头。
"今天的确有点累。"
"哼!这样就喊累?没用的千金小姐。"殷婉婉低声咕哝,杜绫嫣是练武之人,所以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殷放宸先警告地瞪妹妹一眼,才又说:"既是如此,我先送你回环秀园,让你早点就寝。"
她佯作没听见殷婉婉的低语,起身对众人抱歉地一笑。"抱歉打搅大家的雅兴,我先行告退。"
"嫂子旅途奔波,大病初愈,感到疲累也是理所当然。"任浪随之起身,目送殷放宸和杜绫嫣走出饭厅。
之后,殷放宸和杜绫嫣两人静静地沿着曲折的长廊,穿过别致典雅的花园,走到环秀园拱形的入口。
"堡主,您请留步,我可以自己走进去。"杜绫嫣停下脚步,转身对殷放宸说道。
"没关系,我陪你进去。"殷放宸低头凝望着她。
皎洁的月光让她娇艳动人的脸蛋散发出朦胧的光泽,盈盈的美眸闪动着纯洁柔弱或许是今夜的月色太美、醇酒太醉人,她竟然勾起他心头一丝温柔的情绪。
殷放宸谜样的凝视让杜绫嫣有些茫然无措,她心虚地移开目光,踏入环秀园的拱门。
他看她的目光怎么那么奇怪?她低着头,数着地上的小石子,既困惑又紧张地想道。
"你再不抬起头,就要撞上门了!"在她身后的殷放宸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
杜绫嫣闻言,猛地止步。
果然,她的房门只离她一步之遥。
她转身,尴尬地朝他笑笑。
"我的陪伴,让你很紧张?"和她相距不到半步,殷放宸低头问道。
"也也不是。"杜绫嫣不禁懊恼起自己打结的舌头,仰头看着他,觉得他今夜似乎特别高大。
"你不需要怕我。"殷放宸静静地说。或许她自己不觉得,但他却常常能在她澄澈的眸中瞧见一丝警戒。
"我没有怕你。"杜绫嫣马上说道,同时惊奇地发觉自己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
从她在客栈中清醒以来,面对他,她有困惑、有烦恼、有内疚可就是没有恐惧。
照理说,她应该害怕的,不是吗?毕竟她对殷家堡所知不多,对殷放宸这个人更是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她应该要感到害怕。
当她面对殷放宸时,她的心口的确有种怪异的感觉,但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细微紧绷的感受,偶尔还会令她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殷放宸盯了她半晌,最后缓缓地绽开微笑。"很高兴听你那么说。夜深了,快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迳自转身离开,只是才没走几步,又被杜绫嫣喊住。
"堡主,谢谢你今天晚上对我那么好。"她指的是他晚膳时对她体贴有加。
殷放宸回头,给她一个令她心颤的笑。"我娶你进门,不是为了羞辱你。在殷家堡,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杜绫嫣站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后。
她眼神迷惘地轻轻一叹,才伸手推开房门,候在房内的翠衣连忙上前迎她进门。
"翠衣,你怎么不去休息,还在等我?"杜绫嫣差点忘记她这名小丫头。
"嗯,我要帮您更完衣才休息。"翠衣说道,神情显露出疲色。
"不用了,你下去吧!"摒退她之后,杜绫嫣独自闷闷地走进房内。
才踏入殷家堡不到半天的时间,她即发觉自己逃离此处的决心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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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殷家堡的第二天之后,一切又回复原来的模样,殷家堡的人民一如往常地过着生活,彷佛堡中多出一位女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殷放宸似乎也忘记他还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在堡中,总是忙着看帐本、谈生意,出门探查殷家堡的收成状况。甚至不曾踏足至环秀园,也未曾再与杜绫嫣一起用餐。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五天。
他和任浪刚谈完公事,从书房内出来,并肩走在回廊上。
"大哥,你准备何时拜堂?"任浪开口问道。
"拜堂?既然我们和长安傅家的生意往来已经开始,何时拜堂,应该不重要了吧?"殷放宸看似不在乎,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住在环秀园的人儿。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将她从脑海中摒除,可是没想到任浪一提,她的倩影又轻易地浮现眼前。
但那并不是爱慕,而是被她那种我见犹怜的姿态所勾引起的保护欲,活了二十多年,他可以清楚地区别这两者。
她是很美、很温顺,如同一般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将丈夫视为天,不敢违逆。然而,这样的美丽和逆来顺受,无法点燃他心中的热情。
"如果太晚拜堂,傅家难道不会不满?"任浪问道。自己的女儿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男方家,多少也有些不适当。
"傅员外满脑子只想到钱,连自己女儿的婚礼都不派人参加,还管什么时候拜堂?"殷放宸不屑地撇撇唇,回想起当初与传员外提亲的情况,他简直像在谈生意,而非嫁女儿。"先别谈这个,你明天要启程,若我要成亲,也一定等你回来再拜堂。"
殷家堡每半年都会例行性地到各地分店收帐,从山东出发,一路抵达长安。这个工作,向来由任浪负责。
"大哥的喜酒,我怎么能错过?"任浪笑道。"我先回房整理一下行囊,晚些再找大哥喝酒。"
殷放宸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自便,自己则沿着回廊继续走,下意识地经过环秀园的拱门前,里头传来的阵阵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本欲继续往前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转向环秀园,偏头朝里面瞧去。
杜绫嫣正与翠衣,还有另外两名面熟但他喊不出名字的婢女在踢毽子,此时正好轮到杜绫嫣踢,另外三人则为她加油打气。
只见她身手灵活地将毽子稳稳地踢向空中,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明灿动人的笑容,秀眸专注地盯着抛飞的毽子,整个人活力四射。
她彷佛变了一个人,殷放宸一时看呆了眼。
眼前的动人美女,和他带回来那位娇弱的大家闺秀,真是同一个人?
微风将她爽朗柔润的笑声吹送至殷放宸耳内,他心中一荡,忍不住扬起微笑。
她的笑有种神奇的感染力,会让人想跟她一起笑。
"夫人,小心,小心!"翠衣眼看毽子开始不稳,忙喊道。"嗳呀!踢太远了,真可惜。"
毽子在空中划过最后一道弧线,啪哒掉落地面,往外头滚了几滚,杜绫嫣追上前去捡,刚好瞧见站在拱门边的殷放宸。
她俏脸一僵,敛眉道:"堡主,你怎么会来这里?"
糟糕了!他是不是看见她们踢毽子了?那她苦心经营的温顺形象不是毁于一旦?
真是的,这几天他对她不闻不问,怎么今天又突然跑来?杜绫嫣不禁着恼。
一开始,她还因为他没有出现而感到有些失落,不过后来也习惯了。他接连几天的冷落已经令她对他的奇妙感觉消融殆尽,最近她又开始盘算着如何离开殷家堡。
"堡主!"翠衣领着另外两名婢女前来请安。
"我只是刚巧经过,听见你们的笑声,所以过来瞧瞧,没想到才走近就被你发觉了。"殷放宸微笑地说。
"我不知道你会来。"杜绫嫣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暗暗叹了口气。她现在的模样大概没有半丝大家闺秀的气质吧?不知道殷放宸会怎么看她?
"希望没有打断你们的玩兴。"他注意到她额间发际泛着细细的晶莹汗珠,他忽地伸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替她拭汗。
杜绫嫣触电般地往后退,秀眸错愕地凝睇他,方才被他抚触过的地方还微微酥麻。
"你们先退下!"殷放宸摒退下人。
"是。"翠衣等人乖乖地应道,在离开前,翠衣还担心地看了杜绫嫣一眼。希望堡主不是要责备夫人。
等环秀园中只剩她和殷放宸两人面面相觑,殷放宸指着荷花池上的小凉亭,说道:"我们去那儿坐坐。"
杜绫嫣沈默地跟着他走到凉亭中坐下。
此时正值下午时分,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小小的荷花池清波涟漪,池中几尾色彩鲜艳的鱼儿悠游自得。
"住这儿还习惯吗?"殷放宸打破沈默。
"嗯,这里很舒适。"杜绫嫣说道。
"这几天,有没有想起些什么事?"他又间。
想起喔!她都差点忘了,她应该是失忆的。
杜绫嫣连忙摇摇头。"我还是想不起以前的事。"
"没关系,你可以在殷家堡重新创造回忆。"殷放宸微笑。"如果你能不要那么怕我,应该会过得更快乐。"
杜绫嫣逐渐忘记的怪异情愫又隐隐蠢动,她望着他的黑眸,说道:"我以前就说了,我不怕你。"
"那为什么刚才一看见我,你的笑容就不见了?"殷放宸问。他忘不了方才乍见她的鲜明印象,那才是会令他动心的女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常常看见那样的她。
杜绫嫣顿时明白他误会了她方才的反应,灵机一动,她嫣然一笑。"姑娘家应该要端庄有礼、举止得宜,而刚才我却让你瞧见我踢毽子的模样,教我怎么笑得出来?"
虽说这话不过是用来搪塞殷放宸的,但也有它的真实性。她以前舞刀弄剑时,娘亲的确常常用这番话念她。
想到娘亲,她心中一沈。不知道爹是否会把她逃婚的气出到娘身上?
"踢毽子有什么不好?你方才的神情很美,何必把自己拘束在死胡同里?"殷放宸说道。
看着他诚挚的眼神,杜绫嫣觉得自己像是要沈溺于他的黑眸中,某种百味杂陈的复杂感受涌上心头。
他说她美,令她心情雀跃;但更重要的是,她这一辈子,所有人都将她往礼教的死胡同赶去,唯独他,教她不要拘东在死胡同里。她也的确不甘被禁锢,所以才冒死逃婚。
若他是她真正的夫婿多好?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微妙的酸甜窜过她心头。
"你当真不介意我踢毽子、放风筝,或是骑马?"她想测试他的底限。
"不介意。人最要紧的是活得畅快、不负此生,何必压抑自己的本性?"殷放宸摇摇头说道。
他也最讨厌那些繁文耨节,还有那些矫揉造作的大家千金,每个人都被压抑成同个模样,虽说长相不同,但言谈举止却相差无几,怕是连微笑都能扯出一样的角度。
杜绫嫣这回是真心地笑开了。"堡主,我想我错看你了,起初我还以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生意人。"
"在商场上,我的确是个冷血无情的生意人。"殷放宸笑道,欣赏着她灿烂的笑容。
"那也不打紧,因为我不是商场上的人,所以不用怕你。"杜绫嫣俏皮地眨眨眼睛。
"横竖我下午也没事,你想不想跟我一起骑马在堡里晃晃,听我介绍殷家堡的历史?"殷放宸话一出口,不但杜绫嫣露出诧异的神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邀约。
书房内还有几册帐本等他看,今年应收的田租也等着他批阅,然而他望向四周,微风慵懒地吹拂过池塘,偶尔,一尾鱼儿跃出水面,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人生苦短,何必辜负如此美丽的午后?
"你真的要带我逛殷家堡?"杜绫嫣不信地再次确认。
"堡主请稍候,待我去换件适合骑马的衣裳。"她难掩雀跃地说道,很快地起身走出凉亭。
殷放宸含笑地看着她回房,凝视她关起的房门。
说来奇怪,他竟然很期待把他苦心经营的殷家堡介绍给她认识,也期待她的反应。
他相信,堡里的人都会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