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里,楚家充满了争执。
明白时间无多,楚薇枫更是费尽唇舌要父亲改变心意,可是只惹来楚连更大的怒火。
他心知女儿这番转变肯定有异,不但没有答应,反而更快进行办喜事的速度。
面对父亲的顽固,她除了愤恨不平,并无它法可想。
方家已选定迎亲的日子,就等三个月后,方家盛大迎她入门。眼看这场婚礼势在必行,事情已无转变的可能,楚薇枫终于铁了心,她悄悄收拾细软,只等情郎来接。
愈接近午夜时分,躺在床上假寐的楚薇枫心里愈是忐忑,她不时睁大双眼、侧耳倾听,注意着门窗外走动丫头的动静。
她突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会不经熟虑便与父亲摊牌,现在不只在她房间四周,还有大门外头,都编派了比从前多一倍的家丁在看守。面对这种情况,她只苦于无法告知莫韶光。
当更夫在梆子上打了两声响后,楚薇枫的房门突然打开。
“韶”楚薇枫低喊,被那急来的人影掩住嘴,然后指指门外。
房间外,婢女倒成一地,睡得正酣。
她点点头,迅速从棉被下拿出包袱,握住他的手,心里的激动难以言喻。只知此刻对他的情意,比那夜与之身心交融时还甚!从现在起,他真是她生命里最亲的人了。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莫韶光转头,突然俯下头,轻柔地擦过她的唇,然后对她微微一笑。
从没见过他的笑,这个微笑,如同定心丸,楚薇枫眼中泛起无名的泪光。纵然在这之前心头还有什么疑虑怅然,此刻也都尽抛了去。
两人轻手轻脚地痹篇了耳目,走到半掩的后门,楚薇枫忍不住朝自小生长的家园投去最后一眼,毅然转回头,不再留恋,任着莫韶光把自己抱上马。
此生与他相守,多一刻,便是一刻的幸福,这十天里,她已经把最坏的情况都想清楚了。
马儿迫不及待地奔离楚家,才走了一阵,突然紧急停下,一直偎在莫韶光怀里的楚薇枫看清眼前情况,惊愕地掩住口。
远处灯火通明,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守在他们欲去的方向,领头的两人正是楚连和方仲卿。
莫韶光没有迟疑,将马儿掉头,想要突围而出,然而才跑几步,从大街另一头围来的强烈火光,将漆黑的夜照耀得如同白昼,令马儿又生出畏心,急急却了步。
原来,这几日楚薇枫的执意退亲,早令楚连有了戒心,他和方仲卿私下商议,不只在楚家围墙外派人看守,连燕州几条重要的大路,也都布下了眼线,谨密严防着,就伯女儿真的出轨,做出有辱家风的事。
“枫儿,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奔上来的楚连举起火把,又急又怒地喊着。
火光磷磷,照着楚薇枫苍白的脸,她紧偎着莫韶光,不断地摇着头。
“我要跟他走。”楚薇枫坚定他说。“爹,请您慈悲,放了我们,女儿这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
方仲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狼狈不堪。楚薇枫此举,无疑是在众人面前甩了他一巴掌。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把这个叫莫韶光的男人看个清楚。除了那魁梧的体格,这男人的外貌和朴实的衣着,几乎没有一样比得过自己。
她居然放弃他,就为一个平凡男子?
两人贴在一起的身子,更令方仲卿的怒火熊熊烧起!一向温文儒雅的他,如同妒魔附身,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吼出声:“你这个姓莫的贱奴!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
朝怒吼来源处看去,夜色之中,莫韶光看到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男子。
他木然回视他的咆哮,心里奇怪的是,他对他没有憎恨之感。
也许,他可以从那受伤莽撞的咆哮中看到方仲卿对楚薇枫的在乎。方家门第高华,怎能容许未过门的妻子与人相偕私奔,但这个方仲卿能不顾一切,还带着这么多的人追来了。
只可惜,爱情里容不下怜悯。
方仲卿的贴身仆人在主子授意下,突然拔剑出鞘,使出一记杀招,狠狠地朝莫韶光刺去。
莫韶光压下楚薇枫,头略略偏开,凌厉剑风带起两人的衣袂翻飞,刮痛了楚薇枫的脸颊。当她再睁眼里,只见对方的剑已落在莫韶光手中,试图偷袭的仆人小肮则中了一拳,狼狈地飞了出去。
方仲卿及相国府所有的家丁皆脸色大变!此武丁的剑法在方家侍卫中算是顶尖的,可却在不到半招内,便轻易被人像踢皮球一般扔了出来。
楚连脸色发白,强咽着胃部翻搅的酸水,举起手要每个人别再轻举妄动。
“你以为你们能挡我?”莫韶光从容地扫过楚连及方仲卿,坚毅的脸庞无惧无虑,坦荡磊落,仿佛是在决定带薇枫远走高飞之前,便已料想会有这番恶战。
“我也许挡不了你,莫韶光。”楚连看着他,眼里有一丝阴冷的笑意。“但我必须告诉你,薇枫是凤翘所出。”
莫韶光瞪大眼!像是无声无息被重打了一拳,那平波无澜的脸上霎时起了风暴。
楚薇枫原来心骇于众人声势,井没留意父亲刚才说了什么,只感觉莫韶光的身子在刹那间变僵硬。她仰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说谎!”他暴怒的迸出大吼,声音几乎吓坏了楚薇枫。
面对他的失控,楚连知道自己赢了,但是他不敢得意,更怕外露的情绪会令莫韶光起疑,这个莫韶光有太多令他猜不透、摸不着的心思。
早在他的身分被揭穿时,莫韶光就有太多机会可能提走他的人头,但他始终按兵不动,反而是他,常常在夜里被噩梦吓醒。
今日他必须了断这一切,就算撒下漫天大谎、伤了女儿的心,也在所不惜!楚连望着莫韶光,心里想着自己在燕州有何等威望的声誉,他绝对不要再提心吊胆地过下去。
见方仲卿已经按捺不住,楚连再度大叫:“莫韶光,你当真要做出天地不容的事?”
“住口!”莫韶光咆哮出声,手中的长剑倏然射出,就钉在离楚连脸上一寸不到的树干上,吓得他几乎要踉跄跪下。“在这里,最没资格跟我话的就是你!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要你血溅当场!”
“韶光,不要!”楚薇枫也慌了。她觉得不对劲,想不明白,在这场对峙中,莫韶光行事不若平日冷敛,他的怒气针对父亲时,也似乎来得特别惊人。
“没事的。”莫韶光低声说道,但搂着她的手颓然松开。
他的心从没一刻这么痛过。来接她时,他已经决定抛去过去所有包袱,心里塞满的,只有对她的爱意及两人的未来,但楚连的一句话,须臾间毁了这一切。
他不想相信,无法说服自己不相信。夫妻在战乱间离散,然后改嫁他人,乱世中这样的故事多不胜数。
再想起初见薇枫时那种奇异的熟悉与幻觉,就像在证实他们两人在冥冥中真有关联似的,心里的痛楚就更加剧了。
命运作弄他一生流离还不够,还要安排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见机不可失,方仲卿搭弓抽箭,箭中充满杀意,但以莫韶光的本事,是不可能躲不开的,只是乍知楚薇枫的身世,教他整个人一直处在震惊及罪恶的折磨中。
那一箭破空而来,待他起了警觉时,箭簇已经凌厉地刺穿他手臂。
他的手无力地松开,只来得及护佐楚薇枫,两人一并摔下马,楚家的人趁势一拥而上,硬把楚薇枫架走了。
“韶光!”楚薇枫的声音从没这么惊惶失措过,她拼命伸手想拉住他,但人群像汹涌而来的激流,将两人愈分愈远。
“把小姐带过来!”楚连忙不迭地大叫。
痛楚令莫韶光回神。他抬起头,看到的是数十支的长矛和刀剑,直指着他的脸。
太多的妒恨积压在心里无处发泄,方仲卿抬起腿,发狠地踢了莫韶光好几脚。
“你这个贱奴!竟敢抢走我的未婚妻,我会要你死的!”
“不准伤他!”看着这一切,楚薇枫惊叫。她发疯似地撕咬着每个抓着她的婢女,长长的指甲不知划伤几人。“方仲卿,你要再敢伤他分毫,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她的诅咒,令方仲卿颜面尽失,抢过旁人的一把刀,恨不得就要莫韶光死在当场。
“仲卿,住手!”楚连急唤住他,赶到他身边。
“薇枫性烈如火,你若这么做,只怕她会马上寻短见。留下他的命,总有用处的。”
楚薇枫迅速被送进房间,她的抗议与哭喊都没有效,试图来劝说的杜夫人和两位姨太太,才进门,使被她掷出来的茶壶、茶杯砸了个满头包。
十多个婢女战战兢兢地守在她房间四周,没有楚连的命令,谁都不敢放人。
这一次,楚连是铁了心,任她如何哭闹,就是不肯动摇。
记挂着莫韶光,楚薇枫忧心如焚,偏偏此时她如同困兽,只能待在房里什么都没办法做。
身子原就单薄的她,遭此打击,再也承受不住,一度在房里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忧心与忿怒交迭来的晕眩几乎令她起不了身。一双手托住她,才让她坐起来。
楚薇枫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身段丰腴、脸颊圆润,满面俱是和气温柔的女人,正梳理她一头散乱的长发。
但楚薇枫是没有心情想这些的,她只恨命运的残酷,硬将她和莫韶光拆散。也怨父亲狠心,罔顾她的幸福,一想到这些,她眼眶不禁红了。
“折腾这么久,你一定饿了吧?”女人问道。连那声音,都与人相衬,备觉清雅悦耳。
“你是谁?”她冷冷瞅视她。
“我姓沈。”沈和颜答道。
说罢,她转身,低声跟一个丫头吩咐了几句,一会儿,小春便送了份热腾腾的饭菜进来。
“吃点东西吧。”她,温柔地把筷子塞进楚薇枫手里。
只见楚薇枫伸手一扬,把那盘子大力一扳,任那些菜饭泼洒于地。
这个反应,早在沈和颜的预料内,她并不生气,倒是小春,脸色发白地想去收拾,被沈和颜所阻,要她先出去。
“你这样乱发脾气,就能救他吗?”
楚薇枫霍然转头。“要不我能怎么样?明知他在试凄,我还可以不当一回事地只顾自己肚子?”
沈和颜站了起来,只觉得压在肩头那分无力感,好沉好重。命运把她放在一个怎么样奇异的地方呀?面对性格如火的楚薇枫,她不为将来自己在方家的境况担忧,反而对楚薇枫生出了一股同情与敬佩。
不怨她,不是因为楚薇枫不爱仲卿,而是同为女人,沈和颜看到两人之间强烈的差异。
一样在爱情之前,楚薇枫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她压低了姿态、委曲求全。楚薇枫能抛名利富贵,与身无分文的情人私奔。她则为了爱,心甘情愿选择一辈子翻不了身。
她突然好怨方仲卿,怨他让她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把自己透析得如此低微卑贱。他凭什么以为,她有能耐劝服楚薇枫?
“我请厨房再送碗粥来,你把东西吃了,我去请仲卿来跟你谈。”
“不让我见他,我什么东西都不会吃!”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死了,莫韶光活着,你要他情何以堪?”
“我要是死了,他绝不会独活!再说,以方仲卿如此卑劣的人,我若死了,他还会留韶光活口吗?”楚薇枫昂起头,谈到爱人时的神情,悲壮又坚定。
“仲卿不是这样的”她讷讷地说。
“我相信我看到的。”
沈和颜无语,只能呆望她额前那枚枫印。
“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仲卿只是”
“我不要听到那个畜生的名字!”
楚薇枫强烈憎恨的口吻令沈和颜一僵,她握拳,冲动得想为方仲卿辩护,却说不出半个字。
想到自己此行是为劝人,沈和颜忍了下来。若在此时与她对峙,就失去了来楚家的目的了。
“我去请他来。放人的事,只有他能定夺。”
方仲卿早等在门外,沈和颜一开口,便马上走进来。
“我要见韶光。”
“不许!”
“你没资格命令我。”他的断然拒绝令楚薇枫心里一紧,身子因忿怒而剧烈打颤。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是吗?”她冷笑。转过头,全然无视于他的存在。
他扫过地上,那里仍有一些未收拾干净的残余饭粒。“我会吩咐厨房再送些饭菜来。”
“何必让我糟蹋那些食物呢?”
“你”她的倔烈,简直令方仲卿无计可施。他这生见过的女人不少,令他倾心的就单单她这么一个。难道她不知道,只要她肯放下姿态,对他笑一笑,他就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甚至包括放人。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好声好气地对他说句话?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
“你只有这句话吗?”轻蔑的语气,终于激怒了方仲卿一直努力压抑的怒气。
“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我会杀了他。”
“你不敢。”提到莫韶光,楚薇枫脸色一震,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方忡卿,你敢这么做,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不原谅我什么?”强忍的怒气迅速撩起,方仲卿掐住了楚薇枫的下颚。“我是你的未婚夫婿,一个月后,我就是你的夫婿,天经地义,我有这个权利,杀了任何意图染指你的男人。”
她拨不开他如钢铁一般的手,只由着他的气息一波彼地拂向她,楚薇枫又痛恨又厌恶,却毫无办法。
“你听到没有?”方仲卿松开手,从她憎恨的眼睛移至她单薄衣衫下急剧起伏的胸口。
强烈的欲念像火蔓延开来,要不是脑子里仍残存着一些理智。他会毫不考虑地在这张床上占有她。
这种念头,他一点都不感罪恶,潜意识里他一直对她有种与生俱来的拥有权。
“我不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他,你就等着娶我的牌位进家。”
方仲卿从情欲中惊醒,他退后一大步,用一对受伤含怒的眼神打量她,然后,拉开门拂袖离去。
如此僵持的局面,在沉凝之中,去了一日。
“让他们见一面吧。”沈和颜走了出来。
“我方才去看过她,她已经两天没进食了。人虽虚弱,可是还是没改变她的决心,连大夫开的葯都给丢了出去。楚老爷已经改变心意,答应让她去见莫韶光了,只有你不肯点头,难道真要弄到双方玉石俱焚,你才甘心?”
“你不懂!”方仲卿转过身。沈和颜叙述的情况,令他备觉恼恨。
“我怎么会不懂?”沈和颜轻拍着怀中的女婴。纵使心里有再多的不满,说话的语气仍是一贯的心平气和。“我虽然还称不上了解她,但我和她一样是女人,我懂她,至少比懂你还多。”
“和颜!”听出她话里的嘲弄意味,方仲卿有些讪然。
“不是这样吗?”她浅浅一笑。这一次,像在叹息什么。“当女人死心塌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意志,是千军万马都拉不动的,尤其是楚薇枫,你愈这样压迫她,她愈不可能屈服。除非,你真的想迎个牌位供进方家。”
“不准再说了!”方仲卿握着头低吼,这番话,道出他心里太多的怨恨。
沈和颜扬手招了在园外等待的宝妹,将熟睡的女儿抱给她。
等宝妹离开后,她才走到方仲卿身边,柔声劝道:
“我是可以不插手这件事的,楚薇枫不进方家,对我更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我放不下你,仲卿。你是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人,你的喜怒哀乐,也就等于我的欢快悲伤,我不愿意看到你这么沮丧。你应该看得出来,楚薇枫的脾气有多倔烈,让他们见一面,有什么不可以的?看着你心爱的女人憔悴至死,难道真是你乐意见到的?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转身要走,他握住手,原来不肯妥协的面目突然显得仿惶无助起来。
“和颜”他紧紧抱住沈和颜,声音也变得软弱。“我我该怎么办才好?让他们见面,我真的不甘心,也好怕怕他们会再做出什么事来!我真的很需要她,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在意一个女人爱不爱我!”
听到这些话,沈和颜只庆幸自己也是抱着他的,谁也瞧不见谁的表情,但她终于清楚地知道,就从这一刻开始,方仲卿已经看不到她夺眶而出的眼泪,也听不到她的心被践踏破碎的声音。
爱情,究竟要到如何谦卑的程度,才能得到相对的尊重与平衡?
但她早就不去思考,或去追究这些公平与不公平了。当感情已经变质得连妒忌都显微弱的时候,她只能庆幸,仲卿还愿意把他最无助的时刻留予她。
每个人心里都有条感情的死胡同,仲卿就是她这一生都走不出去的那条死胡同。
当楚薇枫再没有力气推开送到口边的热粥时,沈和颜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她顺了顺呼吸,拿走丫头的热粥,把楚薇枫半抱半拉地拉起身来。
“你你要做什么?”她虚弱地问。
“替你梳头。”沈和颜说。“一会儿,她们会送参汤来,这次,你不能再拒绝,一定要喝下去。”
她别过头,恨恨地说:“不要白费心机了,我是不会吃的。”
“你不吃,怎会有力气去见莫韶光?”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黯淡的眼神突然炽亮起来。
“我说,他愿意让你见莫韶光了。”
沈和颜答道,取了镜梳来,扳正她的头,细心地梳理那一头蓬乱的长发。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你到底是谁?”
“我”沈和颜看她一眼。“你真想知道吗?”
镜子里的楚薇枫,虚弱地点点头。
“我叫沈和颜,是方仲卿身边那个没名没分的女人。”不露情绪地说完,她替楚薇枫利落结起一个漂亮的发髻,并簪上珠花。
看着菱花镜里一心为自己结发的女子,楚薇枫除了困惑,还是困惑。这世上,当真有太多她不能明白的事。爱情对她而言,是多么专断狭窄的一条路,只能容两人行走,怎么会有人愿意冒着随时随地落下悬崖的危险,与人分享所爱?
“你为什么要帮方仲卿张罗这一切?”
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梳子突然自沈和颜手中滑落。
她急急拾起梳子,不愿让她瞧见她心里的窘迫。原来,自己的疼痛是这么容易被人撩起呀。
“我原籍京城,原是青楼里生张熟魏的妓女,是仲卿助我脱离苦海,他赎我离开时,我并没想过其它的,只发愿要用自己的一生,让他快乐。我对仲卿的爱,你是不能了解的,我是无法离开他独自过活的。”
女人,是不是很容易因为一个恩字,而衍生出爱?对她的际遇,楚薇枫有说不出的同情。
“你不恨我吗?”
“恨你?为什么?”沈和颜一怔,脸上浮起一个认命的笑容。
似乎在此时,她才露出她那不能告人的心事。
“恨又不能改变仲卿要娶你的事实。”
楚薇枫站了起来,约莫两日的折腾,镜里的她,脸色有些惨白。
“我如果是你,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你会怎么做?”沈和颜问。
“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个人只能在两人之中择一;三心两意之人,免不了薄情寡义,这样的人,不值得为他付出一生。”
楚薇枫那凛然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沈和颜呆立着,看着她转身走了出去。
地牢里那股冲鼻而来的秽味,几乎逼退身体还很虚弱的楚薇枫。
不能想象有人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楚薇枫愈想愈心急,下台阶时,差点滑倒。
“韶光!”她冲上前喊着,两手死命地穿过铁栅,想要去拉他。
地牢一角的莫韶光僵了僵,挨着墙吃力地站起,蹒跚地走上前去。
“韶光”眼泪流下楚薇枫的眼。见他如此,她既心疼又不舍。
莫韶光紧紧抓着她的手。“回去吧,这儿不适合你来,薇枫。”
她的手臂已被间格不大的铁栏杆箍得隐隐作痛,但楚薇枫只是死命地摇头。
沈和颜跟守门人讨来钥匙,栅门一开,楚薇枫便扑进他的怀中。
“谢谢你。”莫韶光说。
透着天窗外筛进来的一点儿微光,沈和颜看着这个曾在大街上不小心冲撞她的男人,除了寄予无限同情外,她什么事都不能做。
点点头,沈和颜离开了牢房。
“我爹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提到楚连,莫韶光突然松开她的手,如今,他连一个无意识的碰触都觉得好罪恶。
他所沾上的污点是如此难堪,纵使死千次万次也不能救赎两人。
“韶光,你怎么了?”警觉他刻意的疏离,楚薇枫想靠近他,他的身子一偏,躲开了。
“放弃我吧,薇枫。”他背过身去,声音低哑却清晰。
“什么?”她眼前忽地一暗,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嫁给方仲卿,他能给你的,优于我能给的千百倍。”他声音低哑,却没有明说,那也是现在能让他比较好过的方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楚薇枫呆滞地问。
“不!我不懂”她摇头。“那不是你的意思!是有人逼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没有人能逼我,薇枫。我只是想清楚了。薇枫,你该懂的,你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跟着我,太委屈了,你该过更好的生活。”
空气窒息了似的静默着,楚薇枫憋着怒气,闷声问道:“那么,那一夜,又算什么呢?”
他张口欲言,疼痛强烈地挤压着心口,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曾经答应我,要照顾我一生一世,要”
“像哥哥那样。”他嘶哑地打断她。
“什么?”楚薇枫怔怔地看着他。
“只能像哥哥那样,照顾你一生一世”莫韶光点头,声音是从没有过的绝望。是的,就像哥哥一样的爱,偏偏该死的是,他真是她哥哥?
“不!不!”楚薇枫不住摇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崩落了,速度快得惊人,碎得教人骇然。
突然,她扑上去抱住莫韶光,凑上唇,轻柔摩掌他,井反复温柔地在印他唇上。甜蜜的感觉席卷了他,令他不住打颤。
从她身上传来的少女幽香,如同魔咒,仿佛要解除这痛苦般,莫韶光从被动转而主动,他吻她的动作愈来愈急,不断需索,肆意地掠夺他刻意想遗忘的情欲。
“你现在,是用哥哥的爱拥抱我,亲吻我吗?”楚薇枫泪眼模糊地问。
薇枫瞧出他已经动摇了吗?莫韶光拉开她,倾全力武装自己。心里是肝肠寸断。
“别这样,我不能”他颤抖地望着她,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就怕亵渎她。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亲妹妹,因为我玷污了你,因为我们的相爱是天地不容,因为他想大吼、想咆哮,但这样的耻辱、这样难堪的事实,他已不能承受,何苦让她也知道?
“为什么?”楚薇枫慌了。“你从前不是这样吞吞吐吐、迟迟疑疑的个性呀!告诉我!
韶光,告诉我,为什么突然不能爱我了?”
他细细地看着她,那么专注、那么痴,突然把唇颤巍巍的印在她额上那枚枫印上。
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只是我不能爱我没资格啊!他在心里呐喊着,千遍万遍。
“为什么?”楚薇枫揪着他的衣服,泪下如雨。
“别问了!别问了”他突然抱着她,贴在她的耳边,是浓浓浊浊的哽咽。
尝到他的泪,竟与自己一般的咸涩,楚薇枫心里大恸。
“你哭了?”
眼泪在污黑的脸上划出两道干净的水痕,她瞠眼瞪视着,整个人崩溃了。
“你宁愿流泪,也不愿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楚薇枫瞅着他,眼泪颤巍巍地流下。
“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是不是?”
一个耳光狠狠地掴在他脸上。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莫韶光!你说我是你的妻,你说今生今世,无论贫富贵贱,都会好好照顾我的!事隔不过半个月,你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吗?”
她骂得他好疼,莫韶光咬住唇,直到尝到鲜血,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重。
楚薇枫不再多语,她的心碎了。两日之间,怎么会有这样天与地的转变?
推开他,扭身朝外奔去,却被他揽腰紧紧抱住。
想挣扎,让他以下巴抵着,动不了。
“嫁他吧”莫韶光含泪恳求,心里说不出口的是:我已毁了你,如果你能幸福,我这一生也就别无所求。“只要你好,我就好了。”
烛火在风里摇曳,天窗外微弱的月光引不起騒动,夜静得令人手足无措,两人绝望地拥抱着;她没再挣动,眼中的雾气仿似冬日原野的氤氲,弥漫在她湿透的脸上。
聪慧如她,怎么会不懂?这个拥抱不再是拥抱,没有情欲、没有爱怜,只有恳切的乞求
她知他那尘封在心底深处的骄傲,三十年来从不对人启口。如今,竟对她用上了。
眼泪跌碎在环抱她的那双手上,楚薇枫纵有不甘,也无法再坚持了。
莫韶光震动了下,缓缓松开手。相拥哭泣又能如何?终了,他仍是孤单一人。
昂起头,披风滑下楚薇枫的肩头。她没有拾起,拉开门,转身离开每一步,都扯得两人血肉模糊
披风有她的余温和香气,他抱住披风,颓然埋首其中,安静的,潸潸流泪。
所有的事,命中皆已注定,他与她的欢乐,注定只有那短短几日。
沈和颜仁立梁后许久,呆望着眼前一男一女,那分手的气氛,令她惆怅,也令她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