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骆泉净的坚持,船终究没有离岸,但慕容轩还是请了两位有接生经验的妇人到船上作陪。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慕容轩才放心上了京城。一心一意防着父亲,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家里的二姨娘。
虽然慕容轩与丈夫交恶,但无论如何,只要慕容轩坚持的话,论地位,骆泉净所怀的这个孩子都是慕容家族的长孙,二姨娘当然害怕那种事情发生。她也算为慕容大宇生了两个儿子,好不容易在这个家族里熬出了点地位,怎么能任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坏事。
打从知道骆泉净有孕的消息,她就私下和几位姨太太商议过,几个人越想越不安,初时还会怂恿慕容大宇去赶人,但哪知到了后头,慕容大宇贪求和儿子商谈的那笔利益,加上一再为难骆泉净不成,他干脆睁只眼开只眼了。
这下子二姨娘真急了,偏偏又没胆子当慕容轩的面说什么。好不容易等到慕容轩离开了惠山,她便集着一群人,跑去了船上。
才一见面,没等骆泉净开口说话,她就叫人砸坏船上所有的东西,又语带威胁的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
此情此景,叶飞见了差点没气死,也是忍无可忍,他像发了狂一样,动手动脚的把那群人也不管男男女女,全都扔下船去。
此举虽消了不少怒火,却也忽略了骆泉净。
等他回过神来,看到骆泉净被推倒在地上。
“姑娘,你怎么样了!?”人说孕妇最禁不得摔,不论多轻微,后果都可能是严重的。再想到慕容轩谨慎托付的,叶飞简直吓白了脸!
骆泉净摇摇头,站起来想要安慰他,没想到下腹一抽,脚一软,又栽了下去。
栖云画舫里,姑娘们全聚在一起,每个人手皆一根针线,正忙着为骆泉净的孩子缝衣裳。火灾之后,教坊歇业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前一阵子,谭姑意态阑珊,原想让她们每个人都离开算,但在姑娘们哭着央求下,终于打消了念头,也才开始重建教坊的工作。这么些年来,她们之间相依相惜,苦乐与共,彼此间早培养了一份深厚的感情,想到要解散,所有的人都万分不舍。
“谭姑!谭姑!”
听到叫声,接着又看见叶飞踉踉跄跄的抱着骆泉净走进来,画舫里的谭姑和众女吓了一大跳,全丢了针线衣服,围了过来。
“怎么回事?泉净怎么了?!”众女七嘴八舌的问。
骆泉净躬着身子、抱着肚子,却说不出半句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回事?!”谭姑制止众女发问,严厉的问叶飞。
“二姨娘叫人到船上来,和姑娘起了争执,他们乱摔东西,早请好的产婆也吓跑了,我打跑了他们,可姑娘她。”叶飞急得猛抓头发,脸上全是懊恼之色。
肯定又是慕容大宇指使的!谭咕握紧拳头,怒意顿生,恨不得抽刀让这恶人横尸当场!
“麻烦谭姑照顾帖娘,我去找他们讨回公道!”自怨自艾了几句,叶飞似乎也被激怒了。虽然生为慕容家的人,可是这么卑劣的做法,在在让他忍无可忍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留在船上,骆泉净所受到的騒扰,叶飞比谁都清楚;偏偏碰见慕容轩,她什么都不肯多提,于是他除了见一个赶一个,其它实在无计可施。
阵痛才停的骆泉净一听到他的话,急急睁开眼,抓住叶飞,一个劲儿的拼命摇头。
“我我还挺得住,如果你心里还有你的公子爷,就听我的话别上慕容家。”
“姑娘,都到了这步田地,你难道还要忍下去?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骆泉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疼痛。
“我不是忍,只是轩哥人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他他如果能平安出世,这笔帐,自然有他爹爹会讨回来,你就哎呀!”她朝后一栽,显然难受之至。
“我不去!我不去!姑娘别再说了,千万好好保重身子,叶飞答应姑娘,一切等公子爷回来!”见她疼得冷汗直流,还试图跟他说道理,叶飞心一酸,急急跪在她身边。
叶飞不走了,可是谭姑却没这么好说话。
“容媚,赶紧叫人请产婆去!”谭姑满脸愤怒的说完,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去。
“师傅,你去哪儿?”容媚焦虑的点点头。见她要走,急急问了一声。
“不干你们的事。”
“不要去!师傅,不要去!”洞悉谭姑的心思,骆泉净突然撑起身子,语气严厉。
“难道在师傅心里,对付那个人比迎接这个孩子到来还重要?”
一旁如意替她拭着汗,担忧的望着她。“别说话了,小妹,你得保留点力气,我扶你上床,你别说话。”
这样的质问没有让谭姑发怒,她只像被蜂螫了,脚步停了停,又急急的往前走。
骆泉净推着飘云。“大姐,请挡住帅傅,要她别去!”
虽然不知道骆泉净的用意,但衡量形势,飘云也明白,眼前实在不宜和慕容家作对。
见飘云没动作,骆泉净挣脱众女的手,挣扎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谭姑面前。
“师博,难道这孩子真的没有比慕容大宇重要吗?他是您的系,不管您心里有多少顾忌,在你生下轩哥的时候,就已经是避不掉的事实。”
这句话一出,一旁的叶飞傻住了!所有的女孩也都呆了!好一会儿,每个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师傅和公子爷之间的这层关系。
也难怪谭姑会这么恨慕容大宇的所做所为。
“别说了!”谭姑怒斥。
“原谅我这么对师傅说话,但我找不到人帮忙,只有师傅你能。”一波波阵痛侵袭而来,她松了手,痛得跌倒在地。叶飞赶上来,谭姑也急急抱住她。
“求你,师傅!这是这是您的孙,不是不相干的人。”
这是她的孙!谭姑心里一颤,好像在这一刻领略了骆泉净母子对她的重要性。
“谭姑!求求你了。”叶飞也抓住谭姑。“公子爷不在这儿,如果他在,我们绝对不敢来找你,就是他不在呀!他不在,还有谁能帮姑娘?!”
“师傅,这儿唯一能帮小妹的就是您了,您是她的亲人呀,求求您吧!”飘云情急下,跪了下来;她这一跪,所有的女孩也全跪了下来。
谭姑抽开手,颤抖的双手捧住脸,仿佛在做一生最难的抉择。一会儿之后,她放下手,眼中含泪,见所有人都还望着她,谭姑一跺脚,发怒了。
“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烧水!扶她躺好,叶飞,你出去守着,等产婆来!”
叶飞鼻酸了,不爱哭的他,突然想为谭姑的转变掉泪,他点点头走了出去。
挣扎了一天一夜,孩子终于平安落地,教坊里每个女孩都争相抱着这个新生的男婴,喜悦的笑声丰盈在每个人脸上,孩子呱呱大哭,声音响若洪钟。
而谭姑禁闭在心里三十多年来的感情,仿佛也在接手孙儿的那一刹间,逐渐回笼了。
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用最冷的眼泪割舍了自己的孩子。
谭姑贴着孩子,像韩莺儿死去的那个晚上,哭得不能自己。
一直等到第五天,慕容轩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上船一见谭姑,他便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终于回来了。”谭姑抱着婴儿,慢慢走出来。见到他,便是一个淡淡的笑容。
就是这个微笑,还有这个小小的婴孩,让慕容轩困惑了。虽然也听到叶飞约略提过那日的情形,也得知谭姑的转变,但无法确信,如今看来,他却仍有置身梦中的感觉。
匆匆望了孩子一眼,慕容轩并没有抱他;瞧不见泉净安好,他的心一刻也定不下来。
“她很好。”谭姑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慕容轩望着她,半天以来积在胸口的气息终于顺畅了。
“你太轻忽她的安全,也太轻忽你爹身边那些姨太太,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她们的威胁。你前脚一走,她们自然后脚便跟了上来。”
“我知道,”愧疚和愤怒交杂,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一切我自有定夺。总之,我一定会替她讨回这个公道。”
“你一定要好好补偿她,她为你受了不少苦。”谭姑幽幽轻叹,突然止不住微笑起来。
“怎么了?”
“你一定不相信,泉净用这孩子逼我打破了过去我一直不敢面对的誓言。我原来该气她的,恨她把这件秘密说出来,可是我没有办法。”低头逗弄孙儿,再抬起头时,谭姑的面容温柔又慈悲。
“原来在我心里,爱憎一直是两面。这么久以来,我看着你,守着对自己的誓言,没有跟你相认,我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直到泉净对我说了那些话,我才知道,我多么自私,对你,也太苛了。”
慕容轩当然知道那个誓言。慕容夫人当年要他去找谭姑的时候,便把过去的一切一切全不隐瞒的告诉他。
他握住谭姑的手,柔声的开口:“我知道。所以,从来我就没有逼你承认我的意思,也从来不曾以你为耻。我从来没让你知道,在我心里,一直有两个母亲,生我的可敬,养我的可亲,可怜她们一生,都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所累。”
“去看看她吧。”听到这番话,谭姑转过身,怕眼泪会不争气的滑落。“还有,有空你该带这孩子回家一趟,我相信你母亲看到孩子,肯定会很开心的。”
历经了莺儿的死亡、孙儿的新生,还有教坊重建工作即将完成,对感情的崭新历练,这一切一切,谭姑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将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怎么样?谈得怎么样?”一见儿子,慕容大宇兴匆匆冲的迎了上来。没问他的风尘仆仆,没问他心情如何,满脑子都是京城里重起炉灶的钱庄生意。
“很好。”他冷淡的回答,眼底注视着母亲脸上快乐满足的神情。
原以为是和第三妾所出的第六个小孙女,慕容大宇并没多想,但见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孩子身上,又想起正妻从没正眼瞧过他同每个侍妾所出的孩系,于是慕容大宇不免好奇的凑上前去看瞧。
“哪家的孩子?”
他还没说完,慕容轩已经一个箭步把孩子抢抱过来,在怀中护得死紧。
“你什么意思?!”儿子当众这么做,令慕容大宇难堪不已,为之气结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什么意思你心里还不明白吗?”满满的怒意在心里,慕容轩根本不愿和他多说话。
“你他妈的我就是不明白怎么样!”听那口气不好,慕容大宇大吼出声。“你那什么态度,好像我会吃了这个孩子不成!?”话才说完,他突然警觉的看着慕容轩怀中的婴孩。
“我知道了!是那贱人生的。怎么?才生了孩子,就迫不及侍要我承认他的身分、想分财产?我呸!要她等下辈子吧!”
“不用等下辈子,他根本没稀罕姓你慕容家的姓。”慕容轩咬牙怒道。
孩子在怀中,吭着手指略咯的笑了起来,对大厅里弥漫的火葯味毫无所觉。
想到要因为丈夫跟这个可爱的孙儿分开,慕容夫人就止不住心如刀割。她颤巍巍站起来,又气又恨的瞪着丈夫。
“这孩子像轩儿,他是慕容家的孙子!”
“放屁放屁!”
慕容轩变了脸,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儿多作停留,扭头正要走,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大厅另一头传来。
“不会吧?”评估了连日来的情况,猜测这个大少爷的分量再不若平日在慕容大宇心里那般重,二姨娘终于在一旁哼哼笑了,火上加油似的说着:“老爷子都说了,那女人不清白,出身、过去都大有问题,这孙子是慕容家的种,我看也未必。”
“是呀是呀!”拥有三子一女八个孙的四姨娘见有人已经开口,也恐怕自己的地位会因这个孩子而有所动摇,急忙附议道。
慕容夫人似乎忍耐了许久,直到她们吱吱喳喳说完话,才不动声色的转向二姨太,那女人随即吓了一跳,强笑道:“大姐,我我只是赞成老爷说的。”
她还没说完,那一巴掌已经掴下!原来站在同一阵线的四姨娘退了几步,再也不敢多话。二姨娘挨了打,顿时呼天抢地的哭起来:“你凭什么打我?!我也是老爷子明媒正娶进门的,我生了两个儿子,也替慕容家养了五个男孙,又没什么对不起慕容家的!你有个女儿当贵妃就了不得是吗?老爷子,你要任她这么欺负人,我们娘儿俩还要活命不成,您要替我作主呀!”
见从不管事的妻子不但动了怒,还意外的打了人,慕容大宇似乎也呆了,任二姨娘怎么拉怎么哭,一时间仍无法回神。
“够了没有?滚一边去!”慕容夫人恼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和老爷子说话,要你这女人来插什么嘴?!平日我不出声,你倒当我是哑巴。现在倒好,这孩子的事我都没质疑,你倒厉害,一口气就认定是非。”
二姨娘被骂得住了嘴,眼泪汪汪的望着慕容大宇,以为他会有所行动,没想到他却是心烦的摆摆手,要她离开。
这下子二姨娘的面子真的挂不住了,她掩着脸,哭哭啼啼的想走,却被慕容轩拦下。
“二妈,你的手怎么了?”
二姨娘护住腕上那日在船上推挤而留下的瘀痕,心虚的退了两步。“没没事。”
“你明知我娘子临盆将至,故意趁我不在峙,上船找碴。”
“没有那种事!”怕他再说下去,二姨娘忙不迭的疾呼冤枉,转过身不敢看慕容轩。
“有这种事?!”慕容夫人怒气冲冲的赶过来。
“没有没有!”二姨娘越哭越大声。“我没有做那种事!再说,明明是那贱人自己跌倒的,干我什么事!?”
不等她替自己辩护完,慕容夫人早已怒不可遏,反手几个耳光又摔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孙儿也敢害!”
“老爷救我!”她哭着躲到慕容大宇的身后,留下四姨娘呆立在一旁,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没有你的事,要我请你走吗?”慕杏夫人冷冷的问。
四姨娘脸色抽搐了几下,唯唯诺诺不敢应声,拎着裙摆急急走了。
“你还不回房?!”慕容大宇示意二姨娘。
“二妈,”慕容轩出声。“众净是我的妻子,不管我在不在她身边,我都不容许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我不追究这件事,是因为敬您是长辈,这不代表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们欺负她。我想你最好也去提醒家里其它人。”
“我我!”面对慕容轩不怒自威的眼神,二姨娘浑身打颤,除了一径的点头,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大厅里一下不见两张嘴,安静下少,慕容夫人继而遣退了其余看热闹的下人。
“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系子我是认定了。你受不了你孩子和个出身不端的女人在一起,你就该行得正坐得端,别让人落话柄!”
慕容大宇面子挂不住,不禁又吼出声:“你鬼扯什么!”
他喘着气,指着慕容轩对妻子又咆哮起来:“三十年前,我根本没同意让他进门!是你爱做好人,这会儿你还来怪我!他明明不是你的种,偏偏你一天到晚为了这混帐和我作对!别当我真怕了你娘家,你这女人不尊夫婿,帮着儿子忤逆我,我真休了你,你可别后悔!”
慕容夫人听着这些威胁,奇怪的是心里头并没有半点伤心害怕,有的,也只是对丈夫无比的厌烦。
倒是慕容轩忍不下这口气。如果可以,他真想连母亲也一起带走,可是他没有权利。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泉净和谭姑,可以把舆论置之度外。慕容家和洛阳娘家的联姻,娴妹妹的封妃,慕容主母之位,属于她这一生的尊荣,全在这儿,这一切,都是慕容轩所无能为力带走的。
“娘,”他温柔的唤了一声。“别为了我吵架,别人在不在乎,我无所谓。只要您愿意,这个孩子,永远是您的孙,有空的时候,我还是会回来看看您老人家。”
“你不回这儿了?”慕容夫人急急追问。
“这儿没有我留恋之处。”他说。
“最好你给挣足那笔钱,然后就给我死出去!就算一辈子别见面,我也不在乎!”母子俩的对话,慕容大宇越听越生气,越想越愤怒,终于恶咒出声。
怀里的婴孩被突如其来的咆哮给吓哭了,慕容轩的性子仿佛在这句咒骂中,忍到了极限。
“三年,我现在就在这儿,当着慕容家所有列祖列宗告诉你:不出三年,该给你的我全奉上,到时我就离开这儿,和慕容家彻彻底底的断绝关系。我厌恶透了这一切,逼我抛开这一切不是别人,是你的顽冥不灵。”
说完这些话,他抱着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甚至连慕容大宇的反应都不愿多知道。
不过,这番话并没有吓着慕容大宇,他仍是一贯的暴跳如雷。
“我不会怕你的!”
“我不稀罕!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三年后,别留恋慕容家的财产不放手才好!”含泪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慕容夫人心乱如麻,却也清楚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了。
三年后。
看着从京城各地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帐册,慕容大宇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
儿子说的不是气话,当真要跟他这个做爹的算得一清二楚。
资产清册上所累积的财富,扣除悔婚时赔给许家的五万两黄金,剩下的,足足高出当时慕容家多两倍的财富,而这些,是穷慕容家三代之力也办不到的。
但是他这一生最看轻的儿子却做到了,一如慕容轩撂下的话,不出三年,当真做到了。
原来这是做父亲最感到骄傲的,但一想到促成儿子如此这般的卖力,竟是区区一个下贱女子,慕容大宇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的门户之见根深柢固,却不得不在这一刻动摇了。
“这三年,你还是没想要放弃她。”管家呈了一本帐本在他面前,慕谷大宇接过手,却没心情看,他扔下帐册,心烦的抬起头。
案亲的话早在预料之中,慕容轩没有太难过,无论答案如何,都不会动摇他放手的决定。
“三年已过,这笔钱请你清点,就当是我买断我们的父子关系。”
这番话,说得比三年前还无法转圜。慕容大宇惊喘一声!他突然明白了,也怕了,不若昔日的张牙舞爪,他完全处于挨打的局面。
这三年来,惠山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三年中出了一场瘟疫,慕容家八个他认为较争气的儿子,就有五个死于这场疾病。慕容大宇一生中很难面对这样的大挫折,仿佛也有所体会。就算拥有财势,也难与命运抗衡。
想到这里,他根本不敢正视慕容轩撒手离开的后果。
“我不许,你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成就,为了一名女子,就此离开,岂不可惜?”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慕容大宇不可思议的喊起来,随手抽出一本帐本丢到他面前。“看看这些!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能不在乎?!姓骆的不是清白女子,她绝不能以正室进慕容家。我让一步,就让你纳为侧室,如何?”
听到父亲的提议,慕容轩笑了。
“当年,你可让谭姑进门?”
“这是两码子事。再说如今就算我首肯,以她那臭脾气,根本不会答应!”
“谭姑不愿意,泉净又何尝愿意?”
“你!”提到那个女人,慕容大宇不知为何,反常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背后曾被她砍下的伤疤,也跟着那个名字隐隐作痛。他这辈子唯一犯的错事,就是招惹到那个女罗刹。
“我拉下面子去跟她提,就不信她能说不。”
案亲真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吧?才有如此反应,慕容轩没有欣喜,只有淡淡的悲哀。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留下了。如果必须把自己当成生财工具,才能稳固他在慕容家的地位,那么他情愿拱手相让,把一切都放弃掉。
“三年前,我可以选择带着她一走了之,但是我没有。虽然当时你的所做所为让我恨到极点,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对泉净误解一辈子,更不愿意别人看轻我不负责任,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生是慕容家的人,这一点我没有选择,但我有权利择我爱的人,过我想过的日子。我言尽于此,至于你想怎么做,都随你吧。”
栖云画舫。
今日座上客人全是江南地方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坐定位后,都忍不住对水晶珠帘后空空如也的主座位多望一眼。
而相询之间,竟也没人知道这次宴会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包怪的是,以慕容轩之名所办的这个宴会里,居然瞧不见慕容大宇。虽然这对父子这几年来势如水火的传闻甚嚣尘上,但却一直没有经过证实,今日宴上一见,少不得有人要针对这些多作猜测。
如意领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把两人座位安排在水晶藤后,主座位旁。
一见那两人,受邀在其中的谷樵生才错愕着,坐在隔壁的刘老板已经低声嚷起来:“是慕容夫人。前两年我给老爷子拜寿的时候才见过面,我不会认错的,她从来不公开露面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是呀,怎么慕容老爷子没来,他夫人竟来了?”一旁的张少爷也问了。
“还有颖少爷,他不是在洛阳修禅,怎么也来了?”另一个人又私语。
慕容夫人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坐在珠帘后,一张脸显得心事重重;慕容颖知道母亲的忧愁,除了跟几个熟识的朋友点头招呼,其它的话也不敢多说。
比樵生仍没开口,他仍在张望着,想等另一个人到来。
三年了,这三年间只听说她为慕容轩生下一子,然后一直隐居在湖上,鲜少有人见过她。碍于她已婚,也碍于慕容轩,谷樵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去探望她。
三年了,没有特别留心,时间竟流逝得这么快!莺儿也走了有三年了,谷樵生托着脸,闷吞吞的望着窗外湖景,只觉得分外惆怅。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得知莺儿死讯的那几天,他心里有满满的歉疚和难过,但对于骆泉净的心,却仍是不变。
人生是不是越难得到的,就越不容易放手?这三年里,他又纳进了一名姿容美艳的小妾,只是,他怎么都找不到属于骆泉净那纯净却又缥缈的气质。
“师傅,客人都到齐了。”如意走回厨房,低声与谭姑报告。
“公子爷还没到吗?”一旁飘云盛起最后一道菜,拭净双手,才拾起二胡问道。
“再等会儿吧。”谭姑沉吟了一会儿。“让薇欣领着丫头们先上菜,别让客人饿着了。另外,这半只烧鹅特别替我送去给慕容夫人。”
她在甲板上站了好一会儿,才瞧见慕容轩上船来。
“你爹为难你?”谭姑警戒的问。
“他如今还能为难我什么?”躲容轩嘲弄的问。
谭姑点点头。“你娘和弟弟也在座上了。对了,泉净呢?怎么一整天都没见着她?”
“她收拾完东西,才来接我。”
她怔了怔,再抬起头,眼光不舍的望着慕容轩,才有些难堪的笑了。
“看我胡涂的,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说罢,握住他的手。“得好好照顾自己,你可是当爹的人了。”
“把教坊交给飘云,您可以跟我走的。”
“不了。”谭姑轻声一笑,不舍的握住他的手。“你明知我放不下这些个丫头们,就像你在慕容家的娘,她何尝愿意你走。但每个人总有该他牵挂的事。再说,叶飞也留在这儿帮我,你何必为我操心。”
“进去吧。”她为慕容轩掀开帘子。“别让客人等太久。”
“各位久等了。”慕容轩大步踏进,在所有宾客中站定,随即拱手一揖。
筵上所有的人纷纷站起来回礼,慕容夫人和慕容颖也起身,两人心情复杂的望着这个相处多年的亲人。
飘云漾着浅笑,轻盈盈的捧了三杯酒而来。
他拈起盘中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不明所以,只得随他干了这杯酒。
“不知公子爷找咱们来,是为何故?”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慕容轩微笑不语,又连敬了两杯酒。
“承蒙各位一直以来的厚爱,对在下照顾有加,小弟无以为报,办了此筵以待,小弟先干了三杯酒,今日筵上好酒好菜,请各位尽情取用。”
这番话,让每个人又是面面相觑。
“除了谢谢各位,在下还有一事宜布。”慕容轩微微一笑。三年来朝思慕盼,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他几乎掩不住心里的兴奋之情。
“今日之后,慕容家再无在下这号人物,在下已经破出慕容家。请各位别慌,在下已把所有产业移交清楚,和慕容家所有的往来也不会因为在下的离开而有所更动,今后有任何问题,尽管去问我爹便是。”
此言一出,每个人脸色哗然大变,谷樵生也错愕了。
“交给慕容老爷子?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有本事揽下这些!”身旁一名拍着褶扇的少年公子忍不住低语。
“是呀!定是公子爷喝醉了。”旁人轻声附议,但回头一想也觉得不可能。仅仅三杯酒,能醉得人语无伦次吗?不过这话碍于慕容轩,没敢问出口。
“公子爷怎么会突然怎么想?”谷樵生站了起来。等了这么久,依然没见到骆泉净,他实在心有不甘。
“在下原就志不在此,却一直苦无契机,才耽搁了这么多年。”慕容轩沉吟道。
水晶珠廉之后,慕容夫人幽幽的望着儿子。直到今日,她终于明白,原来当年把慕容轩从玉器行里带回家,竟是活活扼杀了他的志趣。
“娘,难不成大哥真要回头?”慕容颖也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的凑上前问道。
“有何不可?这是他的选择。”慕容夫人黯然的答道。也够了,拥有他这么多年,也该是放他走的时候了。
舫外一声琵琶弦响,慕容轩突然起身,捧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比樵生也震动了!是她!一定是她!这么想着,偏又不敢贸然起身。
“时辰已至,就此拜别各位。”
“公子爷!”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慕容轩哈哈大笑,丢下酒杯,走出舱外。
众人纷纷起身跟出。
舫外,一艘小小乌蓬船滑过湖面,悄悄与盏舫并行,只有那琵琶清亮悦耳,一声声自乌逢内传来。
慕容轩笑了,在每个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身子隐稳落在那乌篷船上。
逢里随即钻出一名牵着男孩的素衣女子,长发披肩,眼眉如画,笑靥甜蜜温暖。
比樵生咬着唇,不知怎地,却几乎想要落下泪来。三年未见,隔舟相望,骆泉净成熟的少妇风韵更胜当年未嫁时的温柔婉约。再见伊人,他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思念竟是这么深远!
骆泉净仰脸望着丈夫,儿子早迫不及待的扑进慕容轩的怀里撒娇去了。她抿唇笑看这一切。三年以来,她个性里的沉默依然,举止也仍是从容有礼,除了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外貌上几乎不曾有什么改变。
昨儿个夜里湖上飘了一场雨,今日空气清新可人,该是个远行的好天气吧!
盼了三年,总算是让她等到这一天了。脱离慕容家这个讨厌的身分,她和慕容轩一定会更自在吧?
“等很久了?”慕容轩问。
她摇头。“想去哪儿?”
“跟你一道儿,都好。”他轻声一笑,没再瞧那些人一眼,抱着孩子弯身进蓬去了。
“那就是公子爷传闻中的湖上夫人,还有他儿子?”有人纷纷问道。
“该是吧。老天!敝不得公子爷要舍许家小姐不娶,这姑娘生得还真不错。”另个人说。
“才怪!我内侄女见过许家千金,相貌要比这姑娘美上好几分,再说她贫贱出身,哪能跟许家相比?”又有声音冒出来反驳。
“听说她是谭姑的女儿呢。”
“慕容家这么重门户,我看老爷子肯定是气坏了。”
所有的猜测终究是猜测,一旁了解事情真相的教坊众姐妹也始终三缄其口,没有出面说明这一切;她们正争相忙跟骆泉净挥手,爱哭的如意早已频频拭起泪,显然是不舍之至。
在那画舫间,骆泉净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孔,也看到许多不认识的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无所谓,只是专注的望着和慕容夫人并肩的谭姑,看着她们眼中的依恋。
这一生像戏,这些人这些事全走在她的戏棚里,有时是配角,有时是主角;有时曲折,有时起伏。这一生的笑笑泪泪,在两船擦身之间,她恍惚看到过去的自己,也看到吴秋娘和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唐夫人。
但那一切,却都更淡更远了。
直到望见谷樵生,他紧紧扳着船头,那双眼睛看着她时依然有着渴望。骆泉净微笑了,点点头,拱身盈盈向每个人行了礼。
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骆泉净早学会了不要太伤感。
比樵生如鲠在喉,眼眶里竟浮出泪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知道骆泉净看见他了,他如追,偏偏,是什么都不能说!
“轩儿。”慕容夫人站在众人之后,掩不住靶伤,眼泪流了下来。
“别难过了。”谭姑安慰道。“他们总会回来的。”
“是呀,娘,大哥总会回来的。”慕容颖眼望着骆泉净,心情亦是复杂的。
事到如今,他仍参不透骆泉净那冷静内敛的性格,也无法明了,一向骄傲的兄长为何会甘心为了她放弃一切?
直到那小船离开,众人才明白慕容轩所言是真。有人仍在错愕间,有人则惋惜着慕容轩的大好前程,更有人不解他的动机。
“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洽海寄余生。”只有慕容颖喃喃念着半阙词,心里不知怎地,竟好生羡慕起兄长的魄力和决心。
柳絮纷纷飘下,众人再抬头时,那小舟已消失烟波迷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