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回府了,可是小姐却还记挂着那个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古怪男子,只是身为女儿家,不便随意开口向寺中僧人询问张公子的事,所以几天都郁郁的,难展笑颜。
红娘再叹一口气,将床褥铺齐整,她向来夜里须彻夜掌灯才睡得安稳,可是却因灯烛太亮而令小姐难以安寝,明日回府还需一整天舟车劳顿,今夜睡不好可不成。因而她不能再与小姐同睡,老嬷嬷吴妈好心,将其房间让给她,自己则去与厨娘挤一张床。她本欲推辞,却拧不过比她还固执的老人家,只好一再称谢。
天可怜见,她前些年所受诸多苦难有了偿付,如今竟遇见这许多待她极厚的善心人。崔老夫人虽然严厉,却并不苛责下人;小姐活泼纯善,视她情同姐妹;府里其他厮仆也颇为和善,尤其是吴妈为人亲切热诚,对她如同亲女般疼爱怜惜,更是叫她心坎里暖融融的。
如果可能,她想就这样在崔府里待上一辈子,平平静静的,安安心心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会像活在坟茔地里一样时时听着孤魂野鬼般的不绝哭泣声。
满足地笑笑,她转身将床幔重新勾挂好,才准备出房,却见崔莺莺晕红着脸,躲躲闪闪地走了进来。
她心念一动,忽然伸指低喝:“你做了什么坏事?芝”
“赫!”崔莺莺吓了一跳,脸更红了,期期艾艾地掩饰“我哪有做什么坏事!红娘,你干什么吓我?”
“没有?”红娘脸上似笑非笑地,慢吞吞地绕着她转了两圈,见崔莺莺眉眼里都是暗藏的喜悦,唇角抿着掩不住的笑意,双顿绯红,眼神更是飘来闪去地不敢与自己相对;心下愈加笃定,然而却忽然笑容一收,似是兴趣缺缺地道:“没有就算了。”
本要到厨房里取些糕饼做今夜的宵餐,她反倒折回内室,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走,这边摆摆桌上的书册,那边抹抹架上的灰尘,不一会儿,果见崔莺莺按捺不住,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红娘,给你看首诗好不好?”
“小姐又作了什么好诗啊?”红娘漫不经心地将铺好的床褥再整理一遍。
“不是,这首是司马长卿的风求凰,我念给你听如何?”
“凤求凰?不用了吧,小姐从前诵给我听过。我都已经背下来了,小姐是想考我吗?”铺完床,她再将已叠好的衣物又重叠一遍。
“不是啊,这首诗是是有人写给我的。”
“咦,不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吗?”红娘好生惊讶地一甩巾帕,扑掉香案上不存在的浮灰。
“红娘!”
“奴婢在。”她恭敬地福身,
“小姐有何吩咐?”
“可恶的红娘姐!”崔莺莺气恼地轻捶过去一拳,被她灵巧地闪身躲开,闷笑连连。
笑得崔莺莺快要风云变色前,红娘及时板起面孔,正色道:“小姐见到他了吧?”
“嗯。”崔莺莺垂着头轻轻地应道,红娘是她最亲近的丫环,自己的任何心事都会倾述给她听,有时甚至由红娘替她决定她拿不定主意的事。红娘只大她一岁,却比她沉稳得多。虽然时常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心肠却颇软,她若偶尔偷偷做些逾矩的事,必会拉上红娘,也由此带累她替自己受罚。
“而且,他还抄了首凤求凰给你?”
“对啊!”崔莺莺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轻轻展开。
“你看,他的字刚健遒劲,流畅挺拔;想必练了多年才达到这般境地。”
红娘细瞧薄薄短笺上的绳头小楷,随口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贤”她哼了一声,
“好色之徒!”
“红娘!”崔莺莺瞪她。
她一笑,又轻念:“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仿惶”她顿了一下,将“何时见许兮,慰我仿惶”这一句反复低声念了几遍,不由皱眉嘀咕“难不成他要邀你相见?”
“真的?”
“假的!”红娘迅速浇熄崔莺莺扬起的兴奋心情“这笺上既没写时辰又没写地点,自然不是邀你见面,刚才是我自己胡乱琢磨,怎能当真?”
“哦。”崔莺莺泄了气,在椅中坐下。
奇怪,那日张公子并未看到她二人在殿外,怎会说“见之难忘”?听说他也是寺中留宿的香客,难不成曾经瞧见过小姐?她踱了几步,忽然疑惑道:“这纸短笺是谁偷传给小姐的?”
崔莺莺羞涩地抚弄着膝前绶带“是张公子亲自给我的。”
喝!好迅捷的手法,居然亲身传信,连投石问路都不曾!
“小姐确定那是张公子?”可别是搞混了人,错投了芳心。
“当然不会错,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崔莺莺急切地站起身。
呃,是吗?小姐的耳朵还真灵!哪像她,就算再与那张生面对面遇上,也未必识得,更别说听得出他的声音,没办法,她记人面孔的本领一向很差。
“那,小姐身边一向有丫环跟随服侍,怎会让陌生男子靠近,还竟敢递了张纸来?”红娘手指弹了弹短笺,马上见崔莺莺投来无比心疼的目光,不由深觉好笑。
“方才在外头,本来是有小秋陪着我的,后来我叫她去取团扇,就是那之后不一会儿,张公子便突然进了院,塞给我这首诗后就急匆匆走了。”
“急匆匆走了?连句话也没说?”何事如此心急,能急过表示倾慕的机会?
“当当然说话了,不然,我怎听到他的声音!”崔莺莺柔柔地笑,回想着方才乍见时令她心跳不已的场景。
红娘思索着喃喃道:“倘若当真对你有情有意,必定留连不舍,怎会说走就走”
“说不定他是个脸皮薄的人,怕羞什么的”
红娘“哧”的一笑“都敢传信表意了,脸皮怎么会薄,何况,你都不羞,他怕羞什么?”
“红娘!”崔莺莺气恼地瞪过去。
她却不理会,只顾慢慢想着,沉吟良久后,她缓缓开口:“小姐,你烧了这封信吧。”
“为什么?”崔莺莺猛一抬头,吃惊地望着她。
“首先,私相授受,于礼不合,倘使老夫人知晓,必会大怒,说不定一气之下,禁了小姐的出门机会,更甚者趁你尚未情浓之时,干脆将你一嫁了之。”
“我”
红娘向她摆手,止住她欲辫之意“其次,一面之缘,并未深交,怎知张公子人品如何,况且,对他其余之事小姐也一无所知哦,只知他姓张名珙字君瑞。”瞧了眼手中短笺上的落款,她淡淡一笑“语焉不详,不甚牢靠。”
“那一那就如此为止了?”崔莺莺心中委屈又难过,泪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红娘叹了口气,手中丝帕轻擦掉她的泪,柔声道:“怎么会呢,如果张公子真是诚心挚意,必会打听到崔府,等我们回府后,他若当真寻了去,再做打算也不迟。”
崔莺莺破涕为笑“是啊,红娘姐,你考虑得真周到。”
“那么,现在先烧了它吧。”
崔莺莺犹豫起来,软声央求道:“不烧成不成啊?我想留着它作念想。”
红娘淡然道:“若是张公子去了,你见了人,何必再要物件,若是他没去,说明他心意不诚,那么你留着又有什么用?何况,万一泄露出去,怕是你我都逃不过一顿家法。”
“这样啊”不待她考虑完毕,红娘已将纸笺凑到香烛前引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满纸倾情化为灰烬,不知灰烬散后,会有怎样的一分情缘到来
#######################
昏暗的房中,残灯如豆,摇摇曳曳地跳动不定,虽然微弱却始终顽强地守护着最后一抹光亮。
虚掩的门被悄悄推开,古老的门轴刚刚润了油,静默着没有发出一丝刺耳的声响。
潜入的人影满意地阖上门扉,一眼瞥见桌上未熄的烛火,不由咕哝了句:“睡着了还点灯,真是浪费灯油。”自然而然地上就“扑”的一声吹灭灯火。
“吴妈,我这也是没办法,好歹您可是我的奶娘,哺育之情深比天地,如今你喂过的孩儿我有难,有个小小的借宿请求不算过分吧?”合十祈愿完毕,他席地而卧,想起那几个混账叔父和堂兄弟不择手段的威胁,不由暗暗偷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不是威逼住持不许借客房给他,又算准他爱极寺中素斋,绝不会出外住宿吗?行,没关系,恰巧崔府的吴妈是他幼时奶娘,他来这儿打个地铺自粕以吧!虽然是临时决定。并未同吴妈打招呼,但老人家热情淳厚,必不会拒绝。
只是现在吴妈睡得正熟,不便打搅;倒不如明早再告知她。但愿她别三更半夜地起身解手喝茶什么的时候,看不清屋内地形,再一脚踏得他小命呜呼!翻了个身,终是感觉不太舒服,他起身再度合十“吴妈,没有枕头到底是不行的,我怕明早害得我满眼血丝会吓到您老人家,那太不孝了。所以,不介意我再借个枕头吧?反正寺里客户都是双人铺,两枕两被,就算头再大,也没必要枕两个枕头啊!”悄声来到床头,摸到一只空枕,他心满意地捞起它躺回到地上。
半炷香后,他又一次起身。
“吴妈,别怪我啰嗦,天气虽然挺热的,地上终究是太凉,睡久容易湿气入骨,我若病了,也会劳您担心是不是?因此,那个被子嘛”
摸到一床未铺开的闲置被褥,他越过床上人的身躯,向外拉扯,然而扯动大半后,却拽不动了。
“吴妈,您只需轻抬娇躯,孩儿我就不必挨冻了,好不好?来来,身下留情”
他轻轻念着,手上慢慢使力,然而被角被压得颇紧,一时竟拽不动分毫,正有些急时,床上人嘤咛一声,悠然转醒。
他一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吴妈,您可别叫,是我哎呀呀,吴妈咬人!”
“灯呢?”床上人颤声低叫。
他呆了下,这声音年轻得紧,绝不是吴妈那粗壮得吓人的嗓音,难不成他走错了房间?这可糟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摸错房门,请勿见怪,干万别声张,我立即马上即刻走人!”
然而正要撤身,床上人已爬了起来,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刚触到他一下,马上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般紧紧抱住他不放。
“呃,我我可不是好色之徒,夜入贵房纯属不得已,还请姑娘海涵。”抱住他的人身体柔软芳香,明显是个女儿家,只是贸然紧拥,未免太过大胆。
“点灯!”她嘶声低叫,浑身不住颤抖。
点灯?那怎么行!看清他面貌,好告他夜闯闺房,企图非礼吗?不点!
“点灯啊!”她抖得更凶,声音越发嘶哑,甚至有了哭意。
他不忍。这女子一再求他点灯,又抖成这般,想必极是怕黑,难怪睡着也亮着灯,只是怪啊,前几日他明明见吴妈睡此间房,怎地今夜却易了主?
可恶!她们干吗没事乱换房间,害他进错了屋子,弄成如此尴尬境地。
“好好,我帮你点灯,你先放开我成不成?我快没气啦!”
“快点灯!点灯啊!”她只是惊慌而昏乱地叫。
“别喊啦,被你害死!”不敢再捂她口,怕又被她咬到,他身上伤痕已经很多了,不必再多一道来昭显他进带房间的蠢事。而她声音渐高,又恐惊动旁人。他干脆将她的脸孔按进他怀中,让她闷不出声。心底则有些坏坏地希望她就此缺气晕倒,好教他趁黑溜走。
哎,还不晕?如果按紧些,她会不会从他胸前下口啊啊,痛死!要命,她已经下“毒手”了,尖尖的指甲掐入他后背肉里。可恶,女人干啥总喜欢留这么长的指甲?对付登徒子吗不不,他可不是登徒子,他是无辜的,只不过摸错房间而已啊!不必用这种方式招呼他吧?
“灯!”她的声音听起来极是虚弱,楚楚可怜,终是打动他向来奸猾又狡狯的心肠。
“好吧,待会儿亮了灯,你就放开我成不成?我好歹不济也是个男人,这样软玉温香抱满怀,我可是会心猿意马的”他嘀嘀咕咕地,拖着死抱着他不撒手的柔馥身躯努力靠向放有烛台的桌子。
哼哼,若将她拖出床沿,看她放不放手!不放手就等着跌下床吧,跌得鼻青脸肿,好报害他皮肉试凄的仇!他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啊!”她低声惨叫,咚地掉下床。
他吓了一跳,慌忙捞住她的身子“你摔了哪里,有没有碰到头?”她怎地松了手,可是摔伤了臂膀?
她细细地喘着气,方才这一跤,跌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手肘,膝盖不,是全身都剧痛难当,恍惚了下,她又挨打了吗?还是昔日那难捱的苦寂滋味又在噬她的心骨,以致连身体都痛楚起来?
不!她早已脱离了那座可怕的巨大牢笼,那像坟冢一般的可怖地方。她已经重新开始了啊!
那么,是谁害她如此疼痛难忍?
“你不要在地上乱爬乱摸的,真是难看!”他将她抱起来放到椅上,从怀中掏出火石打出火来,点着灯芯“我看你哪里跌伤了,要不要上葯什么的啊哟!”
不仅被猛然撞翻,还狼狈地被压在地上,颈子上又勒着双本是拿针拈线而现在却严重威胁他性命的纤纤玉手,他的反应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小瞧了她咧!眨一眨眼,弱猫变成母大虫,居然这么凶悍!亏他心还软下来,上当上当!
“你是谁?为何三更半夜偷进我房里,你有何目的?”难道是原想轻薄莺莺,却不巧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长发未束,瀑布般从耳畔倾泻而下,拂在他脸上,痒痒的不大舒服。他皱眉从发隙间看去,却愣了下“是你?”
“什么是我,你见过我吗?”红娘瞪他,双手仍紧紧勒住他的颈子不放。
“你忘了?你在我的胭脂铺里买过货,你因热晕倒,还喝了我一碗冰镇酸梅汤!”他自尊心受挫地低叫,可恶,他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堪称相貌堂堂、仪表不凡、风采翩翩她怎么可以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喝你的酸梅汤。”红娘直觉反驳,忽想起那碗汤被铺里那个馋嘴的店伙计喝掉,她倒是随口一说,那伙计却怕是要挨骂。
“咦?还是有点眼熟。”他努力地前思后想了半天,终于回想起那初次邂逅的一幕“哦哦哦,你就是那个我好心救你免于跌入溪水之中而最终却弃我于不顾的丫头!奇怪奇怪,我上次怎地没认出你?”
什么跟什么!瞧他颤抖着手指哀怨指控的模样,红娘登时忍不住想笑,却仍是板着脸道:“不用提不相干的事,你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究竟想怎样?”
“不相干?”他恼叫一声、发觉声音偏高,忙降下音量,居然也不急着辩解正经该答的事,反而分析起所谓“不相干”事项起来“怎地不相干!我说相干的很。那荒郊野外的,你们两个孤身女子,我不但并未趁人之危,反而毅然相助,咳咳;虽然结果有些差强人意,但仍可看出极为明显的一项事实。”
“什么?”她很合作地顺着话茬接下去。
“事实就是,小可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品行端正的好人!”他好生骄傲地宣布,样子颇似他以自家货品绝对正宗为荣一般。
“尊驾真是品行端正的好人?”红娘手指微微扣紧,投给他怀疑的一瞥。
“绝对如此,保证无差!”他信誓旦旦,严肃非常。
“那你夜闯女子内室,意欲何为?”
“这是有理由的”
他话匣子打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滔滔不绝了好一阵,听得红娘头昏脑胀,最终才好不容易理清头绪,简单说就是他的叔叔与堂兄弟逼他回家继承家业,他不愿,就几次三番殴打他,并旦威胁寺中住持不许留他宿夜,他因爱极寺中素斋,不甘出外住宿,恰巧识得崔府的吴妈,便想在吴妈房中打个地铺总之,拉拉杂杂一堆废话后,重点就是:因她临时改住吴妈的房间,才会凑巧遇上本不该遇上的他。
“你若不信,可以找来吴妈对证。”
红娘瞪了他半晌,仍是丢过去两个字“不信。”
“你”他也回瞪她,最后有些咬牙道;“你再这么压着我,我就不客气喽!”
红娘不置可否。
他长吸一口气,霍地掀身而起,红娘惊呼一声向后仰倒,这才惊觉男人的力气终究是自己不能敌的,未及倒地,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肩头,止住跌势,还不知是恼是斥好,却又被他毛手毛脚地揭开衣袖查看。
“你又要做什么?”奇怪地感受不到惧意,她只是又好气又好笑,拍掉他不晓得意欲何为的毛手。
“我瞧你跌伤了哪里没有?”他理直气壮地答,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男女之防。
“不必了。”她退后一尺,躲开他不避嫌的碰触。
“那好,你的指甲倒是蛮利的,刺得我痛得要命,麻烦你替我瞧瞧伤势如何,需不需要上些葯。”他不以为意地转过身背对她。
红娘瞥了一眼,哟,好像流血了,这是她指甲刺的?怎么她没印象!
“算了,你没直接踢我出门已算手下留情,怎么会替我看伤?”他咕哝着站起身,将床上的那张闲被搬下来铺在干净的青砖地面,然后居然就当着她的面毫不顾忌地钻进被子蒙头大睡。
红娘瞠目说不出话,这也太无赖了吧,她还没应允他借宿哪!
揭开被角,本欲拍醒他的手却不由顿住,他青肿已褪的面上带着浓浓的倦意,端正的眉眼看上去半点也不像市侩又奸猾的商人,乌黑的发丝贴了一缕在颊畔,竟有着一丝可爱的稚气。
她呆愣半天,脑里忆起他笨拙又热肠的一举一动,好笑却真切的一言一行,不由摇头叹笑起来。
这个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