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风清,星黯淡。
夜深露重,隽书斋内仍是灯火通明,耸立疙瘩的飕冷凉风从突然敞开的大门窜进屋内,烛火忽地飘摇微弱,端坐在案桌前的费隽淳却未受影响,维持惯有姿势,头也不曾抬起。
茵茵入内后重新将门合上,捧着托盘慢条斯理地来到旁边。
“庄主,您请喝茶。”
“嗯,先搁着吧。”
“是。”茵茵将参茶放在桌案一角,静静地退到后方。
费隽淳翻阅着燕总管送来的厚厚一叠帐册,大致浏览了半个时辰后,他抬起头,看到茵茵神思不属地站在旁边,整个人呈现半出神状态。他停下了翻页的动作,用着剖析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她。
不可否认的,这丫头生得确实标致,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若樱桃,不点而朱,一对盈盈如星子般的晶亮眼瞳,点缀在细白如玉石的小脸上,当她郁郁寡欢地垂下眼睫,那双明眸跟着蒙上一层薄雾,他看不真切,只知道她正被某件事情给严重困扰着。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端起瓷杯啜饮已经温掉的参茶,微皱眉心搁回桌上,稍微瞥过眼再去看她,她还是呆呆地伫在那发楞。于是,他合上帐本,顺便将杯盖盖回瓷杯上头,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一个沉甸一个清脆,蓦地就把茵茵飘远的思绪拉回。
“这茶一定是凉了,奴婢去为庄主换上热的。”她有些心惊地捧起茶杯直往外头走。适才想事情想得过头,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书房里伺候着。
“用不着忙,我不渴,-回来吧。”他一丝不苟地说道。
茵茵惧怕地扭过脸,见他并没有发怒的意思,这才又折回了原处。
“-一定要这么怕我吗?”他将身躯安靠着椅背,双手平放在椅把上,沉稳内敛的表情,刻意漫不经心来掩饰真正情绪。
“奴婢是尊敬庄主,就和其它人一样。”
“-想嫁人吗?”他突兀地开口,双目如炬熠熠慑人。
她睁眼拼命摇头,心里惶恐难当。“当然不想!奴婢愿意一直伺候庄主,请庄主千万别安排奴婢嫁人。”
她的慌乱神情,莫名勾起他几乎遗忘的陈旧往事。多年前,也曾有个女子这般慌乱地对他摇着头
心烦地离开椅背转换姿势,将身体斜倚着桌缘,阴霾的眸光盯着一束纯白色的鲜花,伸手抽出一朵到鼻下轻嗅,清新淡雅的香气,像那个她、也像茵茵,是这样的纯真、美好、娇嫩,含苞待放,却
过了片刻,他才又重新开口:
“-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只能把头压得极低,声音细小又带着沙哑。
“对奴婢而言,庄主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嗯庄主善恶分明,光这一点就让奴婢确定庄主是个大好人。”
他的唇线渐渐勾出一道森冷的笑痕。“不,-错了,我非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善恶不分的大坏人。”
他的说法又让她吓一跳,急忙抬起了头。“如果庄主善恶不分,奴婢早就没法儿在这庄里待下去了。”
“一个害死了自己妻子的男人,会是一个好人?”他轻轻地道。手上那株白花在他揉捻下,折毁的花瓣一片片坠落桌面,枝梗的部分也被一段段扯断弃于地上。
茵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双唇泛白,颤抖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她一点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害死了自己妻子?庄主以前曾经娶过妻吗?
“我”
“她就像这朵花,柔美、脆弱、不堪一击,被我稍稍用力一折,便消香玉殒”绝冷黑眸锐利地定住她逐渐苍白的脸孔。“这样的我,-还认为是个好人吗?”
茵茵的嘴唇微张,半晌又徒劳无功地闭上,喉咙像卡住一般,实在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很想说的是,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情愿相信庄主是个好人。
“说不出来了,是吗?”他阴恻地逼问,一抹冷笑逐地浮起,像在嘲笑她对自己的过分信赖,也像在嘲笑自己还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茵茵紧抿唇瓣,偷觎着费隽淳的每个表情,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在哀悼些什么,他的脸色虽然很难看,挂在唇边的笑意比一团白雪还要森冷,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透露出伤痛的讯息。
“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庄主不是好人,可对奴婢而言,您永远永远都是好人,即使您日后变了,我还是不会忘记您对奴婢的好。”
凝结在他唇畔的冷笑渐渐地隐逝了,他怔了怔,在无边际的愁绪中慢慢望向她。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此刻,她却为了让他好过些而鼓足勇气说了这样的话,同时还绷紧脸部线条与他对看着,许是紧张、许是不安,她的脸渐渐胀红起来,额上也冒出晶莹汗珠。
“-过来。”
“啊?”
“我叫-过来。”
茵茵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几步。“是。”
挥开衣袍,他霍然起身迎上她惊惶的白脸。她很娇小,仅到自己下颚的高度,纤弱的身躯塞在过大的粗布衣衫里,显得有些可笑。他不发一语地以指勾起她畏缩在肩下的脸蛋。“我可以抱抱-吗?”
尽管他的声音幽深如鬼魅,沙嘎哑然,但茵茵却跌进这深不可测的潭水里,心神不受控制,僵硬地轻轻点头。接着,她就被两只臂膀圈进一个好温暖的胸膛里,鼻尖突地一阵冰凉,她努力移开头颅,才发现刚刚碰到的正是他颈上系着的翡翠玉石。
是她的心跳声吗?怎么这般大声,像在耳边狂敲猛打,她没法理会身体上的种种怪异反应,发烫、燥热、腿软、战栗、难以言喻的轻飘飘呵这会儿,她努力地用手在两人间隔出丁点空隙,毕竟她胸前长了些东西,就这么贴在他身上,怪不好意思的。
虽然,她不清楚他为何要抱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大方地就让他抱,她只是觉得,自己对他似乎有着难解的感觉;而这感觉,好象就和秀琼姐心仪庄主、而阿梅喜欢二庄主是一样的。
或许,她也喜欢上庄主,所以,她毫不考虑地就让他给抱了。
生平头一回,她懂得了抱人的滋味,连她那亲娘,她都不确定她是不是抱过自己。
他抱了她好久好久,久得让她以为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可是,他圈在她身后的手没有半点松动的样子,而他的呼吸持续平缓而规律地在她头顶盘旋,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呼吸应当会变得浑浊沉重才是。茵茵一边想着,一边窝在他颈下,细细瞧着那块玉石。
碧绿的玉身饱满圆润、洁亮如镜,石面雕刻着一条飞龙的图案,飞龙的嘴里则衔着一枚玲珑剔透、寒光四溢的金色弹丸,她愈凑愈近,殊不知他已垂下视线望着她。
“在看什么?”
她忽地微微抽开身体,明显受到惊吓。“我我”
“不碍事,没凶-的意思。”
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神色泰然平静,矜冷的辞令掩蔽他着了魔的情感,彷佛适才的行径不过是场梦里才有的失常举止。
“夜深了,-回房去睡吧。”
“嗯嗯。”茵茵像游魂似要走,又突然回过头。“奴奴婢告退。”紧张得僵硬了四肢。
“晚安。”
晚安?庄主同她说晚安?
再度逃出庄主的书斋,茵茵愈来愈不了解这位主子的怪怪行为了。
也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何以一颗心以飞蛾扑火的姿态陷进这熊熊火海里
时逢腊月扫尘的日子,家家户户开始除旧迎新,祓除不祥。
沧浪山庄内奴婢丫鬟、家丁奴仆也大规模地动身清扫,将平日不易顾及的壁边
角落、阴暗地方彻底扫过,那些日积月累的尘埃污垢,加上庄内大片花圃竹林亭园,够让他们忙上大半个月。
到了“腊八驱鬼”这一天,厨房依照传统煮了腊八粥,把糯米煮烂,加入果仁、莲子、红豆、红枣、桂园和白糖,据说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费隽淳外出后,茵茵也受命待在隽书斋里整理大量书籍,窝在典藏近万册的书库里,一边将积在书皮上灰尘抖落抹净,一边擦拭着书柜木架,光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就让她耗了大半天。
斜挂在天边的金色灿阳逞能地停滞在山峦问即将落下,迤逦的橘红色云霞暖烘烘地残留余晖,却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风带来的冻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茵茵猛然从成山的书堆里抬起头,手上动作有好几秒的停滞,颈部后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为低垂得太久。
“今天腊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语。“没想到我已经满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顿了顿,又沮丧地垂下脸长叹一口气。
“唉,想到又怎么样?恐怕连娘都不记得吧,从小到大,每回都是我提醒她,她才记起来不过,就算记起来也是一样,我总是孤零零地长大,孤零零地告诉自己:柳茵茵,恭喜-,-又长大了一岁哦!”最后几句像在自己安慰自己,装得很开心地朗声说着。“算了,最起码我在今天还有腊八粥可以吃呢。”
她抬头挺胸振作精神,又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说完腊八粥三个字,肚子咕噜噜地叫了几声,她却浑然未觉,继续埋头擦拭着底层的书架。
日落后,沧浪山飘起浓雾,整座庄宅笼罩在苍茫的白色烟尘里,清清冷冷,有种说不出的凄美与蒙胧。
穿著一袭深蓝色单袍的费隽淳,驾着匹骏马风尘仆仆地返回庄院,即使外头天再冷、雪在下,他还是穿得这么单薄。
“庄主,您回来了。”燕总管必恭必敬地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接过主子带回来的几本册子,沿途跟随在后。
“庄里有事吗?”
“没有,每个人都各职本分地在做事,没啥特别的事发生。”
“今天是腊八,都吃过粥了吗?”他气势凛冽地颔首在前,途经几处回廊,有几名婢女见了都连忙躬身揖礼。
“是的,都吃过了。”
“嗯。”“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庄主是现在要用餐,还是”
“把晚膳送到书斋给我,我要查核几本帐册。”
“是,小的立刻去办。”
行经假山竹林夹道的蜿蜒曲径,穿过几重院落楼阁,远远便瞧见书斋里的灯火正亮着,透过半开敞的窗子,可以看到茵茵手上抱了堆书,吃力而笨重地一本一本摆上书柜最顶层。
他快步走到窗边,正想推门进去,却听她独自一人在里头自言自语,嘴里念念有辞着。
他直觉地抽回手,停在门前压低声息,竖耳细听着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忘了,没忘,忘了,没忘,忘了,没忘”以下的话不断重复,茵茵每放一本就说一次,这样奇怪的行为也不晓得持续了多久。
费隽淳的两道浓眉逐渐靠拢,实在听不下去,于是推开了门。
茵茵吓一大眺,幸亏眼明手快地扶住瘪子,要不肯定摔到凳子下。
“庄主!”忙不迭捧著书稍稍鞠躬。
“先把书搁着,-人下来就好。”他没去看她,径自拾起一本待整理的书刊,略略翻了两页。
“喔。”
打扫了一天,茵茵那张小脸早布满了灰尘与书屑,她将抹布挂在水桶边缘,然后把散乱的几绺发丝拨到耳后。
“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在这忙了一天?”环视周遭,费隽淳问道。
“是的,可书斋里的藏书太多,奴婢还没整理完。”
“那是一定的,以-这样的速度,最起码得花上一个礼拜。”但他没有说的是,她清理得非常仔细,并没有为了快速完成而马虎了事。
“用过晚饭了吗?”
这个问号突地让她整个人在停顿几秒后弹跳起来--
“晚饭?”扭头望向窗外。
天哪,外头部已经暗了,她居然在这儿待得忘了时间。
“对不起,奴婢忘了要去厨房端庄主的晚膳,我现在就去。”
“不用了,我已经交代给燕总管去弄了,-甭忙,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休息?”她瞪大眼珠子。
还没来得及动作,有两名婢女敲门进了书斋,将一碟碟精致佳肴放在另一张泡茶议事的黄花梨圆桌上,他择了张靠近窗户的圆凳坐下来
那香喷喷的饭菜香,一时勾动茵茵肚里的饿意,连串传出咕噜咕噜声,像在抗议她中午也没吃饭。
“再多拿一副碗筷来。”费隽淳突然向婢女说道。
“啊?”婢女颇觉错愕地一呆。
“有什么问题吗?”他沉下脸。
“没没有,奴婢立刻去拿。”两人不敢迟疑地立刻退出去。
“-过来吃吧,我想-大概忘了要吃午饭。”
“不不不!”茵茵诚惶诚恐地直摇手。“庄主您吃,奴婢去厨房吃就好了。”
“我就是要-在这里吃。”
“不,奴婢只是个下人,没资格和庄主您平起平坐一块吃饭。”她还是拼命摇头拒绝。
“要-陪着我吃饭,是件很困难的差事吗?”他语似无奈地叹息。
如果她没看错,他深锁的眼眸看来有些苦涩、有些孤寂、有些疏离
她欲言又止,不一会儿,刚才离去的婢女已取来一副新的碗筷,临走前下忘瞥了眼茵茵,看待她的神情竟多了点轻蔑。
她咬了咬牙,突然就朝桌旁的椅凳坐了下去。“对不起,奴婢不该忤逆您的意思,奴婢现在就来陪您吃饭,请庄主不要生气。”
他没有立即抬头,却注意到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正隐隐抽搐着。
“那么,-现在就吃给我看吧。”
没敢犹豫,茵茵捧起名贵的白玉碗,战战兢兢地举箸夹了些青菜入口。
费隽淳也跟着拿起筷子,却夹了只大鸡腿给她,巴掌大的碗顿时被这块肥嫩的鸡腿给封住,茵茵呆住了,不知作何反应。
“-不喜欢吃鸡腿吗?”她这么瞪着他,倒教他摸不着头绪。
“我”
“嗯?”
“我”她垂涎地咽了口唾液。“我这辈子还没吃过鸡腿。”
“是吗?吃得下的话,这另一只鸡腿也给。”虽然很不想承认心底异样的感觉,但是,他现在确实是怜惜她的。
茵茵的目光怯怯地溜到桌上另一道菜,忍不住再咽口气。“我我可不可以只要一只鸡腿,然后,给我吃一尾小虾子?”
“-吃过虾子?”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厨房里偷吃过一小尾啊”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急忙用左手-住口,尴尬地傻笑。
“不打紧,-想吃什么就吃吧,这些东西我早吃腻了。”放下筷子,他有感而发地低语。
才刚咬了口鸡腿肉到嘴里,茵茵的眼眶蓦地红了,想到今天是自己十七岁生日,想到生平第一回吃到鸡腿,她一方面感激,一方面难过,等察觉眼泪不经意地滚下脸颊,她慌忙用袖子擦眼睛,不料愈擦愈觉满腹心酸,就这样一哭不可收拾。
“-怎么哭了?”费隽淳惊震地起身,毫无预警她会在这节骨眼哭泣。
不能哭!不能哭!茵茵更加仓卒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猛力吸着鼻子,在转瞬间挤出一张摆明强颜欢笑的脸。
“对不起,我真是个大傻瓜,连吃到了鸡腿都会感动地痛哭流涕,我这个样子一定影响了庄主的食欲,我看我还是”
“别说了!”他皱眉轻喝。
她跟着闭口,剔透澄眸却还是闪烁着盈盈水气,眨动间甚是楚楚动人。
“-告诉我,忘了和没忘,是什么意思?”
在过度吃惊的情况下,茵茵只是睁大眼,想哭的情绪一逸无踪,脸又迅速绯红。“庄主听听到我在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可以说吗?”并非是想探人隐私,但他还是想知道。
“我只是用这一本本书在猜测,我娘她究竟记不记得今儿个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就忘了、没忘地念个不停”这下可好,他一定觉得自己够蠢够可笑的。
“-的生日?”他一怔。
“嗯。”他忖度了下。“满几岁了?”
“十七。”她细声回答。
“十七原来-也满十七了。”这个数字,无疑又触动他心底的伤口。
当他声音沙哑地念着十跟七两字,她的心跳莫名加速,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今天满十七,可是,因为这两字是对着她说的,所以,她觉得这意义分外不同,至少,有人知道她今天生日,有人知道了!
“那么,等-吃饱饭,就回双飞楼去找-娘吧,或许,她准备什么东西要给。”
虽然不抱期望,茵茵确实也很想回去看看她娘,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敢踏进马云盼的势力范围了。
“嗯。”她点点头,再捧起碗时的表情就不同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鸡腿、大声大声地喝着玉茸鲜鱼汤,等她终于把脸从碗里抬起的时候,对费隽淳也不再那么畏惧了。
“我吃饱了,谢谢主人让奴婢吃了这么顿好吃的东西。”她稚气地咧嘴一笑,不忘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唇。
“去吧,今天也用不着回到这儿服侍我了。”
“谢谢庄主、谢谢庄主。”茵茵很想跪下来磕头,不过每回她要跪,他凌厉又不悦的目光总会遏阻了她的动作。
退出隽书斋后,茵茵心情愉快地往那座美轮美奂的楼阁走去,一只手微微压着胸脯,仔细一瞧,才知道她偷藏了另一只鸡腿出来,准备要带给她的娘吃。她甚至天真地想着,这么好吃的鸡腿若不分娘吃一只,那她就太不孝了。
天晓得莲妈整天跟在马云盼身边,吃的也全是山珍海味。
然而就因为这只鸡腿,茵茵的苦难宣告再度上演。
意兴阑珊坐在矮桌前挑选镑色绫罗绸缎的马云盼,无论怎么看就是没有中意的,不管手里摸的是上好的定州丝、还是-州蚕;也不管这些料子的颜色都是她最喜欢的亮色调,像银红、金黄、宝蓝、豆绿,她还是一概否决掉,烦躁地闷坐在花台边,再不去瞧那些布疋一眼。
莲妈见她这样也着实拿不定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杵在一边,困扰着要怎么安抚她的情绪才好。
自从马云盼那日无心与庄主起了点冲突后,她原先的坏脾气就更加难捉摸了,好的时候对-笑,坏的时候任谁也不知道她又要找谁出气,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连莲妈自己也开始怀疑,她这样疼她、爱护她、宠溺她,究竟是对?抑或是错?后者的比率,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前者吧。
“奶娘,我要吃糖葫芦。”
“糖葫芦?”又来了,只要马云盼心情不佳,就会格外想吃些怪东西,要底下的人为她奔波张罗。
“-叫玉宁去街上替我买,我要吃十串。”
“十串?”莲妈又傻了。
“不,十串不够,改二十串好了,叫她快点去买,我嘴巴馋得很。”
“可这个时间”
“-烦不烦哪?快叫她去买,听到没有?”马云盼柳眉倒蹙,相当不耐地摆手,尖锐的音量刺得每个人都头痛。
莲妈爱莫能助地望了候在门边的玉宁一眼,使了个眼神,玉宁怏怏不快地转身离去。
过不久,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板,莲妈正纳闷这玉宁怎么这般迅速就买回来了,打开门,才知来的人竟是茵茵,她老脸绷紧。
“-来这儿做什么?”
“娘我”
“是谁来了?”马云盼耳尖地撇过脸,瞧见茵茵,恼怒愤恨齐上心头,倏地大步到她面前,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襟,半扯半攒地拉进屋里。
“好!很好!-还敢来这里,看我怎么治-!”
“啪啪”两声,毫不留情赏了茵茵两巴掌!这突来的灾厄让茵茵再站不稳,跌在地上也同时让那只鸡腿滚出了怀里。
莲妈瞠目结舌地瞪着那只鸡腿,马云盼却气得浑身发抖。
“贱丫头!竟然还敢去厨房偷鸡腿来吃!贱丫头,看我打不打死-!”举起脚接连踹了几脚,她气喘嘘嘘,茵茵痛得大声求饶。
“别打了,小姐,-别打了这鸡腿不是偷来的,是庄主给奴婢的!”茵茵一边逃一边嚷着,见莲妈呆立在门边,急忙就缩到她的身子后面,紧抓住她的小腿不放。“是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问庄主,而且我这鸡腿是特地带来给娘吃的,不是我要吃的”
无论如何,庄主说过两只鸡腿都可以给她吃,她只吃了一只,另一只偷拿出来应该没关系,而且,她宁愿让庄主处罚也不要让马云盼这个这个臭婆娘趁机会找她出气。
“-说什么?这鸡腿是庄主给-的?”孰知这么一来让马云盼更为忿怒,想到费隽淳竟让茵茵吃得这么好,她心里的护火烧得加倍炽烈。
“嗯。”茵茵躲在莲妈身后怯怯地点头,也突然发觉,这回娘居然没有甩开她,果真当起了她的挡箭牌。
事实上,莲妈是因为太过吃惊,整个人僵着无法动弹。她万万没想到茵茵宁可冒着被马云盼拳打脚踢的风险,而带了一只鸡腿来给她--这丫头,该说她是太笨,还是太善良?
“奶娘,-走开!我非打死茵茵不可!”
“小姐,-别这样!”突来的不忍让莲妈气急败坏地拉住马云盼。“-真把她打死了,若庄主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我不会把她打死,我只要把她打得残废就够了!”说着又去扯开茵茵的辫子,茵茵痛得哇哇大叫。
“小姐,-冷静点,现在庄主他他摆明护着这这贱丫头,-若打得她残废,又得怎么对庄主交代呢?”莲妈挡在茵茵身前,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气硬是拦住了马云盼。“何况您不是不是很喜欢庄主吗?这样一来,除了让庄主更加讨厌-,说不定还会影响-在这儿的地位呀!”
“奶娘,-”她咬牙切齿又羞又恼,眼睛迸射出火花。
霍地转身,将那只鸡腿重重踩烂,马云盼忿恨地冲到花几边尖吼着。
“叫她给我滚出去!往后绝不许再踏进双飞楼一步,否则我一定要她好看!”
“好好好,您别生气,我马上把她赶出去,您别生气。”莲妈二话不说立刻拉着茵茵匆忙出去。
披头散发又遍体鳞伤的茵茵,从没想到马云盼是如此痛恨她、讨厌她,远比以往更胜;她也总算知道,马云盼确实喜欢庄主,可这这未免太过离经叛道、为礼俗所不容了?
“听到没有,以后别再来这里,只要-一出现,小姐的情绪就会失控。”莲妈深吸口气警告着。
“我我只是只是以为娘记得我的生日,所以”她低垂着头嗫嚅说道。
“生日?”莲妈愕然。
看来娘确实忘了,茵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我回去了,-快去安抚小姐,免得她又开始乱砸东西。”说罢,拖着疼痛不堪的两条腿慢慢离去。
莲妈失神地望着茵茵凄楚得令人鼻酸的背影,想着屋里撒泼得失去理智的马云盼,她摇摇晃晃,身子险些无法站稳。
扶住身旁的圆柱子,森寒冷风吹来,刮起脚边的落叶,却见莲妈的眼里闪烁着痛心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