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齐欧梵都没来找伊琳,她原以为他已经不愿帮她打官司了,竟意外地在十一月初收到他来的一封电子邮件。
他在信中告诉她,案子已经送交地方法院,再过一个星期左右就能得到回音,要她先做好出庭应讯的准备。
简短的几行字,没有透露任何私人的情感,充份表达他的冷漠和依然未消的怒气。
伊琳怔怔地盯着电脑萤幕,心情如铅般重。
就这样结束了吗?这段根本还算不上恋情的恋情,尚来不及在彼此心底激起惊涛骇浪,竟已无疾而终。
也好,真的,这样也好,一份明知不会有结局的情爱,与其勉强拥有着,不如快刀斩乱麻,省得以后伤心徒增痛苦。
然而,一个人如果真能对世间所有的纠葛完全不萦于怀,那就不叫人了。
下班的铃声已响起多时,她犹坐在位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李怡安像猫一样无声无息溜进办公室时,伊琳已关掉电脑,准备窝回去她那空荡冷清的公寓,如往常般地冲泡一包速食面,草率裹腹后,继续埋首于从公司带回来未完成的文件。
虽然赵副理很器重她,交付给她许多重要的工作,却也害她必须经常性的额外加班。
李怡安轻巧地将两罐纯果汁和一大袋的西点放在她的桌上,颌首微笑地询问她是否已经可以下班走人。
“有事?”瞧她穿得一身劲装,长裤和头上的发带还是最新
流行的萤光色,想必是又要去参加某人的疯狂派对或演唱会。
“明天阿妹办歌友会,缺人手帮忙布置会场。”
“你又换偶像啦,不崇拜伦伦跟什么小臣臣了?”
随口问问,她居然当场翻脸。
“当然不是,我只是去友谊赞助,在唱片公司工作的阿惠才是她的死忠,她已经连忙三天都没沾床了。”
疯子!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能纵容自己沉迷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很抱歉,我实在没时间,也没力气帮你。”收拾好文件,伊琳背起包包将桌上的台灯关掉,迳自走往办公室外的电梯口。
“除了布置场地之外,我找你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李怡安从后头跟上来,一手按住已经打开的电梯门。
伊琳吊起快闭起来的眼皮,疲惫的望着她。
“明天晚上,你们老董作东请我们一家人,特别指名要你作陪。去不去?”李怡安龙飞风舞的挑扬着眉毛。
“我考虑考虑。”
“你还考虑个什么劲?”人家要你去,是给你面子耶!“听清楚,明晚六点半,喜来登饭店六楼,喂,我话还没完”
伊琳推开她的手,电梯已自动关上门,往下直坠到一楼。
骑上她的二手迪爵,伊琳纯熟地抢道蛇行,在交警没发现前,迅速挤进快车道一路狂奔。所有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统统不需要预演或思考,一切全凭直觉和惯性。即使她已经快累垮了,做起来仍是那么的得心应手。
劣根性。一个人一旦干了坏事,就容易一回生二回熟,弄到最后便回头无望,干脆一坏到底。
也难怪齐欧梵不让她到声se场所去讨饭吃。那是一条不归路,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去面对而已。
踩着有如千斤重的脚步,拾级爬上位于顶楼加盖的公寓,在钥匙插入锁孔的一刹那,门内的电话响了起来,伊琳不为所动仍是缓慢的开门。
答录机嘟的一声接了电话。“你好,我是伊琳,请留下您的大名和电话,我会
踏入门内,她弯腰扯下鞋带,突然两道人影从门后闪了出来,一人拿着棒棍迎面朝她挥来
“啊!”眼前一暗,她几乎要马上昏死过去。
“伊琳,我是齐欧梵,有点事情找你商量,回来请和我联络,我的手机号码是”
她忍着剧烈的疼痛使力挪动身子,希望趁电话没挂掉之前,抓下话筒,奈何那陌生男子抢先一步将电话线给拔掉了。
“赶紧到法院去撤销告诉,否则下次就让你去见阎王。”撂完狠话,两名陌生男子带着凶器迅速离去。
伊琳拖着残存的一口气,企图把电话线接回去,但努力不到几分钟,就气虚倒地不起。
当伊琳从昏迷中醒来时,人已经平安躺在医院,首先映人眼帘的是齐欧梵焦虑蹙眉的脸孔。
昨晚久候不到她的回音,在公司也没找着她的人后,他决定到她的住处碰碰运气,没想到就骇然发现惨遭袭击的她,气若游丝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紧急将她送医后,医生为她输了五百西西的血,并照了x光片,好险只是外伤,也没有脑震荡的迹像。伤她的人无意要她的命,但警告意味很浓。
“是你救了我?”也许是命中注定,她要欠他很多人情,才会在每次最需要帮忙的时刻,就得到他的援手。
齐欧梵点了点头。“伤口还痛吗?”
“还好。”她强忍着痛的说。
“你知道是谁行凶的?”望着她虚弱而苍白的脸,他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
“对方临走前,要求我撤销告诉,你想,会是谁?”
“可恶。”齐欧梵怒火冲天,儒雅俊朗的脸庞满是忿忿不平。
“不只可恶,是欺人太甚!”伊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他温暖的大掌轻轻握住她的手,移至唇边小心翼翼地亲吻着。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希望去恨他们。”
齐欧梵睇着她那惨白得了无表情的容颜,忍不住将她搂人怀里。
一滴眼泪悄悄淌落,无声地滑入她的衣襟。
“你走吧,我请不起你,也不想再请你担任我的律师,我要用我的方法为自己讨回公道。”或许以恶制恶是个好办法,她忍受他们太多了。
“你以为我会袖手旁观?”吻掉她眼中的泪水,齐欧梵语调坚定的说:“嫁给我。”
“不!”她的心意没有转圜的余地。“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今生我们是注定无缘了。”
“是吗?”齐欧梵眼中带着莫测的笑意。“谈个条件如何?”
伊琳自他怀里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你要送我一把黑枪?”
老天,这小女人满脑子尽是灰色的思想。
“错了,我要给你一个幸福的婚姻。至于黑枪,女人不适合持有管制刀械。”
“那,男人呢?”他该不会是要做傻事吧?
真好笑,这时候她浑沌的脑袋又恢复正常了,刚才她还巴不得能抄着家伙奔回台中,找她堂叔算总帐呢。
齐欧梵又是诡诈地一笑。“男人就不同了,男人有男人解决事情的方法。”
“你的方法没用,不懂怎么以恶制恶。”
“你懂?”眼中不无嘲弄的成份。
“就算不懂我也会想办法!你走吧,我还想睡。”翻个身,她将被子蒙住头脸。
“不听听我的条件?”
“听了也没用。”她的声音有着一股悲愤。“我很感激你,也很对不起你,就当我是个不知好歹的笨女人吧,你的幸福婚姻,我真的是无福消受。”
齐欧梵伫立在床边,睁睁地望着她。
良久。
伊琳听到一声叹息,病房门开了又启。他走了。
这晚与会的果真只有李怡安一家四人。齐政民单独宴客,钟丽心据说去了香港。
“对不起,我来晚了。”伊琳头上包着纱布赫然出现,令众人不觉一愕。
“你是怎么,和人干架啦?”李怡安大惊小敝的问。
“怡安。”李云朋一听她开口就皱紧眉头。“说话秀气点,让齐伯伯笑话了。”
笑什么?李怡安没敢问,倒是乖乖的把嘴巴闭上,只是眼睛仍盯着伊琳胡乱转。
“不好意思,昨天下楼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所以”个人私事没必要在这儿张扬,伊琳随便编了个理由,便腼腆地低着头。
“要紧吗?有没有到医院照x光,万一伤到脑部就麻烦了。”齐政民是个很亲切的长者,细细询问她的伤势及处理过程,确定没有大碍后,才安心的劝她多吃点食物。
倒是李云朋夫妇,从头到尾都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伊琳,让她浑身不自在。
幸好有李怡安的弟弟李怡和不时制造一些笑料,化解尴尬的场面,才使这场晚宴能顺利的进行,愉快的结束。
原来只是一顿非常普通的餐叙,和伊琳期望的有极大的落差。
她原以为齐政民有什么要紧事要问她,但他始终像个慈祥的长者,不时为她夹莱,偶尔提醒她工作不要太过劳累,应以身体为重。
就这样?
既然没有特别的用意,那,叫她来干什么?
当李怡安好意问伊琳,需不需要送她回家时,她鼓足勇气转身问齐政民。
“方便搭董事长的便车吗?”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无聊的、揣测的等待,她必须趁此机会把话挑明了讲。
顶多是拒绝,甚或被讥嘲一番,以齐政民的为人,纵使不满意她当齐家的儿媳妇,应该也不至于说出比她堂叔堂婶更难听的话来羞辱她。
“当然、当然。”他满脸欣然地招来他的司机小陈,并问清楚她的住处。
怎知,车子才开上高架桥就碰上塞车。
“这么晚了,这些人都是要上哪儿去呢?”齐政民有点纳闷,但似乎不太在意,他口气轻松的和伊琳闲话家常。“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头说遇到交通堵塞,除了听音乐还可以拿起球拍,邀同车的人到路旁打羽球。”
“挺不错的建议。”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是国外,在台北就不行,到处都是人,再不就是见缝就钻的机车,加上恶劣的空气品质,叫人大口呼吸都要提心吊胆,还谈什么打球的乐趣呢。”
“我完全同意。”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只是,台北人有台北人的悲哀。”
“你呢?”齐政民话锋一转。“你有什么悲哀?”
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伊琳怔楞了数秒钟,才回过神。
“穷。”她坦承以告,这不是她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吗?“无依无靠,加上贫无立锥之地,是我最大的悲伤。”
“往下说。”他听出了端倪。
她咬咬牙,没多作犹豫,便开口道:“怡安告诉我董事长公子的事,我想,如果你觉得我还够格当齐家的儿媳妇,那么,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在你还没见到我儿子之前,就这么草率决定?”
“不草率,我经过很长时间的考虑。”伊琳愈说,头垂得愈低,几乎要把整张小脸深深埋人胸前。
齐政民看着她,面上乍喜乍忧地。
这小女孩心里想着什么,他不是猜测不到,只是不想去猜测。齐欧梵什么都跟他说了,他们很清楚齐家将要娶进门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而她却对众人传说中的“齐少东”完全没有概念,也不感到任何兴趣。
“你至少该和他见见面,彼此有些了解。”
“不用了。”她嗫嚅着说:“只要你肯给我一千五百万,我保证将来做牛做马服侍他。”他指的当然是齐少东喽。
伊琳粗略估算过,若打官司输了,这笔钱用来付清那借据上的欠款和律师费,应该是够了。
这样,她至少还能保有父亲留下的遗产。
“没有那么严重。”这年头也不时兴做牛做马吧,齐政民和蔼地呵呵笑。“告诉我,你准备拿这一千五百万来做什么?”
她紧抿着小嘴,一双水眸直勾勾地瞅着搁在膝上的手掌。
眼看套不出话,他便直接把话挑明“一旦嫁入我家,就必须遵守我们齐家的家规,必须为我们齐家保重,顾全齐家的名声,你办得到吗?”
“我”伊琳语塞了。是啊,她是怀着怎样的心进人家的门?人家又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她盲目的举动?
这年头卖身求荣的事时有所闻。一千五百万吓不了齐政民,比这个数字多十倍,他只怕也不放在心上,但,这笔钱的用处则是问题的关键,基于“家风”考量,他有权利也不得不问个清清楚楚。
伊琳望着他老人家诚恳慈祥的脸,急着帮自己反常的行止找个借口。
但事到如今,与其找借口欺骗他,她宁可将事实全盘托出。
沉吟了大半晌,她终于开口“我有一个堂叔”
齐政民静静听完她的叙述,不禁感到万分同情。
“这件事,我会交代欧梵尽快处理,现在你得老老实实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瞠大水眸,忐忑地等着他即将抛出的问题。
“你有心爱的人吗?”
两行热泪倏地从她粉嫩但嫌苍白的水颊上潸然而下,恍如无声的叹惋般,落在她微抖的小手上。
“你真的不想先和我儿子见个面?”见她明明白白把心事写在脸上,齐政民居然毫不为意。
伊琳依然低头沉默。见了又如何?是不是要她先去看看病人膏盲的人有多可怕,以免将来后悔?
末等她回答,齐政民已要求小陈改道,并用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告诉他的妻子,他们将在二十五分钟后返回家门。
齐家的宅院位于淡水河畔,一走进齐宅,湖光山色就像一幅画似的悬挂窗前。
庭院中花木扶疏,还有一个养了许多五彩金鱼的水池,华丽得相当不真实。
女佣示意伊琳在玄关处换下鞋子,便引领她直接走往二楼的起居室。
“来啦?”据说到香港去的钟丽心,竟衣装淡雅的端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淡淡地朝她领首。“这么晚,max都睡了。”
“十点不算晚,去把他叫起来。”齐政民把外套递给女佣,顺手接过妻子捧上来犹冒着热烟的普洱茶。
“不用了。”伊琳连忙说:“我自己进去看他就行了。”反正只是看一眼,躺着和站着意义差别不大。
齐家两老互望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起身带她上楼后再离去。
伊琳站在门口,踌躇着是否该敲一下门。齐母说他已经入睡,那一敲门岂不又惊扰了他。
生病的人不容易入睡,一旦被惊醒,不知又得奋斗多久才能再度进入梦乡,以前她妈妈就是这样。伊琳想了想,悄声转开门把,蹑足走了进去。
哇,里面好暗!待略微适应后她四处张望了下。漆成浅蓝色的墙面,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这人包准有着很吓人的怪癖,否则不会把自己的卧房设计成这副德行。
幸好里面的床铺、坐椅和画作、摆饰,都予人十分怡然的艺术氛围。
齐少爷的确已经睡了,脸面朝内侧躺的身躯,看起来好像不怎么瘦弱,但也不够壮硕。
伊琳呆立在那儿不如多久,终究提不起勇气走过去将他看个清楚。
如果这时候打退堂鼓,那么她恐怕不知道还得受她堂叔多少鸟气,但,倘若冒险一试,不就是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当儿戏。
“怎么会是一生?”李怡安曾说:“他能再多活一、二年就是祖上积德了。”
真是这样吗?
心存侥幸,是一切罪行的原凶。
她第一次用鄙夷的心情来审视自己的内心,却于瞬间像逃犯一样,仓皇逃出思维的罗网。
敝不得她呵,她是有着充份不得已的苦衷呀。
伊琳又呆杵半晌,才缓缓地走到床边,为他拉起几乎褪到床脚的被褥。惝若此刻床上躺着的人是齐欧梵,那么唉,她的心竟莫名的慌乱起来,心口卜通卜通的,没来由的开始紧张起来,好像下一秒床上的人便会醒来似的。
真没用!
趁没惊醒他以前,伊琳赶紧退出卧房,并告别齐家两老,齐政民随即要小陈送她。
没家可回了,所幸医院仍保留着她的床位。今晚势必会是个无眠的夜,她要用很多很多时间来想念齐欧梵。
第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他是什么时候敲开她的心扉,让她不自觉地沉沦下去的?
她能够在嫁做人妻后,心里仍偷偷爱着另一个人吗?齐家的人或许不会发觉,但良心会审判她呀。
放逐良心去逃亡吧!齐欧梵是个好人,理当得到一个比她更好更适合他的妻子,与之共偕白首。
胡思乱想之际,她忽地记起,有一份她带回家加班处理的文件,是赵副理明天急着要的会议资料。
“陈叔叔,我在这里下车好了。”这么晚了,不好意思请人家专程送她回去一趟
小陈回头问:“为什么?”
“因为我还要回去拿一份文件,明天带到公司。”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搭车不方便,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见他很坚持,伊琳说不过他,只好劳烦他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已经停在她居住的公寓楼下。
“请你等一会儿,我上去拿马上下来。”伊琳才要踏出车门,小陈不知怎地,紧急唤住她。
“快把车门关上。”他一个漂亮的回转,车子发出尖锐的煞车声后,快速驶回原来的道路。
惊魂未定的她,这才瞟见公寓楼下有两名男子拿着棒球棍,来来回回的踱步,还不时朝左右张望。
是他们。
伊琳认出其中一个就是昨晚袭击她的恶人。铁定是齐欧梵不肯撤销告诉,所以她堂叔又找了人来警告她。
怒火中烧的她,不自觉握紧双拳。
绝不能放过他们,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