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灰色的bmw缓缓驶进陆家的别墅,猎和司机的位置早换了过来,现在他又恢复到无精打采的样子,胳膊搭在车窗上,头偏向窗外。个别时候,然美的视线会和他的撞在一起,而迟钝的然美总是最后一个将视线移开。
彼此有点局促,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都不知该把眼睛往何处放的缘故。
十点钟的时候,家里难得这么灯火通明。然美一想到等候在屋里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即将随之而来的一系列盘问,心里顿时沉重起来。
猎率先下了车,用力摔上车门,还没进屋就已经在向屋里人发出明确无误的“大少爷回来了而且心情很烦切勿招惹”的讯息。
然美打开车门的时候,肚子忽然很不给面子地咕噜了一声,她才恍然想起原来自己还没吃晚饭。猎稍微侧目,碰巧又撞上然美抬头,他倔犟地扭头,大步上了台阶。
白色的大门片刻都不敢耽搁地左右敞开迎接他,从里面涌出的灯光将别墅的前面整个照得亮堂堂的,让然美有种赤裸裸的、无处可逃的感觉。前来开门的是一脸慈母笑容的兰姨,猎脚还没踏进去,声音已经大到整个大厅都听得见:
“师太!我要饿死了!有没有什么吃的啊?”
然美在后面纳闷,今天晚宴上他还没吃饱吗?或者,按猎的个性,是故意不赏脸,什么都不吃吧!
但对兰姨来说,少爷的要求就是圣旨,况且猎很少主动向她要求什么,所以她也不多问,连忙喜笑颜开地张罗去了。
猎脱掉西装外套,扯下领带,厌恶地甩在一边,把自己扔进软绵绵的沙发里,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械地换台。然美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陪他盯着电视屏幕上不断闪动变化的画面。父母还没有下来询问她,她有义务在这里等待。
母亲闻声从楼上下来,听到厨房里的动静,似乎对猎皱起了眉头:“你晚上没吃饱吗?我明明看你一晚上连腔都懒得开,一直在吃。”意思便是嫌他在宾客面前太没有规矩。
“我饭量大行不行?”他说的声音不大,但情绪分明。
母亲也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转向然美:“然美,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然美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不起,我说了要自己去的,结果没能搭到车,我的手机也被摔坏了。”面对这个新母亲,她还是只有紧张和害怕两种情绪。为什么呢?明明是那么美丽端庄的夫人?
“即使手机坏了,也应该想办法打个电话过来啊!这么重要的聚餐,却让每个人都等你。”责骂的声音并不是越大就越有效,比如这位母亲的声势从来就很含蓄,但是每次都可以说得然美抬不起头来。
然美的脑袋一片空白,只能麻木地回答对不起。
“那种晚宴不去也罢,”突然插话进来的是猎,他仍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屏幕,但话语里尖利的味道很是明显“反正结果都是不欢而散,少一个人受气不是更好。”
母亲正准备说什么,陆乔从书房里走出来,恰巧听见猎刚才的话,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猎!你还好意思说?!今天你是不是故意的?!”
然美察觉到眼前事态的发展,不知所措。很明显,猎已经代替她成了一切斗争的矛头。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猎抬头瞄了陆乔一眼“既然你都已经认定我是故意的了,我说什么顶个屁用。”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你父亲说话的吗?!”陆乔怒火中烧,几步跨过来,站在猎面前俯视他。
“你挡着我看电视了。”
陆乔火大地一把从猎手中夺过遥控器,摔在地上。电池噼啪一下弹出来,落到然美脚边。
“干什么?!”猎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与陆乔对峙,一米八的个头,比他的父亲还高出一截。
“问我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想造反?!”陆乔一把提起猎的衬衣,恨得牙痒痒。然美从来没有见过父子间反目到这种程度的,只能惊吓地目睹眼前的这一幕。一定是猎在晚宴时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否则父亲是不会这么动怒的!
“妈!”猎难得地转向站在楼梯口的母亲。毕竟这个凶他的人是他老子,他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真的跟老子动手。
似乎是受不了儿子的请求,母亲尽管对猎生气,也还是妥协地走过来打圆场:“好了,乔,不要跟孩子动气,好好跟他说就行了。”
“好好跟他说?!他哪一次听过?!每次回家都这么没大没小,大呼小叫!”陆乔愤怒地盯着猎“我看这小子明显就是欠教训!”
“对!我是欠教训!欠得太久了!”猎忽然冲着陆乔一阵大吼。陆乔被震住,不仅是被猎突然蹿升的音量和气势,更是因为最后一句话里的潜台词,他抓着猎衣服的手渐渐松开。这句话,猎会是认真的吗?看着眼前英俊挺拔的儿子,陆乔忽然有些慌张,有些理亏。应该不会,猎从来就没对什么事情认真过,他不过是在故意找碴,千方百计要惹他生气而已。
趁父亲松手的时候,猎不耐烦地扯回自己的衣服。看见猎脸上得意的神情,陆乔又心安理得地恢复到父亲的气势。
“我看你是需要个什么人好好教训一下了!”
“现在才想着来教训我?”猎不屑地笑“不觉得已经晚了吗?”
“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吵了!明明是父子两个,还三天两头的吵架!你们前世是冤家是不是?”母亲沉了一口气,转向猎“以后跟你爸说话的时候注意点。”
猎斜睨陆乔一眼,拖长声音说了个“放心”又兀自陷进沙发里“以后在人前我会尽量注意,不会让两位丢脸的。”
陆乔强压住心头的火气,这才想起还被晾在一边的然美,经猎这么一折腾,他自然已经没心情去问然美晚上怎么没来了,只是寒暄了一句“然美,早点休息”然后就转身上楼了。
母亲似乎也很疲惫,最后看了猎一眼:“吃完夜宵就上去,不要睡得太晚。”
然后,整个大厅就只剩下然美和猎两个人。
“猎,我也上去了。”然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有点尴尬地站起来。
“坐下。”猎霸道地命令。
“啊?”
“你要饿着肚子睡觉吗?”猎抬头看她一眼“陪我吃饭。”
然美愣愣地看着猎,他发觉她没吃晚饭?可为什么又说陪他吃饭?
“既然是我的姐姐,陪我吃饭也是应该的吧。”
然美看着猎,好像有点明白过来。难道他其实是
于是她心领神会地笑着,坐下来:“谢谢,猎。”
“谢我什么?”他瞥她一眼。
“总之就是谢谢你。”她还是对他莫名其妙地笑,同时感慨为什么自己老是这么迟钝,现在才明白过来她这个弟弟别扭却“良苦”的用心。就连刚才那一幕雷霆大发,搞不好也是因为有她这个祸包。
“你说对不起说腻了,现在改说谢谢了啊?”猎还是那样,话中带刺。
兰姨把消夜端来,见到姐弟俩坐在一起的画面,有点诧异。
“对不起,我的肚子好像也有点饿了!”然美对兰姨抱歉地笑道。
兰姨无语,板着脸吩咐用人多拿一份碗筷来。
夜宵几乎都是然美一个人在吃,猎不过是稍微动了两下筷子。兰姨见状,觉得有种受骗的感觉。
然美吃到一半,听见猎问:“明天是周末,你有什么计划?”
突然被问到周末的打算,然美一时还不晓得怎么回答:“嗯好像没什么计划,哦,对了,要去修手机!”这可是头等大事啊!她答应了流光要和他随时保持信息畅通的,说不定流光已经给自己打了好多电话了!
“手机给我看看。”猎朝她伸手。
然美递了过去:“不知怎么的就没有画面了。”
猎翻开盖,仔细看了一眼,拨弄了两三下,伴随着一串欢快的铃音,屏幕终于发出复活的亮光,他把手机递还给然美:“可能是接触问题。”
然美刚接过手机,就有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屏幕上赫然是流光的名字。
她被突然的铃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猎,他瞄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继续盯着电视屏幕。
然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到外面去接听比较妥当,可是那样不就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铃声不屈不挠地响着,然美来不及多想,赶忙接了电话。
“喂?”“老师!是流光啊!”高分贝的急切声音震动着然美的耳膜,不过为了防止被猎听见从而引发国际争端,她还得发挥坚强的忍耐力,把手机紧贴在耳朵上,心中却叫苦连连,流光啊,我当然知道是你啊!为什么她认识的男生每个都好像练过狮子吼似的呢?
“老师?你在听吗?”还没等然美回答,那小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打的电话,里面人声鼎沸的,都听不怎么清楚。
“我在”
“喂!浑蛋!全给我闭嘴!”电话那头的流光转过头去冲着一群什么人大吼了一声,然美纳闷地等在电话这头。他的命令似乎很凑效,刚刚还嘈嚷成一片的背景音两秒之内全没了,一下子安静得有点滑稽。
“现在好了。”他又恢复到快活十足的声音“老师,你在听吗?”
“我在听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听呢。”然美苦笑着应付流光来的不是时候的电话,不时偷看一眼猎,还好,看他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在意。
“我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啊!你为什么一直关机?”流光在那边怨声载道。
“这个,抱歉啊,我的手机出了点故障,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然美谨慎地回答,提防自己一不小心说漏流光的名字“有什么事吗?”
“老师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略带稚气地声音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然美想问他的伤怎么样,可碍于猎在场,没法问出口,吞吞吐吐地呃了半天。天哪!为什么她笨到连句好听的话都想不出来?
电话的那头也沉默下来,听不到方才那种兴奋到轻喘的呼吸,然美知道,这不是专心倾听、耐心等待的沉寂,而是失望的沉寂。
“明天是周末,不如我们出来玩?”迫切地想让流光开心,然美突然开窍,嘴巴里蹦出这样的建议。
“明天?!”那边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惊悚。
“呃?如果你明天不行的话”
“好啊!我什么时候都有空!明天是个好日子啊,决定了,就是明天!”
然美欣慰地抚抚胸口,可爱的流光,果然又情绪高涨起来了。
猎的目光依旧定在电视屏幕上,然美不由好奇那上面究竟什么这么吸引他的注意力,往电视上一看,是去痘精华油的购物广告,他居然看得目不转睛。
流光的声音又传来:“那么去什么地方好呢?让我想想老师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什么地方都行,你喜欢就好。”其实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重要,流光就是她开心的源泉,仅仅看着他的笑脸,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不能这么随便,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啊!”他似乎还相当不满“总之我会选个好地方,让老师有个完美无瑕的约会的!”
约会?然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怎么会这么想的?她完全就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啊!
“那么这样吧,我再回去想想,明天九点钟我们在辕门湖的长亭里碰面,好吗?”
“嗯,好。”然美笑着点头,期待明天到来的同时,又庆幸总算可以结束这危险的对话。
“老师你现在是不是在看星星?”
然美怔住。电话那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像一弯温暖的溪流缓缓流淌过然美的心间。又是那样熟悉而莫名的悸动!她冲动地觉得,单纯的流光,是值得她即使撒再多的谎也想哄他开心的人。
“嗯!好厉害!”她佯装吃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流光一头倒在什么东西上,咯咯地笑着“因为我也正在看星星啊,我们果然很有默契啊!”然美又想起上午时她回头看见流光在马路对面朝她挥手的一幕,忽然觉得有些感伤,要是她此刻真的和他一起望着夜空就好了。不仅仅是默契,她仿佛能体会到他复杂奇异的心境,那种想要和她拥有同一个注视,同一种思念的心情。
“那么就这样!我先睡了,要为明天保持充足的体力!”像漫画人物一样生动的流光,就连在那边伸了个懒腰,然美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他的动作。
“好,那么我们明天见。”她轻轻地说。
“嗯,拜拜。”
感受着他呼吸的声音,然美握着手机,讷讷地挂了线。
像是察觉到然美的异常,猎转头看着她。然美机械地挂断电话,她的神经还处于紧绷状态,面对蹙着眉头的猎,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
“你发什么呆?”
“哦?我在发呆吗?”然美这才还了魂。
猎皱着眉头,有点生气她心不在焉的反应:“看来你明天有活动?”
“我约了朋友”她说得特没底气。
“男朋友?”猎讽刺地一问,话带酸味却不自知。
这?该怎么回答?然美张着嘴老大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可以不回答。”猎瞥她一眼,转过头去摆弄遥控器,电视画面比刚才变换得更频繁。不停换台的猎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然美猛然想起猎一开始曾问她明天是不是有计划,心头一紧,连忙问:“猎,你刚才问我周末的计划,是有什么事吗?”
猎定定地换了几个频道,突然一关电源,把遥控器丢在沙发上,逼近然美:“我是有很重要的事!但那又怎样?你还不是动不动就跟人家约好了!”
“真的是很重要的事?!”见猎这样的表情,然美也急了,真笨!她应该先问过猎再跟流光商量的。虽然想不起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万一真的很紧要
“怎么样?你会为了我爽约吗?”猎死咬住不放,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他这算是什么心理。
“如果真的很要紧”然美的脑子混乱地权衡着。
“嗵!”的老大一声闷响,她惊吓得连眨了几下眼睛。猎的拳头正捶在她耳边的沙发靠背上,他的身子前倾,正暧昧地处于她的上方,胳膊枕在她身旁的扶手上,几乎是把她整个人圈在里面。
然美的身子本能地下滑,想要躲避咄咄逼人的猎,可是猎却没有要让开的趋势。
“不要跟我说什么如果!回答我的问题!你会为了我爽约吗?!”
只许她回答是或不是吗?可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猎,那也要看是什么事情啊!”猎瞪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全身散发着火热的气焰,又仿佛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得把她一口吞掉似的。
“陆然美!我就知道!”
他知道?知道什么?真的知道就不应该问她这么刁钻古怪的问题啊!
“口口声声希望我承认你姐姐!你为我做过什么像是姐姐做的事吗?!”他没头没脑地一阵咆哮,可当下就后悔了,该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语无伦次?为什么又把姐姐这个词搬出来?
虽然只是猎无意的一番话,对于然美却具备非凡的意义,甚至让她羞愧。猎的所有怒气和不满也看似有了正当合理的解释。他的话的确句句在理啊,作为他的姐姐,她并没有作出任何像样的表率,没有为他牺牲过什么,反倒是受了他不少照顾。她真的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姐姐,甚至明娜都不止一次地说猎看起来倒像是她的哥哥。
“猎”
“够了!别说了!”察觉到然美要说什么,猎不顾一切地叫她打住,忽然从她身上闪开,神情竟然有一丝慌乱。
然美只好什么都不说,事实上,她也没想好到底要说些什么。
又是漫长的沉默。
“行了,你当我在发神经好了。”这样自暴自弃的语气,然美已经不是头一次从猎口中听到,叫她没来由的害怕。
猎从沙发上一撑起身:“不用管我,你明天好好去约会吧。”
这么落寞的口吻,让然美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对不起猎。
“猎!”她忽然拽住猎的衣摆,一股脑地说“没关系的!我可以为了你爽约的!”
“算了。”猎疲乏地看了她一眼,预备拿开然美抓着他衣服的手。
“真的可以!”然美点头,眼神恳切,现在满脑子里除了猎还是猎,不假思索地就说出来“我可以打个电话把约会推到后天。”
“少胡说八道了,你朋友不会生气吗?!”虽然嘴巴还这么恶毒,心里却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流光他不会生气的!”是别人她还不敢保证,但正因为是流光
猎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见他愤怒到不能自已的神情,然美才惊惶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那个人是沈流光?!”声音提高了足足十个分贝。
然美呆愣地看着他。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她无力地点头。
一瞬间,猎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大傻瓜!他居然容忍那个沈流光在他面前和然美嘻嘻哈哈打情骂俏了这么久,而他还像个白痴一样问她会不会为了他放流光的鸽子!如果早知道,他根本就不会问这样低级无趣的问题。把自己跟那个浑蛋沈流光放在一个档次上,光想想就让他呕吐!而这个白痴然美,竟然也学会在他面前演起戏来,很明显地她就是偏向沈流光的。见鬼,他干吗要那么自讨没趣?!
“陆然美!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家伙,求他当你弟弟好了!”气急败坏地扔下这些话,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几秒后,楼上传来“邦”的一声摔门声,然美的心也跟着一颤。完蛋了呀,这世界上还有比她做人更失败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