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家的目光都被天鹰圣使吸引了去的时候,化装成男子的萧子言已经在镖局周围布置就绪。
三个月了,每一次他都能在她眼皮底下跑掉。
严重的挫败感几乎令她信心尽失。
好在,这一次,她终于先一步猜到了步沧浪下手之处,并花三千两黄金勘测好了地势。这样一来,他就算是插翅也难飞掉了吧?
萧子言望着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仿佛五花大绑的步沧浪已败倒在自己脚下一样。
可是,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罗长风那里已经败下阵来,一只黑影如大鹏展翅一般从她头顶一飞而过。
她忙打起精神,追蹑而去。
不必太近,但也不能太远,她悠哉游哉地追索着他留下的痕迹。
每每相隔五十里,地上就有一道浅浅的白色印迹。
如果不是萧子言刻意寻找,谁都不会在夜色中注意地上那么小一点白点。
然而,这便是她在威远镖局花三千两黄金换来的一点点成绩。
她在威远镖局晃悠期间,已经察看清楚,步沧浪来镖局后可能站立的地方。然后,趁着众人都不注意她的当口,将石灰遍撒地面,树干,房顶等等地方。
只要步沧浪的鞋子沾上那么一点点石灰,她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追上他。
瞧,其实不见得要妹妹紫绢在身边,她也可以变得聪明起来。
如果要比谁笨,她觉得第一个就该属步沧浪。
他刚才明明已经看出小孩的肚兜有问题了,为什么不索性在吓疯了罗夫人之后就拿走呢?这不是省了许多事吗?
可是,他还要费劲周折地将马车赶回来,又一直等到肚兜落入罗长风手中之后才动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麻烦呢?那人一定没什么头脑!
萧子言一边慢条斯理地赶路,一边乐呵呵地想着。
*****
孤村野地,荒草凄凄。
这里虽然离京城不过几百里地,但景象已是大大的不同。
近年来,因天灾人祸,战事连连,村中早已是十室九空。方圆百里,杳无人迹。
可是,今夜,那摇摇欲坠的土屋里居然燃起了一丝烛火,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烁烁,飘摇不定,与磷磷鬼火几无二致。
难道,人事凋零之地,连鬼魅也出来猖獗?
蓦地,土屋之旁忽现出一条黑色人影。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此地是繁华热闹的大街,他便是那看花的过客。
片刻之后,他的身影便停留在那扇灯光流泻的土屋前。
毫不迟疑地,他推门而入。
刺耳的“咿呀”声过后,天地之间又恢复了宁静。
荧荧如豆的灯光照映在他那张慵倦的脸上,疏淡的眉,微眯的眼,以及紧抿的唇,赫然便是刚刚还在京城里戏人取物的步沧浪!
此时此刻,任谁看见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都不会相信他就是正被京城武林人士反复诅咒,竞相唾骂的天鹰圣使。
步沧浪随手关上勉强能称之为门的破木板,大咧咧地在油腻斑驳的桌边坐下来,象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一只烧鸡,一瓶烧酒。
然后,撕了一条鸡腿,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啧啧称赞道:“嗯!嗯!真好吃!不愧是醉月楼的烧鸡,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他又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烧酒,那样子,仿佛天底下最好的酒就在他手中一样。
他吃一口,喝一口,便赞一句,逍遥快活赛似神仙。
当他称赞到第三十七句时,土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极细微,但极轻蔑。
可是,此时的步沧浪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醉熏熏地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拍自己的肚皮,然后一头倒在污渍斑斑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烛光仍然在顽强地摇曳着,给予这方诡异的空间一点明亮的气息。
“扑”一声,灯芯爆裂了一下,炸开一点璀璨的火花。
就在这一瞬间,土屋门口忽然出现一条青衣人影。
那人正是萧子言。
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似乎对步沧浪颇为忌惮。
等了一会儿,见步沧浪仍没有丝毫动静,她大着胆子走了进来。
一步,两步,三步她离步沧浪越来越近了,隐隐的杀机开始充塞于整间小屋。
一个好的杀手,在他清醒的情况之下,绝对不会让杀机靠自己这么近。
步沧浪无疑是最好的杀手,但他却将自己暴露于杀机之下,那么,只能说明他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
萧子言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口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在火光熄灭的那一瞬间,屋内银芒一闪,发出无数“扑扑扑”的闷响,紧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静默下来。
就连时间也仿佛凝固在紧张的空气里。
也许只是几分钟,却又似有一个世纪般长久。
当心弦绷至极限时,便“啪”地一声裂开来,骤然将轻灵的气息注入进僵硬的氛围里,使天地为之一宽。
那是一声低低的,浅浅的,充满得意的轻笑。
月光照映之下,现出一张盛开如春花般的笑脸,狡黠如兔,娇媚如狐。
还是那一身青色衣衫,还是那一领书生头巾,但,分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她的神情再也不是一个男子所应有的。
她的眼睛明亮如远山上初融的冰雪;她的眉毛优雅如黄昏时初上柳梢的新月;她的嘴唇柔软如四月蔷薇花的花瓣。
此刻,她的喉咙正颤动着,发出一连串悦耳的笑声,象清风吹过风铃一般。
然而,仅仅只是一瞬间,她脸上初初绽放的笑容,还未开到极致,却被骤然而起的一点烛光所截断,硬生生卡在那里,被惊诧,羞怒,以及懊恼种种神情所代替,将起未起,将息未息,怔怔地,象一朵迎风怒放的秋海棠,又象一株披风夭折的冬青树,徒留怅惘无限。
本来被她吹灭的烛火不知何时又颤巍巍地亮起来。
她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看着劫后余生的小屋。
本来残破不堪的小屋更加颓旧了,左边被掌风所及,扫塌了一半,右边勉勉强强支撑着,却摇摇欲坠,随时有坍塌的迹象。
自己趁吹灯的那一刹那打出去的三十几枚金钱镖,就如打进棉絮中一样,软绵绵的,毫不着力。
转眼间的功夫,场中形势就已然完全改变。
本来是萧子言突袭得手,洋洋得意,却只在灯火一熄一亮之间,变作处处受制于人。
她戒备地站在小屋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只要她稍有异动,笼罩在她身上的无形剑气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她不被打成个透明窟窿才怪?
这时候,看似醉得不省人事的步沧浪忽然缓缓抬头,缓缓睁眼,缓缓对上萧子言的眼睛,缓缓将手中的烛台放回原处,并缓缓露出一张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脸。
惊奇,愤怒,委屈,不甘,种种情绪一涌而上,萧子言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如果说目光也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步沧浪无疑已经在她怨毒的目光下身死了无数次。
然而,步沧浪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笑一笑,最后竟然还鼓了鼓掌:“纵海帮颜家的轻功果然还有些门道。”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些称赞的意思,但以步沧浪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地语气说出来,却极富讽刺意味。
萧子言惊惧交加。
原来,她的名字并不叫萧子言,而是颜紫绡,正是纵海帮颜家的大小姐。
她在出手的那一刹那的确用了颜家特有的“细雨飞花”身法。
没想到这些都只在一照面下就被步沧浪看了出来。
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天鹰社里,到底还有多少象他这样的人?
而今,落在他手上,自己到底还有几成生机?
她咬一咬牙,沉声道:“天鹰社与纵海帮向来势不两立,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步沧浪懒懒地摇一摇头:“我不杀你!”
“你说什么?”颜紫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了,我不杀你!”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她挑了挑纤眉,不相信地问。不杀她?有这么好吗?刚才如果不是他机警,早已命丧她手,如今,他居然说不杀她?她怀疑他是否脑子真有问题。
然而,她听见步沧浪继续不置可否地道:“我不杀你,并不表示我会放你。”他那倦怠的眉眼倏然一张,令四周的空气都仿佛为之一暗。
颜紫绡的心莫名一窒,象是被尖利的刀锋割过一般。
她忙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不杀你。”步沧浪仍是不动声色。
“原来步沧浪只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颜紫绡故意出言相激。也许只有激怒他,她或者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从不杀人!”然而,步沧浪却半点也不动气。
“你手上的人命还少了吗?”颜紫绡反唇相讥。
“你这句话就错了,”步沧浪俊眉一扬,道“我这双手从来不沾染血腥。”
“哼!天鹰圣使没有杀过人,这话说出去谁相信?”颜紫绡嗤之以鼻。
“我!”步沧浪大声说道,仿佛天下间再没有任何一句话比他这一句更理直气壮。
“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不肯杀我?”颜紫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否则,就凭你怎么能跟踪我三个月之久?”步沧浪眼中的光芒一忽而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向小屋内进走去。
三个月?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
不揭穿他,只不过因为她是女人!
他居然把这看成是对她的仁慈?
实在是太可恶了!
颜紫绡再也顾不得搅乱那一层无形剑气了,她急喝一声:“步沧浪!你给我站住!”
说音未落,她的手中已然多出一条丈余软鞭,带着破空之势卷向步沧浪后背。
笼罩在她身上的那一股剑气却在此时忽然消散于无形。
她心中暗喜,也顾不得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暗中将劲力贯穿于鞭稍,长鞭如蛇一般紧紧缠在步沧浪腰身之上。
她一招得手,正自窃喜之际,却忽闻一声轻叹:“好了么?”
那声音就如一个人在她身边耳语一般,但声音的主人却分明还在一丈开外。
她怔了一怔,手上也顿了一顿。
就在这一怔一顿之间,步沧浪已长身而起,整个人如大鹏展翅,带动软鞭,回身扑向颜紫绡。
待到她发觉时,为时已晚。
她整个人被撞飞出去,手中软鞭也因拿捏不稳也撒手跌落在地。
她既惊且怒,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打法,既无招式,也不合逻辑。和市井无赖有什么分别?
她一个鲤鱼打挺,想站起身来,这才发觉,步沧浪已经在一撞之下,封了她的穴道。
再看看对方,哪里有半点损伤?
她怒骂道:“卑鄙小人!”
步沧浪微微一晒,道:“不知道在人背后偷袭暗算的人算不算卑鄙小人呢?”
颜紫绡一怔,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步沧浪也不再说什么,他继续向里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乌索,牢牢缠住紫绡双脚,然后走进里间捣弄了一番,继而她身上轻轻拂了一下,象替她扫去灰尘一般。
她满腹狐疑地低下头,只见自己脚边一条细如蚕丝的乌索正泛出阵阵青凛的寒光。她情急地走了两步,忽然发现穴道已通,正自高兴着,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拉住了自己,使她堪堪留在门内,再也动弹不得。
她跺一跺脚,恨恨地用手去拧,可是,那乌索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又改为去解索结,但,不知道步沧浪用了什么手法,越解,那结反而越牢固。
颜紫绡狠狠地瞪了步沧浪一眼,转身奔进小屋里间。
这间土屋分为前后两进,前面是灶间,后面是睡房。
说是一间房,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炕,月光从尘网密布的木窗里照射进来,将原本一无所有的土屋映照得更加惨淡。
惨淡的月光之下,仍可看见乌索的另一头就缠在土炕边沿。
她抢前一步,用生平最大的力气一掌击向土炕。
要命的是,在此同时,步沧浪幸灾乐祸的声音已经响起:“你现在虽然已行动自如,但要想使用内力,恐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话音刚落,紫绡的手已软绵绵地落在土炕之上,连一丝灰尘也不曾震落。
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紧抿嘴唇,缓缓回过身来,双眼如两把利刃似的盯着步沧浪似笑非笑的脸。
她记起来了,在威远镖局,她曾经看过那么多家属被他用麻袋装起来,又好好地送回去。
他要杀她们,易如反掌,却为何要如此费尽周折?
因为——
只因为——
他变态!
这是一个变态的男人!
他以戏弄别人为乐!
就象现在,他本来早就可以杀了她,他却偏偏留下她,看她作垂死挣扎。
想到这里,她反倒安静下来,撩起衣襟下摆,小心翼翼地坐在炕沿上,再也不拿正眼去瞧他。
你要看戏是吧?我就偏不让你看!
她在心里暗暗冷哼。
步沧浪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见她实在再无其他表示,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用眼睛量了量小屋的方位,在靠近大门的地上躺下来,边打着呵欠,边自言自语道:“我看还是这里比较安全。”
说完,他面朝里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
坐在里间的颜紫绡却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生平第一次,与蟑螂,老鼠同处一室,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
跟踪步沧浪这么久,她唯一没有学会的就是他那种随遇而安的本质。
最豪华的客房也好,最肮脏的沼泽也罢,他都能随时随地睡下去。
而她就不能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脏兮兮的青布长衫,想起当初离家之前的豪言壮语,心底阵阵酸涩。
回想一下从前作为纵海帮大小姐的骄狂傲气,那一段飞扬苁蓉的日子啊,从此一去不返了么?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为野心勃勃的天鹰社!
如果不是他们一心想取代纵海帮海上霸主的地位,如果不是爹爹意气全消,寄希望于武林泰斗麒麟楼的威力。
她又怎么会被父亲强逼着出嫁?
难道,牺牲她就真能为纵海帮找到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吗?
爹,您怎么会如此天真?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尽了多少办法,想混入天鹰社里去,可是,天下之大,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天鹰社在海上的正确方位。
如此神秘而又猖狂的作风,它的野心何止是纵海帮一帮而已?就算与麒麟楼联手,他们又有多少胜算?
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永远高枕无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天鹰社连根拔除!
最近,武林中盛传步沧浪便是天鹰社之圣使。
为了能使父亲心甘情愿地解除她的婚约,她决定,一定要从步沧浪身上找出天鹰社的阴谋。
最不济,也要杀掉天鹰社这一员大将。
于是,这三个月来,她千方百计跟随他的踪迹,看他南破“丐帮”;西败“唐门”;东灭“长江寨”;北战“神龙堂”
一次比一次惊险,却也一次比一次威风。不由得不令她暗暗惊心。
这一路上,她少不得瞅准机会,下迷药,发暗器,偷袭,捣乱,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反而,他对她的行踪却了如指掌。
真是想不灰心也难。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他明明知道她想杀他,却为何一再放任她越来越大胆的攻击行为?
难道,他一点也不把她放在心上?
他实在是太狂妄了!
颜紫绡气愤愤地想。
武林之中,宁肯人人害怕你,也不愿有一人轻视于你。
而且,他居然拿天蚕丝将她的脚给绑住,然后象栓牲口一样随便找个地方栓了起来。
简直不拿她当人看!
实在是气煞她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拿他却始终毫无办法?
上天究竟肯不肯给她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只要一次就好,她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她在内心暗暗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