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暴戾的煞气狠狠罩住了丹尹,自四面八方推挤,仅是一息,少年全身的骨头便齐齐错位断裂。
他被碾在地上,呕出鲜血,那血液里有更加浓郁的香气。
陌奚长长地叹息。
他缓慢地朝丹尹走来,抬手虚罩在了少年头上,提取他的记忆。
“我说过了,丹尹”蛇王的脸上再没有半分温和之色,翠瞳冰凉薄情,自高处投下冷寂的视线。
“别让我厌烦。”
咔啦几声碎响,丹尹呕出更多的稠血,全身骨头无一不被折碎。
这样的惨状,没有令陌奚开怀。
他冷睇着不成人形的丹尹,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沈枋庭。
不论他如何出手,那个人类总是能死里逃生;
不论沈枋庭伤成何样,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下一次见面时必又是完好如初,不见半点病色。
陌奚沉默地盯着头颅破碎、人脸歪斜的丹尹,继而转身,长尾缓曳,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雌蛇曾停留过的玉榻中。
当最后一抹尾尖隐匿,宫殿深处传出幽幽低吟。
“秦睿”
灰色的妖光闪过,颀长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中。
来者乌发青衫,白俊斯文的脸上架着一副叆叇,他俯身低头,“王。”
行过礼,秦睿才瞥了眼脚旁支离破碎的丹尹。
“你见过她了。”深处的声音将秦睿的目光拉回,他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默认了蛇王的话。
“感觉如何”蛇王的声音含笑,像是闲话家常。
秦睿抿紧了薄唇,叆叇后灰色的眼里浮出疲惫。
他迟迟没有答话,直到蛇王哂笑,放过了他。
“她是贵客,在你地盘上行走,别为难她。此外若她问起蛇田里的秘药,不要告诉她。”
秦睿终于发出了个声音,“是。”
“多少时候了”蛇王的声音带着揶揄,“哦,快半个字了。难为你待了那么久,回去休息罢。”
这话一出,秦睿紧绷的脸上瞬间松懈了下来。他道了一声告退,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空中,不留片影。
而蛇王冰冷的蛇息又再度降临在了丹尹身上。
虽然碍眼,但也还有可用之处
回到自己巢穴后,青松似的雄蛇顿时瘫坐在椅里。
秦睿摘下脸上的叆叇,捏了捏鼻梁,筋疲力尽。
他下意识要为自己施清洁咒,捏诀之前,动作一顿,将手上的叆叇搁去桌上。
灰色的瞳孔望着那副叆叇,眸中情绪错综复杂。
良久,秦睿伸手,将那副叆叇拎起,凑到了嘴前。
灰色的蛇信探出,在脚架上小心舔舐了一下,随即飞速回到了口中。
秦睿抿了抿唇,紧锁眉心,细细尝着上面残留的芳香。
奇特的
滋味。
月亮第二次落下,茯芍首次值班宣告结束。
她带着酪杏回到了别苑,雪婆在门口等候,双方见了面,不等雪婆请安问候,茯芍便问“姐姐回来了吗”
雪婆摇头,“不曾。”
茯芍顿露失望。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陌奚了。
“我可以给姐姐传信么”她又问。
雪婆迟疑道,“主人没有传信回来,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茯芍更失望了。
她安排小杏回屋休息,自己也躺上床,抱着丹樱给她的灵玉睡了一会儿。
从去蛇宫窃玉开始,茯芍便没有睡过,这一觉她睡得有点沉,直到小杏叩门叫她,她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睡了整整一个白日,茯芍的精神并不太好,反而更加困倦。
她打着哈欠和小杏入宫当差,照旧是她去给蛇王请脉,小杏去给那十条蛇上药。
今天的蛇王状态良好,茯芍巩固了他的蛇胆后便收回了内丹。
张嘴吞丹之时,她趁势偷偷打了个哈欠。
“卿日里没有睡好么”蛇王发现了,倚着软枕关切道。
茯芍哈欠僵在半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还是作罢了。
她小声道歉,“对不起王,我御前失仪了。”
她不知道蛇宫里的规矩怎么样,韶山里的史书上写,在皇帝面前打哈欠算是失仪,会被记录下来扣月俸。
茯芍不在乎那点俸禄,但没想到自己在领到月俸之前,就要被扣掉一次钱。
蛇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指向茯芍泛红的眼,“是昨夜为我治伤耗费了太多心神了么我的伤已经无碍,卿今晚便回去好好歇息吧。”
茯芍摇头,“多谢王上厚意,但我现在回去了也休息不好,还是算了。”
“这是为何”
蛇王的语气太过随意,神色也十分温和,总是让茯芍想起陌奚。
在这熟稔的对话中,她不留神把话说了出来。
“我姐姐走了。”她蹙眉,叹气道,“她去了外地经商,一直没有回来,不和她缠缠的话,我就睡不安稳。”
说着,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反正已经要被扣钱了,蛇王也没有不悦,茯芍就放任自己随便失仪。
陌奚一顿,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没有蛇的身体像姐姐那样粗壮顺滑。”茯芍忧愁道,“除了姐姐,其他蛇对我来说都太细了,没办法尽兴。”
酪杏那样柔弱的小蛇,她真怕自己梦中一个不注意就把她绞断了。
陌奚垂眸,“如此并非长局。商者常年在外,令姐一日不回,卿便一日不得安寝;一年不回,卿便一年都无法安睡了么。”
茯芍愣住了,陡然想起雪婆和晓音晓琴都说过,陌奚很少回别苑,一年也未必有一天住下。
她蓦地惊觉
姐姐这是在委婉地和她道别了么。
他带她出了韶山,帮她熟悉了外面的世界,又给了她一处落脚居住的宅子,如今她又有了一份差事。
他觉得可以放心了,便不再管她了
茯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巨大的孤独感和抛弃感笼罩了她。
她那样喜欢陌奚,日日戴着他的蛇皮,但陌奚并不将视为她一同生活的同伴。
如果不是在蛇王面前,茯芍真想用尾巴卷住自己,把头埋进身体里。
“别哭。”
冰凉的手指拭过她的眼,茯芍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
“我没哭”她慌忙退开,羞窘地为自己争辩,“蛇不会哭,我只是有点困而已。”
蛇王收回手,眉展眼舒,“那就好。方才的话是我冒昧了,卿别往心里去。”
他似乎有些歉疚,“令姐回来之前,卿若无法安枕,可去汤阁小憩。那里的温泉水有安神之效。”
茯芍惊得困意全无,“那怎么行,那是您的水域,我怎么能使用。”
蛇王笑道,“卿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就不必推辞了吧。”
茯芍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喃喃“王,您和我姐姐好像”
救命之恩当初陌奚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只是恩情,还完便了结了。
她的眸色黯淡了两分。
陌奚蹙眉,事到如今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茯芍也无妨,可今日从丹尹神识中提取到的记忆又让他有所顾虑。
茯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丹尹的求偶。
这无可厚非,那是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求偶邀请。
茯芍挑剔自己后代的父亲,但并不挑剔雄性床伴,三千年的雄蛇也好,两千年的雄蛇也罢,只要对方的外貌合她心意,都能成为她的临时伴侣。
她喜欢所有蛇,但对待丹尹的态度比对待丹樱、酪杏稍显随意。
这份随意来自于雌雄之间的地位差距。
一个是被追求者,一个是追求者,雌蛇眼中,雌性才是真正平等的同类,雄性的地位要略低半阶。
向茯芍坦白自己的身份,固然可以使他们的距离顺理成章地更近一步,却也会就此出现微妙的阶级差距。
当茯芍认识足够多的蛇妖后,“第一个遇到的蛇妖”的这一特殊性会被慢慢冲淡。
到了那时,他在茯芍眼中和其他雄蛇再无分别,充其量只是“更强大”“更讨喜”一点的雄性而已。
强大温柔的“陌奚姐姐”是值得她崇拜、学习和憧憬的对象;
但强大温柔的蛇王,只是个优质的雄性,是发青期的首选对象,是可供挑选的物品。
别说是独立自主的茯芍,即便是扭捏作态的丹樱,看他的眼神里也多是占有,而非柔情蜜意。
那是打量橱窗里昂贵宝石的眼神,是势要将喜欢的东西弄到手的偏执欲。
丹樱不经意间的言行、以及周围的那些窃窃私语,都无时不刻地在提醒陌奚aaadashaaadash
被那样优秀的雌蛇追求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即便是王,他也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陌奚再是厌弃雌身的媚俗容貌,也无法下定决心舍弃那份被茯芍仰慕的尊荣。
如今她对着蛇王尚有畏惧和尊重,可一旦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她便会无所畏惧。
陌奚当然希望茯芍能更放肆地靠近,可他不想被茯芍用看货物的眼神打量自己。
比起那样的眼神,他宁愿是疏远的敬意。
陌奚最终还是没有坦言身份,他避开了茯芍若有所思的目光,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了一件事。”他开口,语气随和,像是乘便一提。
“嗯”
俊美的蛇王支着下巴,弯眸看着她,“丹尹找我炫耀,说自己今年秋天有了雌性。”
茯芍睁眸,蓦地双脸火烧。
为什么丹尹要把这种事摆到蛇王面前
啊,那个小家伙真是太不成熟稳重了,绝对不能让他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她羞愤难掩,支支吾吾道,“是、是的,污了王的耳。”
“原来真有此事。”蛇王叹了一声,摇头道,“卿,他欺瞒了你。城中没有雌蛇愿意和他交尾,其中并非没有原因。”
“没有雌蛇愿意和他交尾”茯芍惊疑,“为什么他好歹也是顶级大妖呀。”
蛇王敛眸,片刻轻声吐字,“因为他残杀了和自己交尾的雌性。”
茯芍一震。
难怪丹尹说,他可能会忍不住吃了她
“这也”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讷讷道,“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若说雌蛇交尾后吃掉雄蛇,那并不稀奇;可一条雄蛇,居然吃了和自己交尾的雌蛇如此骇闻,史册未见。
茯芍皱了起眉。
她倒是不担心丹尹会吃了自己,他的小牙根本啃不动她的皮。
只是有着如此污点的雄性,茯芍不得不生出排斥之心。
“这样的话,我得考虑考虑了”她一脸纠结,“可是再有两三个月就是立秋,除他以外,再没有雄性邀请我。”
如果有的选,她当然会拒绝丹尹,但她根本没有第二条选项。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如晓音晓琴所言,茯芍这般的顶级雌蛇,只要挥挥手就会有数不尽的雄蛇等待宠幸。
可身为雌蛇,茯芍完全没有主动出击的观念,她的脑中不具备自己可以邀请雄蛇的想法,习惯性等着雄性靠近自己。
“这件事上我已责罚了他,命他回穴思过。”
看着蛇姬脸上的纠结,蛇王没有点破新的路径,只是安慰道,“城中雄蛇修为皆远不如卿,他们有自知之明,不敢冒犯你。”
“卿,”他状似无意地提议,“若卿有难处,我亦可以效劳。”
陌奚的呼吸微微滞涩,袖中十指蜷握成拳,静等着茯芍的回应。
上一世,他从未在茯芍面前如此忐忑,向来是游刃有余;如今却不得不用舌尖顶住毒牙的注射孔,那里已是一片狼藉。
听了这话,茯芍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旋即,她无奈地笑了起来,“王,您是我的王,救您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我绝不会挟恩图报,您也不必觉得自己亏欠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补偿。”
她起身,对着陌奚行了一礼。
“我好歹也是三千多年的修为了,不会太受发青期影响。没有雄蛇就没有吧,今年没有就明年,总会有的。”那双琥珀的眼眸明朗清亮,她说得落落大方,不甚在意。
陌奚蜷握着的手指缓缓松开了。
指尖冰凉。
他回眸,偏倚着软枕,青丝瀑泻,流转着泠泠水光。
“是。”他笑了笑,“卿所言,甚是。恕我唐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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