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可怜一摔倒,又爬了起来,烈风直吹得他衣衫像跟胸膛粘成一体。
他要过来扶茹小意。
他大声说:“扶住我——”
茹小意没有让他扶,在风里也大声道:“我要回青玎谷,笑影,他,等我——”
樊可怜吃力地点了点头,风沙掩没了他的眼神;不远处的土地,断裂开了一条缝。
可是,这时的风沙,已是强弯之末。
跟着,天穹便像一口发过怒的烘灯,终扫暗淡,愤怒平息。
只剩下一记又一记间歇性的烈风。
樊可怜爬起来,第一句还是关怀地问:“你没受伤吧?”
茹小意一向都是坚强而坚定的女子,她拍拍尘沙,理理乱发:“我没事。”脸上更有一种坚清的神情。
“我要去青玎谷。”
“找项兄吗?”樊可怜关心地问。“我送嫂子一程。”
“不必了。”茹小意的神态很坚决。
樊可怜一双眼睛,忽然不经意起来了,望向断裂处,道:“好险。”
忽又道:“我也想去见见项兄。”
茹小意心悬项笑影的安危,便点首道:“那好,就一起——”忽见樊可怜身形一沉。
原来他正一脚踩进那地上的裂缝里,直坠了下去,樊可怜一脚踩空,另一足却及时发力,一蹬而起,反坠为升,半空跃起。
岂知事有凑巧,山壁上本仍断续有碎石滚下,这时一颗大石凌空而落,刚好向樊可怜迎头击下。
樊可怜清喝一声,双掌平平击出,这大石重逾百斤,如此坠下,更声势吓人,樊可怜这看似无力的两掌,居然能把这巨石平平送出三尺余,跌在地面裂缝之间,砰地碎成七八块,块块都有人形般大。
樊可怜及时变掌震开巨石,但运气奇差,巨石反挫之力令他急速下沉,这一下疾沉连带巨石反弹余力足有三、四百斤,樊可怜就像仓卒般负荷三、四百斤重担掉下地面去!
樊可怜的双脚落地之时,发出了“啪、啪”二声。
只见他膝盖一软,瘫倒于地。
正在这时,一块比人头还大的石块,飞射而至,不幸而刚巧撞在樊可怜的额上。
可怜樊可怜大叫一声,以手捂额,这时他双脚似已折断,想挣扎却爬不起来,反而因岩块之一击,震得向后一仰,向地面的裂缝跌落。
茹小意本待迎救,但岩片四飞,有几片也差点激射中她。
待她躲开碎石时,樊可怜已滑落深渊之中,茹小意奔近裂缝。往下一望,只见黑忽忽、深沉沉的,什么也望不见,心里忽想起:幸亏自己还问了他的名字。
毕竟自己知道这个救过她而又死去了的人的名字。
她想想还不甘心,要设法下去救这个可怜人,但又知道以个人之力势不可能,而且,她的心都悬在项笑影身上。
项笑影仍在青玎谷。
这地震的中心,似乎就在青玎谷。茹小意把沾着尘埃的乱发甩了甩,甩到最后,她决定要先回青玎谷找项笑影。
——项笑影不知怎么了?
——青玎谷的五遁阵闯过了没有?
其实这时候,青玎谷的决战还未有结果。
项笑影还在谷外苦待战果。
苦候的人除了项笑影,还有傅晚飞、张布衣、鄢阿凤、惊梦大师、天激上人、俞振兰、张雪眠等,不过其中以项笑影为最急。
这一阵大地震,震走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当然也有人被灾遭殃的,项笑影心急的是,他也正在担忧在谷外等候的夫人之安危。
其实就算茹小意不是在此时赶到,他也会暂时放下战果不管,到谷外去找茹小意去的、可是茹小意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出现了。
项笑影见着茹小意,大喜过望,两人相见欢愉,道了关怀,茹小意问:“李神相他们闯关情形如何了?”
项笑影素来乐天,又不忍叫茹小意担心,便说:“赢定了。”其实这时侯李布衣和何道里正在地震过后作第三度拼斗,快要分出胜败存亡之际。若果没有赖药儿所赠的“过关衣”.只怕就要丧身在何道里的“元磁神刀”之下了。(李布衣闯青玎谷米冢原所设下之“五遁阵”的故事,详前面。)
茹小意便拉了拉她的丈夫的袖子:“走。”
项笑影一愕道:“去哪里?”
茹小意道:“刚才有个姓樊的救了我,后来,他自己掉下深渊去了,走,我们去救他去。”
项笑影有点踌躇:“可是,李神相还”
茹小意道:“李神相既已胜定,你还担忧什么,还是救人要紧。”
项笑影一向以来都很听茹小意的话,迟疑了一下,便道:“好。”
茹小意领先而行,所掠过的地方,树倒崖崩,荒凉凌乱,一弯暗红色的月牙儿,高悬天边,很是凄落。
茹小意记忆力奇强,认辨着来时路寻觅了回去,果然看见一处裂土,露出树根须,正是她掉落裂洞之所在,原来的野店。早已崩坍,为断木乱丘所埋。
茹小意道:“快到了。”想依照刚才樊可怜抱自己的路向寻去,但想到樊可怜抱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热。
项笑影忽止了步,道:“晤?”
茹小意有点恍馏:“怎么?”
项笑影道:“好像有人叫你。”
茹小意这才听见悬崖那边有一个微弱但又焦急,愤愤里带关怀的声音正在一声声地叫:
“师妹,师妹。”
茹小意“呀”了一声,意外地道:“是师哥?”
项笑影满目不解:“是他吗?”
茹小意肯定地答:“是他。”他误会了项笑影话的意思,使得项笑影以为救茹小意的是湛若飞。
茹小意一面循声掠去,一面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这样的问题,项笑影自然答不出来。
两人奔到山崖旁,只见湛若飞坐在崖边突生出来的一株枯树上,拿着一片绸布,正在哀哀唤着,两人见了如此情景,不觉都怔了一怔,互换了一个眼神:因为湛若飞的轻功,要攀爬回崖上来,理直不会有什么困难的,那末,他赖在山边枯树上竟自哀叫做什么?
只听湛若飞又叫了两声:“师妹。”停了停,声音倒似哭哑了一般,又叫了一声:“师妹。”
茹小意见湛若飞如此痴状,不觉飞红了脸,以手环在嘴边叫了一声:“我在边里。”
这一声呼唤,对湛若飞而言,简直有“起死回生”似的作用,他的整个人弹了起来,这激动几令他又掉下深谷里去。
茹小意失声叫了起来:“小心。”
项笑影也禁不住叫:“小心,上来再说。”湛若飞见到茹小意的神情,又惊又喜,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莫可言喻。
湛若飞攀着岩块,纵跳起伏,很快便上了崖顶。
茹小意怕他又来夹缠,便赶快说:“你在崖下做什么?”
湛若飞眼睛发出神来,喃喃地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茹小意一皱眉,心忖:果然又来夹缠不清了,啐道:“我几时死了?”
湛若飞手里紧紧执着一面粉红色的绸布,道:“我看见你的衣服,挂在树枝,以为我来迟了,你已经”
茹小意这才清楚看见湛若飞手里紧执的绸布,心中不由感动起来,知道湛若飞因看见她一角衣衫沾在崖沿枯枝上,以为自己罹难,所以哀呼不已,她明知这个师兄早在自己未嫁之前已对自己痴迷爱慕,但如今亲眼见他因已之死发凌乱,眼尽红,衣衫不整,割伤无数,一反他平时的斯文潇洒,整洁自爱,更有感触,只觉得这个师兄对她是死心踏地的好。
项笑影也一早瞥见湛若飞手中所执的是爱妻的衣衫,至于这一片衣衫是如何被撕下来,而且捏在湛若飞的手里,他是毫不知情的,经过取暖杀人风雪古庙一役后,他也清楚了爱妻与这个书生的关系,项笑影再大方,也难免不存芥蒂,只是他一向都相信茹小意。
如今他看到湛若飞那喜极惊极的神色,他虽存芥蒂,竟也为湛若飞对茹小意的深情而感动了起来,一味的道:“她没事,她没事,你放心”
项笑影这么一说,湛若飞方才感觉到项笑影的存在,大喜大惊的神情才收敛了一些。
茹小意道:“我的衣服怎会在这儿的?”她的肩膊处确是被扯破了一大片,不过是在土地裂缝间撕破的,理应留在那里才是。
湛若飞苦笑道:“我赶过来的时候,这片衣衫就已经留在枝上了”茹小意心想:师兄见这片布绸如此伤心,自然不是说谎了,也许是烈风把裂缝的破布衣送到崖边吧?却害了师兄悲伤成这个样子。
她感激又带歉疚的向湛若飞投了一眼,问:“我坠入深渊的时候,是不是你在叫我呀?怎么又没看见?”
其实她不该看这一眼的。
这一眼因为歉疚,因为感恩,所以眼色非常柔媚,茹小意自嫁项笑影后,对湛若飞一向都是十分端凝自重的。
这一眼使得湛若飞心头的爱苗,重新点着了希望之火。
湛若飞完全误会了茹小意的眼色。
他心头狂喜,怦怦地跳着,外表反而不表露出来;他多年来期盼师妹深情的看他一眼,现在他盼到了,接过来,隐隐收藏在心底,又痴心妄想能更进一步,那已经得到的,他反而不像在期待时那么不自制,而有像一般男子把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却处之淡然。
他道:”我听见你呼救声,便赶了过来。岂知后面给人推了一把,掉下这崖去了所幸那时风烈,把我整个人浮了起来,减了下坠之势,我攀住石壁,爬了上来,已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一路走过去,才看见崖边有你的衣布,以为你也掉下去了”
项笑影听到此处,才大致了解概况,知道那片布料不是湛若飞自他爱妻衣上撕下的,顿放了心,反思里觉得惭愧而脸上发烧。故问:“是谁推了你一把?”
港若飞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茹小意见湛若飞傻愣愣的样子,便不相信他似地笑道:“我看你是给大风吹下去才是。”
湛若飞以前极瘦削,同门师兄弟里以他为瘦,虽然英挺文气。但常遭同门讪笑:“这么瘦,风都吹得起啦。”
茹小意想到此处,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湛若飞给她这一笑。也勾起了昔目同门时何等快乐的回忆。见茹小意笑时眼波流转,靥颊生春;比当年师兄妹花园练剑时更添增了一份少妇的风情,心里如痴如醉,也唱吟道:
“风吹鹅毛飞,鹅毛湛若飞。”
茹小意笑着笑着,忽然冷了脸色。
微红的月亮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细绞的冷绝,人说冷若冰霜,但茹小意冷时仍绝若桃李。
湛若飞爱煞了她这容貌,但也怕煞了她这副模样。
原来湛若飞口中所吟的,本来是他们同门师兄妹练剑时取笑湛若飞的曲子,大意是认为湛若飞身子单薄,轻似鹅毛,但这歌词却使茹小意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使她很不快的人。
那是同门里一个后进的师妹,排行十二,叫织姑,脸孔又圆又白,声音沉而有韵,头发既黑又长,两只兔子门牙很让人喜欢。
但是茹小意却很不喜欢她。
茹小意不喜欢她是因为织姑的装作和虚伪,尤其不择手段。
在巴山学艺时,师父是巴山派掌门人糜岁晚,把巴山剑法创悟出“敦煌剑法七十三式”
而名震天下,但师娘殷爱也创出“天女剑法七十一式”把飘逸剑法创新成局“敦煌”、“天女”二剑法合一,便是“敦煌天女剑”.曾在三年一度金顶黑白道比试时,糜、殷二人双剑联珠,连胜三阵。因而声名大噪,三年后,糜岁晚与殷爱再度夫妇联手,替白道胜两个阵,直至再后三年的比试中,这对巴山双剑客重创于“天欲宫”副宫主哥舒天手下,糜、殷二人才退出江湖,专心培育门人弟子。
茹小意在巴山门下,武功虽不是最高的,但容貌端丽、聪颖过人,而且天生有应付各类事情的能力,才华炫目.又能服众,很得师父、师娘、同门上下的喜爱。
人人都知道茹小意日后必能在江湖上大放异彩,而且也衷心期许她早有造就。
织姑看来也像是期许者之一,可是茹小意知道她并不。
茹小意有段时间扎起了头发,束上了紫色缎带,穿着劲装,在院子练剑,不知惊羡了多少同门,有很多江湖侠少老是借故跟随师长或名是拜晤巴山掌门,其实都是为争观茹小意的风姿。
织姑见了,口里也跟着别人赞羡,过没几天,她便也劲装打扮,发束红巾,在院里练剑。
由于织姑的样子标准中带有妇人的妖媚,赞美人的口里不必为一句话打下了生死契,他们也用同样的赞美来赞美织姑。
不久后,茹小意练枪,人都说茹小意使枪的时候英姿绰约,几天后,织姑也练起枪来,人说她使娇可人。
茹小意本不在意这些。
可是后来师母殷爱送了她一个胸佩小铃裆,人人都说茹小意的声音就像这玉佩铃一般清脆可爱,有一天,织姑就借了去,未几。回来跟她说:玉佩打碎了。
茹小意极珍爱那玉佩,当然哭了起来。
织姑双眼红红的,满是歉意他说:“我是无意的。”直似要哭出来,茹小意只好安慰她。
没想到几天后织姑带了块玉佩,形状跟那玉佩虽略有不同,但茹小意却清楚听出那清脆的铃档声。
巴山门下武功最高的,剑法最好而文才最出众的,应算是湛若飞。
湛若飞心里只有茹小意。
茹小意对湛若飞若即若离,也不能说全未动心过。湛若飞那时很瘦,有次在大风里打了个喷嚏,竟借力倒飞上瓦,于是茹小意就取笑他“风吹得起”.湛若飞只痴痴地望着她,讪讪地笑。
第二于织姑就作了首“风吹鹅毛轻”给湛若飞。茹小意很不喜欢“风吹鹅毛轻”
织姑对湛若飞百般卖弄风情,可是湛若飞不理她。
湛若飞眼里只有茹小意。
有段时候,茹小意几乎因为要击溃织姑,而对湛若飞特别好,可是,这时候就出现了项笑影。
项笑影是师父糜岁晚的上宾。
项笑影虽然胖了一些,但眉目清好,为人和蔼,温文有礼,大家都很喜欢他。
何况项笑影性子十分豁达,不斤斤计较于小事,湛若飞却孤芳自赏,常为枯叶落花而生感慨,为一颦一笑而起忧悲。
一件小小的事,似如风前灭烛,也足令湛若飞愁眉深锁,寻章摘句苦参成诗。
跟项笑影在一起,射天上的鸟儿,采地下的花儿,钓水里的鱼儿.海阔天空,好不快乐,烦恼的事,他都会顶着,虽然没有海誓山盟,但比海誓山盟更幸福实在。
茹小意比较喜欢跟项笑影在一起。
织姑也借故接近项笑影,无事献殷勤,无故赠温柔。
茹小意知道织姑的心意。
她要抢赢自己。
茹小意决心不让她赢。
所以茹小意听从师父、师母的意思,嫁给了项笑影。
茹小意把这些事都告诉项笑影知道,项笑影只笑说她心眼太窄,误会了人家,茹小意知道他是不会了解的,她也有一件事没告诉他。
那时她心里在想:我嫁入项家,湛师哥就留给你吧!
没料她嫁后,湛若飞也茫然离开师门,只影天涯,浪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