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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致年轻同学的信(5)

    式的?所谓“第三者”式的,在校园外的现实生活中和小说中,早已不足为奇。第二,使我难以充分肯定的是,人物关系太俗套了。在这一种人物关系中,如不能开掘出新意,便流于一般化。上学期我对所有同学的习作都是以鼓励为主的。对晶晶的这一篇持同样态度。它小说特征鲜明,这是我在课堂上讲评到的;但一般化又是大忌,而我不忍直言此点。在上学期尤其如此。晶晶写得很认真,更加使我不忍。我在这学期的课堂上已说到这种又矛盾又内疚的心情,请女生们再次转告。
    由晶晶的习作我想谈到的是--写作之选修课,不同于其他课业。其他课业有标准,即唯一正确的评判结论,而写作没有,也不可能有。其他课业往往只需听、记、背,便完成了学的要求。写作课记也没用,背也没用;听了还须悟,有所悟还须善于实践。其他课业的评判,只按标准答案画“√”画“x”即可;写作课则需进行讲评,而讲评是得失两方面都要兼顾的。上学期你们需要鼓励。
    但若真正使你们获益,其实主要不能靠鼓励,而靠对于“失”的方面一针见血、一矢中的之分析。也就是说,当我对你们的不足分析得越透,否定得越不留情面,这时,恰恰这时,如果你们习惯了承受,你们所获便多些。遗憾的是,这一学期我本已打算开始这样,却被“非典”剥夺了不少课时……
    借给蒙蒙的“信评”,这次就对同学们谈这么多。归根到底,在我的课时内,大家能否写出什么,其实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在想象思维、情理思维的能力方面,是否真有提高。
    这一种提高,将决定你们在今后各行各业的工作中,有无优秀表现……
    缺乏想象力的人,今后在各行各业之能力表现都将逊于有丰富想象力的人。
    大家一定要信我的话……
    致唐琬欣同学
    琬欣同学:
    虽然你还不是大学中文系的学子,我亦视你为我的一名学生吧!
    我决定以信的方式为你的书稿写序。写这篇序时正值我到呼和浩特--乘6:55的飞机,4:00起床,9:00到住地。上午没参加活动,在房间看你的书稿。我写这些,不是要引起你的不安,更不是要获得你的感激,而是希望,你及许多如你一样热爱文学的初高中生,从中体会到一名老写作者对“新蕾”的深切期许。
    我竟忽然想到了马克思。不是想到了他的主义,是想到了他在论述共产主义时的一段话:物质极大丰富,社会极大文明,人的公共觉悟极大提高;于是,虽非人人皆尧舜,但每一个人只要具有艺术的才华,只要肯为之付出,那么都将有机会表现一番……
    目前之中国当然非共产主义。但生活较为无忧无虑或少忧少虑的人们中,爱好写作者渐多,包括你这样一些少男少女。你们并非完全无忧无虑,每为升学倍感压力。对于你这样家境较好的女孩,大约也就这么一种压力。共产主义不是人人都活得神仙似的奥林匹斯山,可以说你们差不多是生活在共产主义了。中国人口众多,你们这年龄的少男少女也多。你们在中国构成的文学现象(其实言出版现象更为恰当),乃是这个世界当前别样的一种文学现象和出版现象。
    老实说,看了你的三分之一书稿我便可以写出一篇序了,但我还是相当认真地看到了最后。也老实说,对于从青年时期一路写下来将自己写老了的我,读你17岁女孩的书稿是很需耐心的。
    下面向你汇报我的读后感。我觉得,人与写作这件事,主要由三种前提达成关系--文学能力、感受能力、虚构能力。
    此三点,皆属你所言之“天赋”,是主要前提,却非是决定性的。我一般不轻用“天赋”二字,这个词怪吓人的,会令人敬而远之。
    我每用的是“潜质”一词,好比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设想时间是由宇宙在某一原点的爆炸产生。无那一“原点”为前提,时间概念无从谈起。“天赋”也罢,潜质也罢,是人与文学创作以及一切艺术创作之关系的原点。“爆炸”意味着潜质的发散。
    但我又认为,“天赋”也罢,潜质也罢,其差异并不比狼狗与猎狗的区别更大。那么,我首先纠正了你的一个误区:“无大天赋者,勿为作家。”潜质有几分便好,能否发散至大,更主要的是靠多读多写。读是学习,写是实践。不懈地学习与实践,遂有好收获。
    我很负责地说,你具有文学写作的潜质。我17岁时除了作文还什么都没写过,连作文也并非一向得高分。
    故你不必妄自菲薄。
    以17岁的年龄而言,你的文字描述能力是不错的。歌德16岁时发表《少年维特之烦恼》,之所以轰动一时,一是因为年龄小,二是因为题材受少男少女们追捧。至于文字,绝不能说好极了。
    我认为文字是文学的“皮肤”。好皮肤除了是保养的效果,更是身体内在健康的呈现。倘内分泌紊乱,再高级的化妆品再神秘的养颜术也是无济于事的。好文字是写作者内在之精神气质,修养与情操、情怀的反映。而且,不同的体裁、题材,相对应着文字的不一样的好。鲁迅的杂文与散文,文字风格是极不同的。便同样是小说,《阿q正传》与《狂人日记》、《祝福》、《伤逝》,文字风格之不同亦如节气。再如老舍的《骆驼祥子》与《月牙儿》--前者如黑白纪录片,后者似彩绘工笔画。
    故你从现在起应懂得--下笔前,先思量,你要写的那一内容,你对它的品貌有怎样的预期?从而确定应以哪一种文字风格来呈现。《伊豆的舞女》好也好在--以那样的文字风格呈现那样的内容是效果最佳的。倘内容与自己一向习惯的文字风格不相宜,抛弃习惯,实践全新的另一种文字风格为好。古代好的武士是能用十八般兵器的,写作者的文字功夫亦应如此。
    你已具有了相当值得肯定的生活感受力。它较敏锐也较细腻,并且,尺度颇大。比如你最后一篇《抽屉里的凶杀案--悼念一条死于非命的虫子》。那条藏身于你衣叠中的虫子,你给了它一个名字“小柯”。它被你的父亲用火柴棍弄死,你恻隐之。这一篇是出于我所料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是“戏作”,但我读出了真情悲悯。对于灵魂之有无,你亦产生过形而上之想。故我觉得,以你17岁的年龄,可以说感受力一流。有感受,才有所谓感悟。若以10分计,我给你打8分。这是高分。若一个人既有不错的文字表现力,也具有一等的心灵感受力,那么起码可以成为散文家。但你文稿中的散文却写得并不多么好。
    好的散文并非是看到了什么,用过得去的文字将所见描写出来,再加点儿感想的“味精”。能这么写散文者在中国几可言多如牛毛。
    好的散文是于百千万人之眼界内,看到见所未见的,或屡见而麻木的什么,并用好的文字凸显出来。那么,纵然感想仅仅三言两语,也肯定能言人所不曾言,肯定不仅仅是感想,而是使别人读之获益的感悟。感悟是对泛泛感想的提升。这种散文,属“妙手偶得”。不可强求,也不必强求。如缘分,期待而已。期待是指有准备的等待,不是“天上掉馅饼”那等好事。
    从你的书稿看来,你着力写的,非是散文,而是小说。你的一些散文,只不过为写而写。但你的几篇小说,分明是用心写了的。
    小说主要体现虚构能力。我也给你的此种能力打8分。
    你为《十字路口的守望》所写的后记中言:主要是想纪念一下自己的友情,同学“姜雪”并不代表某一具体的人,而代表了初中时期所有的好朋友……
    此篇算不算得上是小说,姑且不论。我以小说视之,因它分明属于虚构。
    问题是,作为读者,我不能从你与姜雪这名同学从相识到不面别而离别的过程看出,这种嗒然若丧的情愫足以代表你至那时为止的“一切”友谊。
    某些作者,一篇作品写罢,意犹未尽,每在后记中补充,曰“补白”。
    然通常,一篇较好的小说,其主要的情感成分或思想含量,当由情节、细节的自然而然的进展“流淌”出来。即使非由作者来告白,也当是告白于作品中,而不是由后记来“补白”,来“点题”。这一篇小说是失败的。倒不如将后记中的写作意图由散文来表达,那便可“散”布于字里行间,而不需有蛇足的后记了……在《月光背后》一篇中,关于一块糖的细节用得很好。日本老电影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女子痴爱男子,竟珍藏了他剪下的指甲近20年,警方据此侦破了一桩凶杀案。比之于一束发,或戒指、手镯、衣物,指甲乏美意。然而,却极端。
    西方理论家言:情节如天使,细节像魔鬼。天使有“明星脸”,相似。每人心中却有不同的魔鬼之想象,因而好细节打着过日子不忘的个性印记。
    一名高中女生暗恋一名男生,连他随意给她的一块糖也没吃,保留着,这也爱得较极端。
    故另一名女生知道后惊呼“天啊……”,读者便生同感。好细节每具有极端性。
    你另一篇小说中,写一名女生对一名男生的“喜欢”,包括“爱闻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儿”,这一细节也是好的。
    我也是通过你小说中的细节,来肯定你有一流的感受力的。我认为你最好的一篇小说是《马蹄莲》,颇有欧·亨利小说风格。
    你大概不知他是美国早期的短篇小说之父,建议你找一本他的短篇小说集读读。他的小说在结尾时每出人意料,显示构思的智慧--莫泊桑的《项链》亦如此。
    但我又觉得,此篇情节未免过于“巧合”。小说情节的虚构,如同竹编艺人的“活计”。编得太粗糙,便没了工艺品的“艺”性。而编得太刻意,也往往弄巧成拙。编得巧,还要“合”,即“合”于现实生活常规。无巧不成书,巧而不“合”是谓“凑巧”。文学之虚构,忌一味在情节上“凑巧”……
    欧·亨利也罢,莫泊桑也罢,他们的经典短篇中,一般只用一次巧合的。
    你才17岁,我想,10年后,你的写作水平定会令我刮目相看的。人与写作的关系亦如友谊。泛泛之交非友谊,短暂的多情类乎情场游戏,名利之交另有说法,曰“生意伙伴”。真友谊是一种推心置腹的关系,不是爱情,胜似无怨无悔之真爱。由是,人“托心”于文学,文学也绝不会背叛人的钟情。所谓有幸识“君”,如王昌龄诗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如杜甫诗句--“交情老更亲”……
    2011年7月25日
    于北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