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她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望了望窗外。阳光从窗外洒入,空气中有一些白色的漂浮物在摇曳着,天空一片碧蓝。
一时间,安妮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感到好像有什么好事儿发生过,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跳。接着,可怕的记忆恢复了:这里是绿山墙农舍,而他们说过不要她,因为她不是男孩子。但不管怎样,清晨还是来临了。安妮走到窗边想推开窗户,窗户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开过了,吱吱嘎嘎地响着,安妮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它打开。安妮跪在窗前,瞪大眼睛环视着眼前的景色,多么美呀!这儿真是一处让人留恋的地方!尽管她最终不会留在这里,但还是可以任想象自由地驰骋!
窗前是棵正值开花期的樱桃树,低垂的枝头几乎都要碰到房子,雪白的花朵竞相怒放,煞是好看。房子两侧是果园,一个苹果园,一个樱桃园,也都不甘寂寞,树上盛开着鲜花,树下的杂草中点缀着蒲公英,别有一番情趣。
窗下的花坛里,紫色花朵簇拥着丁香树,沁人肺腑的甘草香味随着晨风飘进屋内。花坛对面,一片缓坡伸向山谷,绿油油的紫苜蓿长得格外茂盛。山谷里流淌着一条如玉带一般的小河,河两岸生长着白桦树,林间草地还分布着许多羊齿类、苔藓类植物,看上去非常有趣。小河那边有一座小山丘,被针枞和枞树自然分割成许多条块,染上一层绿色。透过林中缝隙,安妮望见一角在‘闪光的小湖’另一侧曾见过的灰色小屋墙壁,左边排列着宽敞的大仓库,越过平缓的草原可以看到闪光的蓝色大海。安妮完全被这诗一般的景色陶醉了。可怜她一直生活在缺少美的环境中,难免会把这里当成梦境。
安妮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一动不动看得入了迷,浑然忘记了周围现实的一切,丝毫没注意到玛瑞拉已经站在了她的背后。
“你该穿好衣服啦。”玛瑞简单地说道。说实在的,玛瑞拉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对小孩子说话,这种茫然失措导致她说话的口气里有几分生硬,其实她并不想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安妮从窗前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说:“你看窗外多美呀!”她挥动着手臂,像是在对窗外精彩的世界招手,好把这一切揽进自己的怀中。
“树木很高大吧?”玛瑞拉说道,“还开着很多花,不过它结的果子可不怎么样——又小又有虫子。”
“啊,不只是树木!当然了,树很美,花也很漂亮,对吗?可是,我要说的是那些果树、小河、草地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一切。总之,一切都这么光彩照人,我真是太喜欢这个清晨时分的世外桃源了!你不喜欢吗?而且,这里还能听到小河的流水声。你感觉到吗?小河是多么快活、兴奋啊!潺潺的流水声就像是它在欢笑,即使在冬天的冰面下也会这么欢笑。房子旁边穿过一条小河真是妙不可言啊!也许你在想,我又不能留在这里,景色好坏有什么呢!可不是这样的,即使我走了,我也会常常想起绿山墙农舍旁边这条小河的。如果在没有小河的地方,我会想,要是有条小河该多好呀,否则我真会苦恼得受不了。多亏今天早晨的美景,才没使我坠人到绝望的深渊,不至于像昨晚那样愁眉苦脸。但我还是很悲伤,如果你们收养了我,我一辈子生活在这里,那该多好啊!我正在幻想着这些,但再好的幻想也会有被打断的时刻,所以我就特别地难受。”
“你最好停止你的幻想世界,快点儿穿上衣服下楼来。”玛瑞拉趁着安妮停顿时赶快插话进去,“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去洗洗脸,梳梳头。窗户就这么开着吧,把被子叠好放到床的一边儿,尽量麻利点儿。”
安妮做事手脚相当快,十分钟后,她就换好衣服,梳好头洗完脸,整整齐齐地下楼来了。她以为自己把玛瑞啦吩咐的事儿干得很不错,心里美滋滋的,其实,她还是把叠被子忘了。
“啊,今天早晨才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安妮一屁股坐到玛瑞拉给她拿出来的椅子上就开始说,“真想像不到,恶梦醒来竟会是个青光明媚、神话般的早晨,下着蒙蒙细雨的早晨也一定很美吧?世界上有这样的早晨、那样的早晨真令人开心。这会是怎样的一天呢,谁也琢磨不透,就能让人产生许多遐想。幸亏今天是个好天气,它使我战胜不幸,不气馁,变得精神饱满。但我的遭遇还是很不幸的,是吧?我看悲剧故事的时候,曾下过决心,不向苦难低头,要勇敢地面对艰苦生活。但这种事儿幻想幻想还行,一但真的遇到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求求你把嘴闭上一会儿行不行?一个小女孩不应该这么爱唠叨。”
听到玛瑞拉这么说,安妮立刻顺从地沉默下来,再没有开口。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来玛瑞拉反倒觉得不自然了,马修也一言不发,这倒是很平常。于是,整个早餐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安妮有些心不在焉,一边机械地吃东西,一双大眼睛却凝视着窗外的天空。见到她这个样子,玛瑞拉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似乎眼前这个异样的孩子,虽然身体确确实实坐在桌子边上,但心思却早就插上了幻想的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一个孩子,留下能有什么用呢?而马修却不可理解地说要留下她!玛瑞拉看得出来,马修正如昨晚一样,还是想坚持留下这个孩子。马修的脾气她是一清二楚,假如他想坚持做什么事情,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而他的沉默就会变成最强有力的武器。
一直到吃完早饭,安妮这才从出神的状态里摆脱出来,主动要求洗碗。
“你能洗好吗?”玛瑞拉怀疑地问。
“完全能洗好,不过我照看孩子更内行,我在这方面已经积累了很丰富的经验,这里要是有个小孩子让我照看就好了。”
“有你一个就已经够乱的了,我可不想再要个孩子。凭良心说,你现在已经够成问题的了。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马修办事真是荒唐!”
“不,不对,他不是那种人!”安妮叫起来,语气中似乎包含着责备,“他很有同情心,我怎么唠叨他都不烦,好像他就喜欢我这种性格。我们初次相遇,我就觉得我和他具有相同的灵魂!”
“你们俩都是怪人,那就是你所说的相同的灵魂。”玛瑞拉不屑一顾地说:“好了,去洗碗吧,用热水好好洗,然后一定要擦干净。下午我们必须到白沙镇去见一见斯潘塞太太。你跟我一起去,让我们看看怎么安排你。洗完碗,上楼去把床铺好!”
安妮干活儿的时候,玛瑞拉一直从旁观察。她觉得安妮洗碗还算熟练,但收拾床铺却不那么利索。因为安妮不知道怎样把羽绒被子扯平,但看得出,她已经尽全力了。玛瑞拉不愿看到安妮总在她面前晃动,这让她感到心烦,于是她便打发安妮到外面玩,午饭前再回来。
安妮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忽闪着大眼睛直奔房门口,可突然又在门前停住了,然后转身返回来坐在桌前,欢喜神情也在转瞬之间消失殆尽。
“怎么啦?”玛瑞拉问。
“我决定不到外面去玩了。”安妮的口气,听上去就像一位决定放弃人世间欢乐的殉道者,“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绿山墙农舍,尽管我不能留在这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一旦我到了外面,和那些树木、花草、果园以及小河交上朋友的话,就会因为离开他们而痛苦。我不想再受这种打击了。虽然我非常渴望到外面去玩,而它们也好像在呼唤着我,但我还是不去的好,何必自寻烦恼呢!你说对吧!当初我知道能在这里留下时,确实兴奋了好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可以尽情地去喜欢、去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哪知道这不过是个短暂的梦罢了,所以我只好认命了。要是我到了外面,决心又会发生动摇,那不就一切都完了吗?对了,窗边的那个植物叫什么?”
“那是带有苹果香味的天竺葵。”
“不,不是说这个名字,我是问你自己给它起的名字。难道你没给它起过名字吗?那我给它起个名字好吗?嗯,就叫它邦妮吧。我待在这里时就叫它邦妮好吗?求求你了。”
“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可不管。不过你干嘛要给天竺葵起名字呢?”
“我喜欢给各种东西起名字,哪怕是一棵草,这样它们看起来就会像个人。如果只叫它天竺葵而不给它起个自己的名字,它也许会伤心的,就像别人如果老是叫你‘妇女’而不是你的名字,你也会不高兴的。今天早上,我已经给东山墙外的樱花树起了个名字。因为它雪白雪白的,所以我叫它‘白雪皇后’。虽然它迟早会凋谢的,但那会让你随时想起它怒放时美妙身姿。”
“你这样的孩子我还真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玛瑞拉一边嘟囔着,为了快点脱身,就到地窖里取土豆去了。“还真像马修说的,这孩子有点儿意思。我似乎也想知道她接下去会说点儿什么。这样下去的话,连我也会被她迷惑住的。马修已经不清醒了,他刚才出去时的表情说明,他还在想着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呢。他要是和正常人一样,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还可以说服他。可他只会用表情表达,你能拿他怎么办呢?”
玛瑞拉从地窖出来时,只见安妮正两手托着腮,双眼凝视着天空,又沉浸到自己的梦幻中去了。玛瑞拉没有理会她,直到把提前准备的午饭放在桌子上,才把安妮从梦想中唤醒。
“下午我要用一下马和马车。”玛瑞拉说道。马修点点头,不安地朝安妮那边望了望。玛瑞拉赶紧遮住了马修的视线,口气严厉地接着说,“我要到白沙镇去把事情说清楚,安妮跟我一起去。斯潘塞太太应该马上想个办法,把安妮送回去。我会先把茶准备好,并准时回来挤牛奶。”
马修依然沉默不语,玛瑞拉感到自己在白费口舌。没有比一个人不愿意和你答话更气人的了,除非是个你不想搭理的女人。
马修套好栗色母马拉的马车,把院门打开,玛瑞拉和安妮准备出发。当马车经过马修身旁时,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早上,杰里·波特家的孩子来过,我告诉他或许我会雇他来干一夏天活。”
玛瑞拉没搭理他,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不幸的栗色母马身上,这匹肥壮的马还没有受过这种待遇,狂怒地迈开大步,冲向那条小路。玛瑞拉在飞奔的马车上回头张望,看到马修正靠在院门边,用略带沉思的神情目送着她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