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纪那双清亮的灰色眼珠重新转了过来,她若有所思,“乔安娜有心里深爱的人吗?”
    “当然。”乔安娜微笑。
    “更广义的爱具有及其明显的情感、行为和神经学特征,自我遇了我深爱的人,我就变成了一个过度白日梦患者。”
    她仰头环视发灰的天花板,又低头凝视桌前跳动的火焰,蓝色眼球里浮动浓稠星海:“这里没有太阳,我反倒觉得世界变得明亮。我忽略现下,开始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假想——我设想她的未来,将从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孩当做假想敌。”
    说着说着,乔安娜的蓝色眼睛黯淡下来,里面的星群逐次熄灭。
    而松枝用一双悲伤的眼睛凝望她。
    宫纪正低着头,没有看到乔安娜和松枝的容色。她听着乔安娜的话,心脏饱胀如盛满雨水的伞。
    估计是出现了焦虑障碍。宫纪这样想了想,拿犯病作借口,顶撞乔安娜:“可是,爱人也会相互背叛呀?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她就差没有直接说:指的就是波本和实验室里的那些流言。
    甚至于——未来乔安娜和松枝对她的背叛。
    “那些互相背叛的人应该把爱刻在骨头上面,让灵魂的耸动和身体的本能融为一体。”
    乔安娜如同在看玩笑,又像是没有。她神色如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小纪,爱最恐怖,也最圣洁。”
    “可是,怎么把爱刻在骨头上面呢?”
    宫纪也开玩笑:“我要爱一个人,我想要爱人永不背叛,那么我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在上面镌刻爱意,雕琢感情。这样的话,他不就死了吗?只留给我一具漂亮的骨头。”
    “是啊,她已经死了,你爱的人已经死了。”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像从钢铁深处冒出来的吐息。
    “由我一手缔造的灾难重新唤起了我对将死之人的爱,我要用尽所有力气赎罪,我不再背叛她。”
    他们在监视器的注视下说完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乔安娜和松枝不能为宫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们也就随随便便聊天,这些天马行空的话题里或是包含一些对宫纪有用的信息,或是触及到两人的神魂骨肉。
    离24点还剩十几分钟,乔安娜邀请宫纪跳舞。
    宫纪把乔安娜拥在怀里,在实验室跳一首无声的曲子。她看到乔安娜闭着眼睛,灵魂在她身体里下沉,而宛如婴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睑长方颤动。
    仿佛一首大乐在乔安娜脑海中奏响,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扬起手臂时宛如天鹅在撕扯翅膀。
    松枝雅也悄声退走。在轻俏舞步中,宫纪拥着乔安娜旋身半隐入黑暗。
    乔安娜在黑白交接处展臂,她的金发在飞舞,她的骨头在发光。
    这一时刻,宫纪终于察觉出了乔安娜和其余研究人员的不同之处。在这个科学家的乌托邦里,每个人都像得了狂症,而乔安娜的癫狂来自她生命中的哪个部分,宫纪暂时还不知道。
    分针同时针重合,宫纪和乔安娜分开彼此,同对方屈膝行礼。
    “你是不是想问松枝为什么捡起一个从别人口中剩下来的罐头铁盒?”
    乔安娜善解人意,温柔敏锐。离开前,她叫住宫纪,回答了宫纪之前未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松枝捡起这个罐头,和我留在第一实验室的理由是一样的。”
    在见到波本前,宫纪又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成为了绞刑架旁的那具尸体,被狂热的科学家们切开了头颅。那一刻,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响起,宫纪总是刻意忽视的问题重新浮出了水面。
    在梦里,她终于明白地认知到:乔安娜是gaea计划的狂热支持者,而松枝必然选择追寻乔安娜的脚步。
    她是那个绞刑架旁边的头颅,她身边所有的恨意善意都来自周围这一群研究人员。
    研究人员和实验体总有一天会互相背叛。
    纯白和肮脏交织的画面不断旋转,宫纪重新坐回了食堂的桌前,她面前放着一个倒满蜡油的罐头铁盒。
    那丛火苗在乔安娜的蓝色眼球里跳跃,而她的神色松怔而温柔。
    宫纪宛如一个幽灵般站在乔安娜身旁,喊她的名字,触碰她的身体,乔安娜不为所动,安静地盯着一簇火焰。
    火焰热烈地描摹她脸上的细纹。
    最终,蜡油里的棉芯燃断,光芒倏然消失,乔安娜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第一实验室里不分昼夜,光芒如潮水般无穷无尽,在这座钢铁光丛的暗面,乔安娜的骨头也在发光。
    松枝将那丛发光的骨头抬到了绞刑架旁边,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举起了手中的锯刀。
    宫纪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盛亮的天光涌进眼球,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将生理泪水关在里面。
    不到一秒,宫纪又将眼睛睁开,固执地让眼球接触日光。
    她抬着头,生理泪水便顺着脸颊流淌,没入发间。
    在视网膜的光斑中,她看到一只手递了过来,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波本的指腹燥热,按在脸上有着粗粝感。宫纪微微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波本一手撑在沙发背上,身体笼罩下来,替宫纪拭去眼泪的那只手无所适从地僵在半空。
    等宫纪重新适应日光,想把挡在自己身前的波本推开时,她听到头顶上方一个轻浮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