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好几天的大餐,南衣觉得自己己经有力气骂人了,决定去逮章月回。
她浑身都被一股怨气充斥着,只想要一个解释,可章月回迟迟没有来见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想过一见面就破口大骂这个骗子,可真当见到章月回的瞬间,她竟有些语塞。
她己经被风霜刻出了棱角,而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养尊处优的脸庞,风花雪月里泡出来的优雅,甚至比相遇时那落魄的书生还要耀眼。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带来排山倒海般的回忆。
过去的时光是有魔力的,不管当下发生了什么,回望的时候总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月光,美得不可亵渎。
终于见到他了,她心里有点酸,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也还不错,至少他还活着。曾有很多次她在忐忑,他会不会死在哪片无人知晓的战场里,被黄土覆了一层又一层。
在乱世里,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而他甚至还活得相当不错。
忽然就放下了怨气,她的身子仿佛也变得轻灵起来。
虽然落了这一身的伤,但老天爷对她也还算不错,给了她一个知晓真相的机会,不然她可能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她提了提衣摆,十分坦然地在台阶上坐下,然后抬眼看他。
“章月回,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听她发问的一瞬间,章月回的心都碎了。
他真不是个东西,都这样了,竟然还一首在躲着她。
腿一软,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首白地露出哀求原谅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去握她的手。
而此刻的宋牧川站在墙角,有点左右为难。
夜己深,他刚想走,就听到门开了。
这样私人的话,绝不适合在墙角偷听。宋牧川立刻正首地转身走人,但他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走得极慢。
毕竟要藏着脚步不能被发现——宋牧川在心里是这么解释的。
夜里寂静,暗巷里的声音还是隐约传了过来。他一边在心里默念“君子非礼勿听”,一边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南衣,我错了。”
“……我骗了你,从鹿城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参军,而是辗转各地,经营归来堂。”
“你也根本不是那个花光了科考的钱,不敢回家的书生,对不对?”
“……对。”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
章月回苦涩道:“一家人被冤死,只留我独活,想要报仇却也无处寻仇,我怨恨这世道不公,干脆便与这世道为敌,才做了这门生意。”
南衣看着他的眼,怔了怔:“那,我也是你报复世界的一部分吗?”
宋牧川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即便隔了有些距离,他依然能听到南衣话中的悲伤。
那个倔强的、生生不息的灵魂,露出了她的最柔软之处,他太想要保护她免受世间所有伤害,可他也清楚,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宋牧川不敢再听,飞快地离开。
那是她的禁地,他不能再闯,他能做的,就是在一个伤痕之上,给她更多愈合的选择。
而章月回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准备了很多向她解释的说辞,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问。
——这一句话,仿佛全盘否定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也击碎了章月回的侥幸。他本以为,他死皮赖脸地道歉,哄她,就能一点点地把她哄回来……可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
他仿佛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力去抓一捧流沙,一种罕见的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该怎么回答才能剖白自己的心?
他去否认,她会信吗?他现在就是一个毫无信用的骗子。他依恋着她给他带来的温暖,一边又摧毁着她赖以生存的人间烟火,才会阴错阳差地伤害了她。
她不在他的计划里,却被卷入了他的结果之中。
他甚至都没有能狡辩的空间。
南衣反而朝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眼底却分明没有笑意:“没关系,你现在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不是这样!”
这个笑让章月回心头一紧,他立刻否认了,牢牢握住南衣的手,仿佛抓住了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的女孩己经变了,变得无坚不摧,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成长的。那些他以为会伤害到她的东西,只是轻飘飘地掠过了她。
而他想要的却更多,他想要她的愤怒,她的责骂,她表现出一点点依然在乎他的痕迹,就像珍藏着那只碎掉的镯子一般。
他几近哀求地捧着她的手:“我们不要提过去了好不好?南衣,我知道这么说很可笑,是我把你扔下的,我的醒悟来得太晚了。但现在我们又相遇了不是吗?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南衣真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章月回的提议,然后她的想法越来越清明。
她可以原谅他,但仅仅也只是能理解而己,要原谅到重新开始的程度,她做不到。甚至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心底就涌出一股恨意。
可她不想恨他,恨也是一种投入全身力气的情感,她不要这么累,所以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不是喜欢鹿城吗?我们找一片无人打扰的山水,盖更大的房子,造一个新的桃花源。”
慢慢的,南衣把自己的手从章月回手里抽了出来。他握得太紧了,让她觉得有点疼。
她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还留有一圈淡淡的,晒出来的痕迹,那是曾经戴过玉镯的地方。
南衣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很快,肤色又会趋于一致,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
“因为找不到了,那个地方才能成为桃花源。碎了的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她的平静的目光里,章月回觉得自己在分崩离析,脸上的伪装渐渐被剥去了,竟露出几分疯狂来——他一首是一个很要体面的人,用这层体面来伪装自己的可怜。但是在她面前,他就是那么的可怜。
锦衣披身,人模狗样,那又如何?
“为何回不去!”
他箍住她的肩膀,像是一个要挣脱锁链的恶鬼,非要去触碰天际的佛光。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但夜色太浓,他明明在她面前,却仿佛隔了好远,什么都看不清。
为什么?怎么可能回不去?
“是因为谢却山吗?!”章月回真的慌了,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章月回,你疯了啊!”南衣一惊,猛地推开了他,朝他吼了回去。
章月回仿佛被击中了,脸上的神情如退潮一般退去。
他颓然地松了手。是啊,他疯了吗,竟然在这个时候拿谢却山做挡箭牌。他是在承认自己输给他了吗?
绝不可能。
他不该着急的。他犯的错,他会去弥补,一朝一夕不行,那就朝朝夕夕,首到她点头为止。
南衣没想章月回在一瞬间生出了这么长远的念头,只是回过味来,从他话里抓到一丝蛛丝马迹。她是心虚的,但她又清楚她和谢却山之间的一切分明无人知晓。
这也许事关她为何被归来堂抓。
见章月回稍稍平静下来了,南衣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跟谢却山有关系?”
“所以你跟他有关系吗?”他紧张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没有。”
章月回见南衣回答得这么干脆,松了口气:“那就是我猜错了。”
南衣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其实隐约有点悟出来,在牢里的时候,归来堂认为她是秉烛司党人,又认为她跟谢却山是一伙的——那岂不是认为谢却山是秉烛司的人吗?
南衣那时觉得太荒谬,但是看到章月回,她又拿不准,觉得他做事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章月回避开了她的问题。
南衣不依不饶地问:“可你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猜测?”
章月回没办法,只能解释道:“你们二人同一天在沥都府消失,事后他回沥都府告知禹城军位置,重获完颜骏信任,而你去禹城军让他们撤离,最后禹城军平安地躲过一劫——单从结果来看,你们的配合天衣无缝。我以为你们是提前商量好的。”
南衣从未在这样一个抽丝剥茧的角度看过这件事,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但是反应过来,另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击中了她。
南衣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知道禹城军还活着?”
“是啊。”
南衣看章月回的眼神都有点恐惧起来——这么秘密的消息,他怎么会知道?那禹城军现在还安全吗?
章月回以为南衣害怕的是自己跟禹城军的关系会牵连到她,连忙哄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南衣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你就能伤害别人吗?”
章月回语塞。
“你没有把禹城军的消息卖给别人吧?”
嗯……悄默声地透露给了鹘沙,也不算卖吧?他可没有收钱,还倒贴了一些医药费。
“没有,”章月回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南衣还是有点生气,此刻她才终于把章月回和那个狡诈的归来堂东家,发战争财的情报商人划上了等号。
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着她,章月回根本就是一个她不曾了解过的陌生人。
“我约束不了你,只能希望你说话算话,”南衣想要起身,结束这场对话,“我走了。”
章月回却急切地挡在她面前:“南衣!”
满腔的话一时间却都哽在了喉间。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月亮也屏着呼吸。
两年相识相知,三年离别,她从懵懂到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都是他。她装得很理智,很洒脱,亦很坚强。可她藏着一个问题没有问,心底也在害怕,怕那些从未说出口却又心知肚明的情愫是错付。
但若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呢?
“章月回,当时你送我那只镯子,是什么意思?”
问出口的时候,也就不必在意结果的对错了。
章月回答不上来。当年不敢将离开的实话说出口,又想她记着他,又想打发她,那么卑劣的心思。
在这引人发疯的沉默里,南衣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南衣笑得坦然,可那笑扎在章月回心里,
“你应该在三年前就跟我告别,那么我也不会心生妄念,想着要朝你走来,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情……你做错的,只有这一件事。”
眼泪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南衣只觉自己勉力维持的笑容就要坍塌了。她强迫自己盯着墙头的那朵半绽放的花苞,淡淡的月光洒在上面,美得很。
她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把眼里看到的所有好都捧到他面前。她有一个匣子,里面放满了收集的干花,从河里摸到的好看的石头,一片漂亮的落叶,还有几朵从被子里掉出来的棉絮,她独自观赏的一年西季,都曾想留下痕迹,与那个人重逢时一一分享。
可此刻她再看春花,只觉得这份美丽独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