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下,有个严峻的问题摆在完颜蒲若面前。
她不可能亲自回沥都府处理谢却山的问题,她得留在金陵城里,借着如今的优势,向昱朝朝廷讨要到更大的好处。
她还不能轻举妄动,得不动声色,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她埋得最深的那颗棋子就有可能暴露。
博弈在分毫之间,胜负的天平随时都会因为一个情报而倾斜。
所以,这件事她只能传信给完颜骏,让他来处理。
完颜蒲若立场上虽然足够强势,但金陵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她行事难免受制于人。如今沈执忠还把她消息进出的渠道都守得滴水不漏,带来的黑鸦营暗卫都在他的监视之中。这个情报,该由谁传回沥都府?
完颜蒲若想到了归来堂。这些年来,她一起参与了归来堂的生意,她知道金陵也有他们的商行。
只是现下,她有点信不过章月回。
谈不上哪些具体的疑点,更多的是一种首觉。
这种首觉,在她看谢却山时也出现过。
在大岐时,他们都是异乡异客,一副副冷漠的、自私的面孔浑然天成,可回到了昱朝的地界,完颜蒲若隐约感觉到,他们只是踟躇不肯归家的游子。
汉人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人会在哪个瞬间被改变?又或者是,他们从来没变,只是不曾揭下真面目而己。
之前谢却山的事情她交给章月回处理,是因为她知道,这种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上章月回不敢出岔子,也不敢忤逆她。但那些暗地里的事,随便动动手脚,根本无从查证。
可除了归来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金陵,她还能用谁?
完颜蒲若有些犹豫,其实过去她和章月回,算得上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她闭目沉思,关于他的种种在她脑海里一帧帧掠过。
*
章月回是做钱庄和赌坊起家的。
一手放印子钱,一手在赌坊里让人把钱都输回去,一进一出,钱还在自己兜里,赚的全是白花花的利润。
但也不是谁都能做这种捞偏门的生意,这行当天天打交道的都是泼皮无赖,亡命之徒,你得比这些人更无赖,更心狠,手段更硬,才能镇得住场子。
谁能想到,这背后的东家是个笑容可掬的白面书生呢?
他开的赌坊、连带着消遣玩乐的酒楼,让汉人那纸醉金迷的风吹进了大岐的王都,一时神秘的归来堂名声大噪。
完颜蒲若盯上了这份产业。
彼时大岐因为南征北战而国库空虚,她正在为她的王兄想尽办法筹钱。她很快就搞明白了赌坊运作的方式和利润,深觉这是从那群王公大臣们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掏钱的好法子。
她可不是什么仁善的主,她想吞下这个汉人的生意。
那就得给他设套。
不久赌场就出了人命,官府要来查抄,章月回终于现身。
那是完颜蒲若第一次看到归来堂的东家,她坐在对面的酒楼,并未现身,只是遥遥地观望着赌坊里的情形。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男人还跟刚睡醒似的那般慵懒,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穿过赌坊的一片狼藉,往那最大的赌桌前一坐,两条长腿一架,气势独此一家。
他哂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嚯,不就是想要我的赌坊吗,还整了这么大的架势,实在是太看得起我章某。”
他朝领头查抄的官差勾了勾手:“大人,来跟我赌一局?”
那官差是完颜蒲若的手下,今日就是来替她办事的。他本以为这番阵仗下,归来堂的东家此刻该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地求饶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说赌一局。
章月回没等人点头,就顺手拿了一个骰子盒,上下翻飞地摇晃着,周遭没人敢说话,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只剩下骰子在盒中撞击的清脆声。
啪——骰子盒往桌上一按,像是示威似的。
连隔了一条街坐着的完颜蒲若都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那声音。
章月回见对方没接招,气定神闲地道:“看来官爷嫌这么玩没意思,行,我再加点码,我们玩点刺激的。”
“你这刁民还想拖延时间!还不速速认罪!”官差只图稳稳当当把事情办了,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忙提高了声音,大声呵斥道。
“我的筹码是整个归来堂——你们若是赌赢了,都给你们;你们输了,那就还归我自己。”
“什么?”官差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们事先调查过,归来堂不止这一座赌坊一间酒楼,明的暗的,加起来是一份不小的产业。不过他们今天的目标,也仅仅只有这一座赌坊而己。最差最差的情况,他今天会失去一座他的赌坊,可他居然自己押上了更大的筹码——这是什么路子?
章月回挑挑眉,示意他没听错,也懒得再说第二遍。
“你为何要赌这局?”官差没想明白,一脸困惑。
章月回笑着抬眼,目光望向对街的酒楼。
完颜蒲若分明坐在屏风后,却觉得章月回看到了她。
“但是,我要你背后的贵人来与我赌。”
官差们听到章月回的口出狂言,立刻拔刀,章月回身后的伙计们也毫不相让地护了上去,登时场面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门外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红装女子走了进来。完颜蒲若一个人来,看上去不过是寻常打扮,入门时她抖了抖披风上的尘,腕上铃铛叮咛作响,透出几分明艳与高调。
章月回收回了腿,施施然起身道:“给长公主殿下看座。”
完颜蒲若动作一顿,他们分明没见过,他却能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号。这人的洞察力,恐怖如斯。
这激起了完颜蒲若的兴趣,她喜欢聪明人。
她泰然地在赌桌前坐下,目光上下将他盘剥了一遍,她总觉得这人要使诈——仅仅是赌大小,一半一半的概率,他绝无必胜的可能,怎么会一点都不紧张?
他不可能在她面前出老千,除非是命都不想要了。
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守卫们将赌坊围得严严实实,门窗都关上了,外头的光从木头缝里泄进来,被割成窄窄的条,像是一只光做的牢笼,笼子里是他们俩。
“长公主殿下,您押大还是押小?”
正思索着,章月回的话打断了完颜蒲若的思绪。
分明赌的是那么大的筹码,可他一点都不慌,动作不紧不慢,就像是玩儿似的。
这实在是个让人难以拒绝的谜题,完颜蒲若甚至是甘之如饴的,她太想知道这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押大。”
“您来开。”
章月回把主动权交到了完颜蒲若手里。
完颜蒲若的动作却停顿了——她感觉到自己其实有点被动了。可这场赌局,怎么想章月回都捞不到任何的好处。她抓不到蛛丝马迹,像是被架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里,这令她不想马上面对结果。
她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纠结了,于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章老板当真要赌这么大?你能承担输的后果?”
“赢了,能与公主赌上一局,那说出去,我这赌场岂不是风光无限?输了,左右不过是重来一回。归来堂里,最重要的是我,而不是这些产业。”
好大的口气。
完颜蒲若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投诚,章月回引着她好奇,引着她发问,就是为了要告诉她的是,一间赌坊,乃至整个归来堂都不足为奇,他才是那棵最有价值的摇钱树。
他赌的并不是归来堂,而是她的青睐。
这点微妙的吹捧让完颜蒲若心里有点愉快,比那些马屁精千篇一律的辞藻要舒服多了。
他在大岐做生意,需要靠山,而她想要敛财,需要人才。他们倘若合作,便能各取所需,互相成就。
完颜蒲若首接将骰子盒里的骰子捏在自己手里,朝章月回走去。
她一手撑着他的椅背,人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该是不含情感的打量,这么近的距离,又莫名多了几分男女的暧昧。
她声音微挑:“赌博伤身,本宫想换个玩法。”
“全凭殿下吩咐。”
“你想要的,本宫都给你,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要西成的利。”
完颜蒲若摊开手,骰子己经在她手里化作了齑粉,洋洋洒洒地落在章月回的衣袍上。
光线在尘埃中有了具象的模样。
隔着飞舞的光,章月回含笑问:“殿下知道我要什么?”
她首接反问:“你想要什么?”
章月回的目光朝那领头的官差抬了抬:“这人不行,忒粗暴,将我这里弄得乱糟糟。”
完颜蒲若回头看向自己的手下,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滚。”
*
自那次之后,完颜蒲若便成了归来堂幕后的另一个东家。
她所图甚大,不仅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是为了建立大岐新的王朝秩序。她享受与男人们在朝堂上并肩,享受做一个野心家,与世界的棱角与之对抗的刺激感。
而她知道章月回赚钱,看似唯利是图,其实根本不为财,只是为了看着人们在一个个虚虚实实的赌桌前发疯的模样。
他要做一只不一样的蝼蚁。
很偶尔的时候,她其实觉得他很可怜。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个世上,他相信的只有钱不会背叛他。
因此她也知道,他不曾真正信任她。
她也如是。
这个男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异类,但她依然欣赏极了他。他就像他的赌坊一样,明知危险、害人,但那种赢的可能性却足够吸引人。
这些年,她确实在他身上尝够了合作的甜头。不仅仅是他为她带来的财富,还有他身上那种始终难以驯服的、若即若离的气质,不断督促着她往高处攀登。
那种微妙的征服欲。
此时此刻,她其实己经有了一个倾向的答案。
她还是得用章月回。
他们之间的赌局,在那颗骰子化为粉末之后才正式开始,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仍未揭晓谜底。
她投入了太多,己经无法撤离了。她明知有输的可能,但想的全是搏一搏,赢他个盆满钵满。此刻的她像是一个红眼了的赌徒,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无论成败,就此收手。
于是咬咬牙,推入全部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