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轻寒带着纪宁离开苍山, 不过瞬息之间就回到了无量海附近。
之前苍山劫难将至, 少女带着纪宁乘坐马车, 前往无量海避难, 跟随他们一起的还有秦如望, 在成为凶尸后,他已认纪宁为主, 纪宁到哪里,他自然也要到哪里。
为了与纪宁相见, 傅轻寒此前曾布下幻阵,除了纪宁之外的人都在幻阵之中,陷入了沉眠里,纪宁回到马车上时, 就看到少女正在沉睡,而一旁的秦如望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身为凶尸, 但也受到幻阵影响, 意识被蒙蔽, 从外面上看如若安眠,只是那风流俊雅的眉眼透出阴郁苍白之色, 手中拄着长剑,凝坐若磐石, 散发出淡淡的凶煞之气。
傅轻寒站在宽敞的车厢里,在秦如望身上凝视片刻,说道:“他并非活人之身, 却身有魂魄,倒也有趣。”
因果之线在空中显现出来,一段连接纪宁,一段连接着秦如望,傅轻寒伸手轻挑这根红线,低声言道:“这段因果亦该斩断了。”
清冽的灵气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运转开来,一部分化作构筑幻阵的蜃气,另一部分则源源不断地涌入到秦如望体内,驱散内里的死气。
秦如望的面容逐渐有了血色,浑身的阴寒冷郁也正在散去,衍化出如若生人般的气机,终于在某个瞬间,他睁开了深邃的双眼。
映入到他视线中的并非是那辆马车,而是一栋大殿,他站在宫殿中央,身边跪满了宫人,浑身缟素,正在低声哭泣,周围被布置成灵堂模样,前方摆着一副透明的棺椁,里面躺着的是一位少女。
秦如望怔忪一瞬,突兀地想起这是神女的灵堂,神女已经因为病重而故去,今日就是她要出葬的日子。
刚刚被巫神国送来的新一任神子与神女坐在棺前,为上代神女守灵,但他们同样身体虚弱,待了一会,便被宫人扶了下去,祭拜神女的人也站了起来,擦干眼泪,开始为出葬进行准备。
直到棺材被人从灵堂里抬了出去,秦如望才缓缓转身,在出葬的队伍后跟随了一段路程,望着那厚重的棺椁,眼睛黑沉沉的。
到了半途时,他调转了自己的方向,向另外一座宫殿走去。
从灵堂出来时,他与其他人相同,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悲哀,仿佛是在为上代神女的逝去而伤感,然而他转过身后,却在转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再看不出丝毫哀恸之色。
纪宁站在幻影之外,目光落在他身上,知道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多年前秦如望的母亲身死,正是与神女有关,他心中憎恶神女多年,此刻看到她死去,心中甚至可能相当畅快,又怎么可能会为她难过。
而这个时候,距离他在这个世界中死去的日子也相当近了。
纪宁还大约记得这时的事,他与秦如望最初相遇已差不多有十年之久,巫神国的神使因为泄露天机,都非常短命,神女先于他一步故去,而当时的他也十分虚弱,病疴沉沉,很难从床上走下来。
他继续看着秦如望,这时他已走到神子的寝殿里,此时正是夏日,天气炎热,可偏偏这栋大殿里却始终透出一股寒冷的气息,显得凄清又空旷。
秦如望轻轻推开屋门,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神子。
神子的脸上仍戴着那张银白的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下颌尖尖的,肤色似雪般苍白,双唇毫无血色,身体瘦削,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纤细伶仃,像是轻而易举就能折断。
“你来了……”
听到秦如望走进来的动静,神子轻轻地说着,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侍奉的宫人连忙过去搀扶他,却被秦如望止住动作,由他亲自上前扶住神子,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九皇子一来,这些宫人便很识趣地全都退了出去,因为每一次九皇子都要与神子单独相处,不允许有其他人在场。
神子靠在秦如望怀里,轻轻握住对方的手,可是他太过虚弱,只是握了一下,手指就无力地滑落下去,是秦如望很快反握回来,用温热的手心包裹住了他冰凉的手指。
“她……怎么样了?”神子缓缓说着,每说一个字,他都要轻喘一下,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正要出葬。”秦如望说。
但死去的神女并不会被葬在大夏的国境内,她的尸身会通过水运被送回巫神国,安葬在她的故土上。
“可惜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神子低声呢喃,却又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也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像她那般死去,灵魂与身体回到神国,与她——”
他的双唇忽然被手指按住,他微微一怔,抬眼望去,就看到秦如望正在看着他,漆黑的眼瞳中染上几分薄怒,冷声言道:“不要胡言乱语。”
“我身为神子,洞晓过去未来,从不妄语。”
神子微微摇头,喘息一会,又慢慢说道。
“生死有命,不必恐惧。只是在我死去之前,若是能看到你称帝,我便就彻底无憾了……”
他的话如若魔咒,印刻在秦如望心中,旬日过去,太子忽然在东宫中离奇暴毙,经验尸之后,竟是被人毒杀而死,国主大怒,下令彻查凶手,而此事就交由九皇子秦如望负责。
在彻查之后,毒杀太子之人竟是太子妃,她嫉恨太子疼爱宠妾,反而将她这位明媒正娶的妃子冷落,被恨意冲昏头脑,终是犯下了此等大罪。
毒杀一国储君,太子妃被凌迟处死,她的九族也被一并诛连。
行刑持续了三日,刑场之中尸山血海,凄厉的哭声与惨叫震天动地,浓郁的血腥与尸臭味甚至传到了皇宫里,伴随着那哭喊声,哪怕是见惯了死人的皇宫里,也有无数人终日噩梦连连。
在这三日中,秦如望曾到刑场看过一回,那里的土地都被血液浸染成了一片黑色,一架架铡刀斩下太多的头颅,刀刃崩裂,被弃置到一边,尸体多到来不及收拾,就那样散乱地堆砌起来,甚至就连行刑之人也面色青白,一个个跑去呕吐到只剩胆水。
秦如望的靴底被浸上鲜血与尸液,锦绣华服也被飞溅的血沫染上污痕,他冰冷的视线扫过这片尸海,眸中不带任何感情。
这是由他一手造成的阿鼻地狱。
他们每个人都是清白无辜的,甚至就连太子妃也是如此,皆是他毒杀太子后寻来的替罪羊。
在他称帝的道路上,他不允许有任何人成为他的绊脚石。
甚至不仅是他们。
他垂下眼睛,如玉的面容也被溅上一抹鲜血,与他幽暗的眸光相称,犹如自地狱深处爬上来的、披着俊美皮囊的罗刹恶鬼。
就连坐在皇位上的那人,也要一并除去。
太子身死,国主心情不畅,携领一众皇子与大臣去皇城外围猎,他带领众多侍卫,驱马而行,深入到密林之中,忽然从草丛中窜出一只体态优美的白狐,停在国主的马前,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向他。
国主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身后背负的箭矢上,那白狐似若感到有危险,后退了几步,他立刻射出一箭,却被狡猾的白狐闪了过去,向着密林深处逃去了。
国主一箭未中,怎肯放过白狐,当即策马去追,侍卫们跟在他马后,但国主所乘之马乃是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在他全力鞭策下,他们追之不及,不由着急起来,大声呼喊国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阴影之处。
白狐一路逃窜,但它的身影始终没有消失在国主的视线里,国主又是几箭射去,每次都贴着它的皮毛险险擦过,这让他心生怒意,誓要射死这白毛狐狸。
可忽然白狐不知跳到了何处,竟忽然没了踪迹,这时国主才惊觉自己竟走脱了队伍,不知此刻身在何地,也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心口已经被一支冰冷的箭矢对准了。
“嘭——”
那利箭飞射出来,擦着马颈而过,正中国主心脏的位置。
马匹受惊之后,将国主甩了下来自行逃走了,国主大叫一声,狼狈地摔倒地上,心口流出汩汩鲜血,在剧痛之中,他粗喘着看到一道手握长弓的身影走到了他的面前。
“……是你!”
秦如望的面容映入到国主的眼中,他捂着胸口,因为愤怒与震惊,他的表情变得扭曲,双眼血红,阴鸷地盯着秦如望,声音里充满狠戾与怨恨。
“寡人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杀死寡人?太子已经死了,待寡人山陵崩那日,皇位必然将属于你,而你却——”
秦如望的手指搭在弓弦上,居高临下地站在男人的面前,对男人充满愤怒的诘问与诅咒,他充耳不闻,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一点点地倒了下去。
在国主的眼睛将要闭上之前,他才终于俯下.身,在他父皇的耳边低声说道。
“这一箭并未是我为了皇位而射。”
“而是为我母亲,也是为了他。”
“你可以闭上眼睛了。”
……
光影一阵变幻,正如之前纪宁所知晓的一般,国君突然驾崩,朝野为之震荡,在充满腥风血雨的斗争之后,皇位终于落到了秦如望的手中。
这一日乃是登基大典,秦如望穿上玄色的帝王之服,头戴冕旒,来到神子的宫殿里,见到了坐在座椅上的神子。
“你为何要起身?”
秦如望走上去,握住他细瘦的手腕,就要亲自将他抱回去,但神子却阻止了他的动作,面具下浅色的双瞳正认真地凝视着面前年轻的帝王。
他今日状态出奇地好,不但能坐起来,唇瓣还有了些血色,唇角微微勾起,用他素来温柔的声音说道:“想不到我竟真能亲眼看着你穿上这身衣服。”
说着,他忽然抬起手,将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露出苍白而美丽的面容,笑着说道:“如今你已是大夏国主,自然可看到我的真容。”
秦如望动作停顿,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神子的脸上,慢慢地抬起手,似是想要碰触神子的脸颊,却忽然听到他说。
“还记得当初你许下了什么誓言吗?”
神子垂下眼睫,唇边带着浅笑,温和宁静,说出的却是极为凉薄的话语。
“你说你要踏平神国,杀尽神国子民,焚毁神像,而我的尸身也要被你挖出来,挫骨扬灰,让我永不入轮回。”
“而我告诉你,若是你能在我死前成为大夏国主,大可直接将我赐死,我等着你来杀我。”
“现在正该兑现你我的誓言了。”
他拉过秦如望的手放在自己的颈边,轻轻笑了起来。
“陛下,请你来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无忌的手榴弹&地雷x2,以及没钱过双十一和南山有雪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