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约翰
“玛吉,您在这儿。”约翰一边从病房里出来,一边说道。他发现自己的心情介于惊讶和如释重负之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糟糕的感觉;约翰现在是一个成年男人了,但是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幼小而无助。长久以来他一直依靠着玛吉存活下来。在凯瑟琳被人从约翰的生命中移除之后,是玛吉取代了母亲的位置。
“你也在这儿。”玛吉回答道。
她看起来像约翰上一次见到她时一样。长长的灰色头发在脑后整洁地绾起,还穿着她过去常穿的那种简单的、旧式的连衣裙。她的姿态非常完美,不过约翰能够感觉到她为不倒下而作出的努力。
“我找不到您——”约翰开始说道,而与此同时玛吉也说道,“我一直在找你——”
他们两个都露出了微笑,不过约翰的笑容并不完全自然。现在玛吉会如何评价他呢?此前他们一直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恢复他们自己家族的地位,毁掉其他家族——或者更确切地说,玛吉一直都确保约翰明白这个游戏的目的和规则。如果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她是不会感到高兴的。
玛吉接过了话茬儿,热情地说道:“现在我们找到彼此了。”
“加文要死了。”他向着身后的病房点点头。
“是的,我看出来了。”
约翰扫了一眼走廊里初阶裁决者原来站着的位置。她已经退开了,让他可以私下和家人讨论事务。
“您是怎么从‘旅行者号’上下来的?飞艇坠毁的时候,我们找到了所有人——除了您之外的所有人。我以为您也许……”约翰摇了摇头,记起当时混乱的场面,没完没了的急救车,以及一直进行的对每个从飞艇上救出的人的人数统计。“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想到她没有活下来,他内心的一小部分难道没有松了一口气吗?
“我从飞艇上下来了。”
“但是是怎么做到的呢?”他追问道。发现玛吉还活着的惊讶之情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疑问。“您又去了哪儿呢?”
“展示给你要比解释容易得多。中阶裁决者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她竟然知道“中阶裁决者”这个称呼,这令约翰感到惊讶,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想法付诸问题,玛吉手搭在他的肩上开了口,“和我一起走,我会给你看的。我们有急事要做,你和我。”
“去哪儿?玛吉——外祖母,”他低声说道,重新用了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对她的称呼,即使他知道,她并不真的是他的外祖母。凯瑟琳也管玛吉叫“外祖母”,然而玛吉也不是凯瑟琳的外祖母。玛吉一直告诫约翰,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非常遥远,不过她爱约翰,就像任何一个能够爱自己外孙的人一样。当她那么说的时候,他总是能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要爱外孙们很难,不过我会努力的。
一群护士走过走廊,玛吉放低了声音,在约翰的思绪停下之前把他拉近了。“在你手上吗?”她问道,“你随身带着它吗?”
“什么?”约翰问道,十分困惑。她说话的样子——自从第一组词从口中吐出,她就一直在说话——仿佛他们这天早上还在聊天一样,仿佛两个月的杳无音信和对她是否已经死亡的担心从未发生过。
“我们的仪式剑啊。”她的眉毛以一种熟悉的恼怒神情向下压着,仿佛约翰在故作迟钝。“刻着狐狸图案的仪式剑,约翰。当你从飞艇坠毁的地方逃走时,我看到它在你的手上。”
“您在伦敦看到我了?在飞艇坠毁之后?”
“别鹦鹉学舌。我们家族的仪式剑呢?”
愤怒开始堆积,约翰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的声调,他向玛吉咬牙切齿地说:“飞艇坠毁之后您安然无恙?您看到我了?那么,这
段时间您一直在哪儿?加文在这里,就快要死了。您本来可以立即带着解药来找他的,您随时都可以救他。现在,一切都太迟了,然后您出现了,仿佛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这段时间您一直在哪儿,玛吉?”
她抓住他的胳膊,温柔地引导他走向走廊,与初阶裁决者相反的方向。她用手肘推开通往最近的楼梯井的门,带着约翰走了进去。
“我在别的地方待了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别的地方,约翰。我需要时间来捋清自己的思绪,从在飞艇上受到袭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还需要思考中阶裁决者的死,以及他给我们留下的东西。”
“他给我们留下的东西?您在说什么啊?我的祖父就要死了!”
“不管怎样,解药都不会起太大作用了,约翰。解药在失效,你知道的。要想让解药起作用,他需要的药量会越来越大。毒药完成了它的使命,你的祖父也一样。”
她说这些的时候带着深深的同情,约翰却想大叫出声。还没来得及那么做,玛吉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安抚他。医护人员正从楼下往上爬着楼梯,玛吉于是带约翰缓缓地走到了两段楼梯之间相对私密一些的平台上。这一举动令约翰感到没来由的害怕;玛吉把他带到了离野猪家族的探寻者所在病房更近的地方。
“多年以来,加文有时对我们有利,有时对我们有害。”她向约翰靠近,以便可以保持小声说话。“一旦他变得不稳定,对我们来说就很糟糕。现在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令我们感到难过,但对此也无能为力。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简短地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他把遗产留给你了?”
约翰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就像小时候经常感觉到的那样,他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因为某些更重要的事情而被玛吉置之不理了。对玛吉来说,总有些更重要的事情。
“那么他就为我们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不是吗?现在,告诉我——仪式剑在你手里吗?”
约翰来不及彻底思考清楚便回答道:“是的,在我手上。”他得阻止玛吉,告诉她,他不会习惯性地和她站在一边。但是相反,他只是拖延着,敞开夹克,露出了从腰带上支起来的狐狸仪式剑的剑柄。“我已经完成探寻者的训练,进行了宣誓。我手上也有我母亲的笔记。”
玛吉充满喜悦地笑了:“所以,你几乎实现了凯瑟琳对你的一切期望。”她亲吻了约翰的脸颊,仿佛他是一个因为吃光了所有蔬菜而得到表扬的小孩子。“时机非常完美,约翰。我们掌控了中阶裁决者手下的男孩,一个不落。”
“您是怎么——”
“他利用他们去做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我们可以让他们去做凯瑟琳自己希望实现的事情。”
她开始往楼下走,仿佛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行动,而她预期约翰会跟上。当他没有跟她一起走的时候,她转过身来。
“您指的是什么?‘凯瑟琳自己希望实现的事情’?”约翰问道,不过他完全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在他上方,楼梯井的门微微开着。莫德正在那里聆听。
他的外祖母,或者无论她是他的什么亲戚,在以一种混合了同样比例的恳求之意和不悦之情的神情望着他。“自从你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你和我一直在谈论的一切事情。在凯瑟琳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回来了,看到了你们家族的情况……”她对这段回忆摇了摇头,“其他家族一起合谋对付我们。我们会让事情重回正轨,约翰。我们会成为探寻者历史伊始时的样子,狐狸家族的探寻者,位于世界权力的中心。”
这些话是一个咒语,一直在往约翰脑海里灌输着,直到他不再质疑它们的含义。这是他必须受训成为探寻者的原因,也是他必须重新得到家族仪式剑的
原因。他仍然相信这些话,但是他想以自己的方式来寻找自己的道路。
“我要怎么做到这些呢?”约翰问道,他知道她的答案会是什么,但是他需要听玛吉说出来。
“我们要找到其他探寻者家族,棕熊家族、野猪家族、公羊家族、猞猁家族、骏马家族,你知道这个清单的。”
“如果我已经找到他们了呢?如果我知道他们一定在的地方,我并不想要您帮忙呢——如果我完全不希望您参与其中呢?”
“你已经找到他们了吗,约翰?”喜悦和怀疑在玛吉脸上争相出现,她往回走向约翰。她完全无视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别自寻烦恼。我们只会杀死那些伤害过我们的家族的成员,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以杀戮为乐。”
就像玛吉在说话时时不时发生的那样,她似乎抛开了她的年龄,成了一个年轻女人,洋溢着热情,用那双苍老的眼睛往外看着。约翰将她的手从他额头上拿开,抓住了玛吉瘦弱的肩膀。
“您养大了我,玛吉,但是我现在要自己作出选择了。”
玛吉的微笑消退了。一个医生从他们身边上楼,约翰的外祖母不得不站得离他非常近。“我了解你的母亲,”她嘶声说道,“在她死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我带领着我们家族通向——”
“如果被您认为是我们敌人的大部分探寻者都被困住了很长时间呢,玛吉?不在现实世界之中,”约翰低声说道,把酝酿在心中的矛盾之感付诸言语,“我相信我们有敌人,但是,不可能所有这些家族一直都在做您告诉我他们在做的所有那些事情。您当时在场吗?”
她的脸扭曲变形:“我不需要在场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看过那些照片的,约翰!男人,女人,孩子。”
“我见过那些受害者尸体的照片,可是我没见过凶手。”他回答道,玛吉那些关于尸体的照片历历在目。在她的指控背后一定有真实的成分,但是外祖母在约翰的整个生命里一直都在操纵他,这种感觉淹没了他。“由我来决定要做什么。我见过那些失踪的野猪家族的探寻者,他们就在这儿,接受医疗护理,这是因为我决定要把他们送过来。他们中有些还是孩子!”
他和外祖母面对面站着,血色涌上玛吉的脸颊,厌恶的神情遍布她的五官。她虚弱而愤愤不平地将肩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然后她停住不动了。
初阶裁决者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就站在楼梯平台上方。
“离我远点儿,违背自然的小丫头,”老妇人低声说道,“我认得你,你的步态,你的举止。”玛吉往后退去,远离约翰和初阶裁决者,声音颤抖,“你不是他的孩子,无论他怎么称呼你。”她充满恶意地看了一眼莫德,然后又颤抖着往后更远地退了一步。“还是你是在另一个裁决者——中阶裁决者手下接受训练的,并且听命于他?”
莫德的目光没有从老妇人身上移开,她回答道:“我只听命于我自己。”
“你不属于你自己。”
他们上方的门开了,一大群医院员工拥入楼梯井。
玛吉从莫德转向约翰,低语道:“这就是你选择结盟的人?我以为你是在向那个无害的探寻者女孩学习,而不是这个怪物。”她指了指初阶裁决者。“你也许没有忠诚可言,但是我仍然要做对的事情,约翰。”
当那些陌生人走到楼梯平台,玛吉转过身去加入他们的行列,只留下约翰和初阶裁决者盯着她的背影。
从他外祖母的控制中挣脱出来,约翰感到如释重负,但是他没有看到事情的真相,没有看到她许下的承诺,没有看到离开前在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预兆。她一路走下楼梯,看上去十分孱弱,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