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之中,半天后,岚琪也知道小孙子病了的事,是胤禛派人来求额娘拨两个太医去府里给孩子看一看。彼时旅途疲惫的皇帝正歇在永和宫,皇帝到如今年纪,越发比从前警醒,等岚琪吩咐了这些事回来寝殿,玄烨已经醒来,慵懒地问着:“谁来了?”
“是弘昐病了,胤禛求臣妾派两位太医去瞧瞧。”岚琪应着,便将桌上温着的茶水端来。玄烨睡得口干舌燥,不冷不烫,正好入口,痛饮了大半碗才喘口气说:“乾清宫侍候茶水的人就不会看眼色,大冬天屋子里烧着地龙那么热,哪个还要喝烫的?”
岚琪本以为玄烨岔开话题,是不想再问她,没想到转身就听见:“孩子病得那么严重,外头的大夫不顶事了?”
“或许这孩子迷信太医医术高明,这点儿小事,皇上就让臣妾成全他吧。”岚琪有心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头不愿玄烨再问。她也有愧不如人的地方,譬如这婆媳关系,还有儿子、媳妇的夫妻关系。原先多少人羡慕她,可如今变得莫名其妙,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也许搁在平常百姓家这样过日子很不错了,可在宫里就不成,就会因此落人话柄,更何况她们原先是好好的。
玄烨慢声道:“毓溪是孝懿皇后亲自挑的儿媳妇,可她没来得及教,或许就算现在还在,也未必教得好。眼下胤禛家里那点事,朕有所耳闻。”
岚琪微垂眼帘,点头道:“是,臣妾无能。”
玄烨却说:“你不能无能,你再无能,孩子们怎么办?朕想,你大概是怕自己一腔心血换不回孩子的好,也换不回他们变成我们想象的模样,所以现在都不教他们了,是不是?”
岚琪不出声,心里笑玄烨几时琢磨起婆媳儿女之道了。皇帝却一本正经地说:“毓溪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看你真要好好教导她,不会教不会。当初皇祖母可是一心一意要把你调教成现在这样的。朕问你,早二十年时,你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到如今,朕赏下多少你抄写的佛经,朝野哪个不知永和宫德才皆备?这么长的路,不是也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岚琪笑道:“还不晓得那些大臣领了那样的赏赐,会不会觉得皇上奇怪?背地里不定说什么话呢。”
玄烨不在乎:“那他们就是对佛祖不敬了。”
“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妾好好管教他们?”岚琪很是无奈,“臣妾之前事事为他们操心,连家里妻与妾的规矩都定得明白,结果变成这样,就觉得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宽,护得太深,让胤禛和毓溪都觉得好些事来得容易,觉得这世上的人和事就该围着他们转。这才打算把他们放一放,让他们自己折腾,哪怕折腾得千疮百孔,疼了才知道错,若不愿悔改,那就继续吃苦。”
玄烨点头:“你思量得很周到,可是,就当是朕托付你,好好扶持胤禛的家,让他妻贤子孝、家宅安宁好不好?”
岚琪呆呆地望着玄烨。皇帝搂过她说:“你若觉得辛苦了,就跟朕说。你的辛苦朕来弥补,朕每天都哄着你。”
“好好的又胡闹。”她心里一热,玄烨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再不给面子实在说不过去。皇帝这样在乎儿子的家事一定有他的用意,人家不明说,她也不好问,可家宅安宁总是好事,正如玄烨说的,她要管不难,就怕孩子们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到头来连自己都心灰意冷,可就糟了。
玄烨笑着说:“那朕当你答应了,往后胤禛家里的事,你多多关心,孙儿们的身体,胤禛和妻妾的和睦,你都放在心上。朕会教儿子治国平天下的本事;你呢,就替他管好那个家。”
岚琪没多想,随口就说:“总要有放手的时候,哪能一辈子管着他们?”
可玄烨却轻声一叹,搂着岚琪,埋在她温暖柔和的肩窝里,心里默默地说:“傻子,等朕放手的那天,朕可就不在了。”
岚琪听不到玄烨心里的话,却能感受到皇帝身上淡淡的悲伤气息,莫名就心疼,下意识地抱紧了他,满口答应他的要求:“皇上放心,臣妾一定好好为胤禛扶持家宅安宁。”
宫外头,两位太医匆匆赶到四阿哥府里。小阿哥身子的确比兄弟姐妹都羸弱,同母的姐姐自小就健壮,而嫡福晋的大阿哥虽然时常哭闹,身子骨却是好的。从前有人挑唆说福晋不会照顾孩子,如今李侧福晋自己带着孩子,小阿哥却时常病,本以为总不该再有暗中谣言,可却变了风向,说是府里的人力物力尽用在正院里,西苑李侧福晋带着孩子时常被忽视,这才让小阿哥身体不好。
越是有这样的话,毓溪的态度就越冷漠,不可否认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别人生的不再那么有耐心和爱心,可她并没有让人亏待过李侧福晋和小阿哥,这样的话难免叫她伤心,索性就不管了。可这一不管,真就出了事,她又脱不了干系。
太医来看了半天,禀告四阿哥,说小阿哥的病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是长久的隐疾,希望四阿哥能有所准备,养得好便是好,若是养得不好,孩子极有可能夭折。
胤禛听得发蒙,问他们:“这是怎么说的?你们太医院不是向来报喜不报忧?现在对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不怕德妃娘娘怪罪你们?”
二位太医伏地禀告:“便是德妃娘娘问下来,臣等也要如实禀告,小阿哥这样的病症臣在宫里也见过,诸位阿哥之前,皇上膝下好几位皇子,就是这样夭折的。”
边上李侧福晋已满面是泪,但她没有纠缠哭闹,听太医这般说,只虚弱地问:“我能养活他吗?”
太医没底气,唯有宽慰:“虽说听天由命,但或许侧福晋照顾得好,小阿哥能长大,这事没个准数。”
李侧福晋含泪欠身道:“还请太医救治小阿哥。”言罢,已是捂着脸泣不成声。那模样直叫人看得心碎。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儿子,胤禛怎会冷酷无情?上前来扶着李氏的身子道:“你安心照顾孩子,有什么事,我和你一道面对。”
李侧福晋抬起凄楚泪眼,满目感恩之态,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医需要回宫复命,而胤禛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不得不亲自到宫里向母亲解释,便派人传话给福晋,说他进宫一趟。
西苑里人散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偶尔能听见小阿哥的啼哭,但虚弱的小生命毫无力气,比起正院里大阿哥震天响的号哭,小阿哥这几声实在不算什么。
巧珠打发了下面的人,进屋来悄声掩了门,侧福晋正坐在摇篮旁发呆,她走到身边轻声道:“小姐,四阿哥看起来可伤心了,您看他立马就进宫去了。”
李氏恍然醒过神,看着丫鬟说:“我进门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回那么温柔地看着我,弘昐若有三长两短,他会来安慰我,不会再顾忌谁的脸色了吧?”
巧珠笑道:“四阿哥对小姐一向挺好的,只是宋格格咋呼,嫡福晋矫情,明明您最贤惠,反而显得淡淡的了。”
李侧福晋苦笑道:“可我就是不能像宋氏那般谄媚邀宠,也永远及不上嫡福晋在四阿哥和德妃娘娘心里的地位,所以能争取的,我一定要为自己争取。”说着话,转眸看向摇篮里孱弱的孩子,不免又心痛,“可若是弘昐能好,我也不愿演这场戏。”
巧珠比了个嘘声:“您小声点儿,这也不是您的错。”
原来李侧福晋特地挑了今日去正院禀告孩子病了的事,就是想孩子生病可不挑日子,怨不得她破坏四阿哥才回家和福晋团聚的好事;再者便是弘昐前几次看似小打小闹的不舒服,她就已经从大夫口中获悉儿子有天生隐疾,这孩子怕是养不长久。
本来心痛欲碎,可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孱弱,那日又见福晋发狠毒打了宋氏,可丈夫那儿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心里就明白,她不能失去了儿子再失去了四阿哥的怜悯。便故意折腾,请来太医,势必要让四阿哥亲耳听见,更让宫里的德妃娘娘知道自己有多可怜。
四阿哥到宫里时,皇阿玛还在额娘那里歇着,今天怕是不走了,他把孩子的事告诉了母亲。岚琪虽然痛心,可孩子命薄,她也没法子,如今才明白了太皇太后昔日说,看多了子嗣凋零的伤心事,连伤心也会麻木。
之后反是皇帝和儿子说了些与孩子无关的话。彼时岚琪去宁寿宫向太后禀告这件事,太后亦是一样的态度,但还是以她的名义,从内宫拨了一名太医留守在四阿哥府里,往后专心照顾小阿哥。
那天岚琪回永和宫时,儿子已经回府了。玄烨因为旅途疲惫,用了膳后就早早歇下了,两人并未多谈论这件事。倒是第二天皇帝离开要去上朝,都到门前时,玄烨才吩咐她:“昨天说好的事,就别等了。正好出了弘昐这样的事,你把毓溪叫进来,教教她该如何面对。这事情尴尬,别叫她让人算计了。”
岚琪皱眉,玄烨却苦笑道:“你再把太医叫来问问清楚就好。”
“皇上的意思?”
玄烨不屑地说:“李氏一直请的大夫,要不要朕为你找来问问话?”
“皇上怎么提起这个?”突然说起李氏,岚琪听不明白。可她知道,皇帝眼线遍布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儿子府里的动静,玄烨一向知道得比自己还清楚。
“太医既然说这种病就算是民间的大夫也一看就能察觉,朕猜想李氏应该一早就知道弘昐从娘胎里带了病出来。若是如此,她瞒得那么久,现在才让人知道,不是很奇怪?”
玄烨面上看似满不在意,却是谈笑间就将一切都掌控在手,更是道:“正如之前你问陈常在的事,朕想她们或许就是一样的,本没有什么恶意,可在隐瞒这些事的日子里,就意味着她们每一天都在算计。这样的人不好,朕更不喜欢。”
岚琪心知事情轻重,面上则云淡风轻地嗔怪:“好或坏,都是皇上挑选的。”
玄烨却笑道:“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原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可人心是会变的,怨不得朕。毓溪是胤禛的妻子,咱们若能好好引导,别让那孩子误入歧途,不是好事一桩?李氏好坏朕不在乎,毓溪若不能好好扶持胤禛,那就是你我该烦恼的事了。”
皇帝说得不错,人心善变,谁能保证一辈子始终如一?就是岚琪自己,也变化太多。可是善恶分两端,有些人自以为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中立,却不知不觉已经往恶的那头一去不复返。皇帝就是防着这些人。比起天生的恶人,他们更会用诸多理由来修饰自己的罪恶,甚至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恶”,只有世道对他们的“不公”。
玄烨要上朝去,不再多说这些事,最后提醒她:“之前讲的事,你也能和毓溪说说,瞧瞧她什么反应。朕还在犹豫着,这事是不是咱们俩拿主意?”几句话说得好似平常百姓家的夫妻,岚琪觉得有丈夫依靠,什么事都不算事,目送圣驾往乾清门去后,便派人传话,让四福晋进宫。
宫外阿哥府里,胤禛一早去朝堂,毓溪照料了孩子,原打算今天去瞧瞧侧福晋和弘昐,可是一者放不下面子;二者怕自己的孩子康健,她跑去有炫耀之意。考虑得太多,不免做事不爽快。正犹豫不定,宫里来人说德妃娘娘让她入宫。
宫里娘娘召见阿哥或儿媳妇,本没什么稀奇,可在四阿哥府的确是少有的事,更何况毓溪这一年来如何表现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成婚这么多年,极少有过婆婆召见她的事,都是自己殷勤地前去请安问候,若有什么事也在那些时候商议解决。婆婆突然大清早派人找她,想想近些日子的种种事,毓溪心虚不安,竟是磨蹭了半天才出门。而她绝不放心独自出门把孩子留在家中,于是把弘晖一道带进宫去了。
岚琪见毓溪带着孩子来时,不会多想儿媳妇是不敢把孩子留在家中,满心欢喜地抱了小孙儿,一见孩子,心里头的不悦也淡了好多,以为只是儿媳妇想哄自己高兴。毓溪见婆婆如此,倒是松了口气。
弘晖快一岁了,眼眉渐渐有了模样,像极了胤禛小时候。可是四阿哥自这么大之后,就一直在承乾宫,她难得见一回儿子,每一次见面都会变个样,不是长高了就是长胖了,以至于岚琪只记得孩子还在自己身边时的模样。弘晖再长大些,她可就没法儿把父子俩做比较了。
毓溪在旁笑道:“真是难得,额娘抱着他竟然不哭。这孩子太黏人,除了乳母和儿臣,旁人一概碰不得的。四阿哥有时候想逗逗孩子,可是弘晖一哭,他就不敢抱了。”
岚琪抱着孙儿爱不释手,一时把正经事也忘了,笑悠悠地说:“男人都是这样,顶天立地,铮铮汉子,却能叫奶娃娃几声啼哭就制伏。”
毓溪的心情松了好些,果然祖母一见孙子就什么都好,陪着额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来岚琪抱着胳膊也酸了,就让乳母带下去照顾。那边人走时,岚琪不经意地看到毓溪的目光锁在乳母身上,一直到她们身影消失还呆呆发怔,心中微微一叹,便开门见山地说:“弘昐不大好,你知道了吗?”
“是,昨天……昨天知道了。”毓溪顿时紧张起来。
“昨天才知道?”岚琪故意问。
毓溪慌张地离了座,抿着唇不敢应话。婆媳俩对望了须臾,见岚琪面色凝肃,她才不敢继续缄默,垂首轻声应着:“儿臣知道弘昐总找大夫瞧,但每次派人去问,都说小打小闹没事。儿臣带过了念佟和弘晖,就想无非也是孩子常有的那些症状,就没在意。额娘,是我不好。”
岚琪面带微笑望着她,可说的话却十足威严,短短一句吓得毓溪面色苍白,向来温和的婆婆竟是冷声说:“你的不好何止这一件?今天咱们开诚布公,好好说说。”
永和宫里婆媳促膝长谈,直到午后四福晋才被放回家里去。回家后,毓溪一直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孩子啼哭吵闹她都没反应,反而把青莲几人吓着了,盼着四阿哥早些回来,一进门就围着四阿哥禀告今天的事。
胤禛知道额娘今日召见了妻子,没想到她们说了那么久的话,见青莲她们那么紧张,心中虽觉烦躁,可还是舍不得不管毓溪。本以为少不得又要花费心思哄妻子,虽然他曾许诺会一辈子对毓溪好,可许诺和实际做起来时个中的差别和困难,让他深深明白了轻易许诺的代价。明明不高兴的时候,他会想对妻子发脾气,或指责她过分和不对的地方,偏偏为了那几句哄人的话,时常压抑自己的感情。如此一来,他们无形之中就互相扭曲了。
胤禛一进门,毓溪正好站起来,他皱着眉要问怎么了,却见妻子朝自己福了福身子,甜甜含笑道:“妾身给贝勒爷请安了。”
“你胡闹什么?”胤禛不明白,但这一下方才的不悦消散了。他乐意看到毓溪笑,只是这些日子时常看到的笑容,多了几分敷衍的味道。相比之下,宋格格那儿虽然叽叽喳喳的,可她很简单,喜怒哀乐,一眼望到底,很省心。可今天毓溪的笑容,好像又有了从前的真诚。
毓溪见没有下人跟进来,便拉着丈夫在里头坐下,附耳说了额娘告诉她的好事,喜滋滋地说:“三月初就行册封礼,往后府里上下都能正经喊一声爷了。”
胤禛尚未满二十岁,这就要册封贝勒,他自然掩不住心中的喜悦,但立刻又说:“可不许下人胡乱叫,这就把‘爷’喊起来了,是怕不够张扬?”
“是,自然你说了算。”毓溪柔顺地答应着。可之后却静了不说话,倒是胤禛先问她:“额娘找你说什么了?”
她怯然地抬眼看了看丈夫,眼圈儿一红,嗫嚅着:“这些日子,你心里讨厌我了是不是?”
胤禛略尴尬,别过脸说:“我是有些不高兴,可不至于讨厌你,你又胡思乱想。”
毓溪脸上涨得通红,憋着不让自己哭,可嗓音都变了,颤颤地说:“额娘今天训我了,这么多年,额娘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是今天……”
胤禛不免紧张,见毓溪要哭了,忙问:“真的骂你了?昨晚我就觉得额娘脸色不好,可我没想到她会把你叫进去训斥。”
“这下你可满意了。”
“满意?”
毓溪眼中含泪,到底是有些忍不住,轻轻推了推胤禛的肩膀说:“我都被额娘那样训斥责骂,你就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我几时讨厌你了?”胤禛板着脸皱着眉。要说拌嘴,他从来都讲不过毓溪,但他们从前在宫里住着时都偶尔会争吵,现在却越来越客气,好久都没有过争执,这会儿的气氛似曾相识,虽然谁也不愿吵架,可意外得叫人觉得亲切。
毓溪在一旁坐下,终于掉了几滴眼泪,开始说:“额娘说我越大越不懂事,做妻子不像妻子,做母亲不像母亲,自以为把孩子保护周全了,无形中却让他被所有人瞩目。说我看不到你现在多辛苦多努力地为皇阿玛办差事。说我被惯坏了,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想。胤禛,我真的变成这样了吗?”
胤禛听得心里直打战,这话亏得是额娘说出口,若是哪天他忍不住了冲妻子发脾气,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是不是就要撕扯坏了?
毓溪抹掉眼泪继续不甘心地说:“额娘很凶地责备我,说我拿孩子当借口,做的所有事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别……别哭。”胤禛不自觉就想伸出手安抚妻子,可还是有意识地放下了。
这样的动作毓溪看在眼里,一想到胤禛都不愿安慰自己,这才悲从中来,一时收不住眼泪,把今天被婆婆训得发蒙的委屈都宣泄出来,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这才把她的丈夫吓着。胤禛搂着她的肩说:“你别这样哭,万一额娘明日还要找你,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怎么出门?”
毓溪顺势伏在他的胸前,抽噎着说:“要是额娘再找我,你跟我一道去,我今天害怕极了,差点儿都透不过气了。胤禛,你被额娘训斥过吗?额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胤禛笑道:“额娘教训我们兄弟姐妹一向不手软,十三、十四看到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毓溪却没心思开玩笑,而是正经脸色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太在乎孩子。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不好,可你忙你的事,你喜欢上她们了,你对我又何尝好了?”
“这样的话……”胤禛皱了眉头,“你也对额娘说了?”
毓溪抿着嘴,颤颤地点头:“我忍不住,跟额娘顶嘴了。”
胤禛有些紧张:“你都说什么了?”
毓溪怯然:“差不多这些话。”
夫妻俩静了须臾,毓溪收敛了泪容问丈夫:“我冒犯了额娘,是吗?可额娘却让我说个痛快,我在宫里把什么话都说了。我说我讨厌你去她们的房里;我讨厌你一看到孩子就束手无策,好像谁欠了你的样子;我讨厌你假正经,忙得日理万机似的,把家里大小都撂下;我还讨厌三福晋,讨厌皇亲里那些嘴碎的婆娘……”
她越说越激动,但也慢慢平静,情绪大起大落,将胸前压抑的郁闷都吐了出来,浑身虽轻松,却散了架似的无力,最终舒口气道:“额娘说三岁定终生。她当年看到我的时候,我是个活泼调皮的小丫头,所以也许我骨子里就不是爱稳重端庄的人,但这两年我连装也装不像了。”
胤禛神情舒缓下来,似安了心,将妻子的手握在掌心,彼此温暖着,温和地说:“我也是,装得像个大人,想面面俱到,做到最好,可已经装也装不像了。”
毓溪探过脑袋看丈夫,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却道:“你可别哭啊。”
胤禛没好气地瞪她,口中却道:“那日大皇兄带兵回城,我让他在城门前卸甲进城,大皇兄看我的眼神,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那一刻我心里很慌,可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很得意,那种感觉真奇怪,哪怕从前念书骑射赢过他们,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不是你偶尔想和我说说,我眼里却只有弘晖?”毓溪愧疚地说,“额娘就这样说我,她
说我没见得把弘晖照顾得如何好,却把你丢了。额娘说,端庄稳重是做给外人看的,对着你还装什么装?装过头了什么都不像,妻子做不好,母亲也做不好,还要埋怨是你的错。”
“额娘训我的话也不少,她不是针对你,是我们虽然为人父母,却还是从前小孩子的脾气。”胤禛冷静地说,“直到那天大皇兄看我的眼神,才让我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毓溪点头,再要开口时,外头响起丫鬟的声音:“宋格格身体不适,请四阿哥过去看看,让给找个大夫呢。”
胤禛不耐烦地说:“等一下。”
毓溪脸上也不好看,别过脸说:“她们如今都敢挑衅我了。莫说我不心疼弘昐,弘昐身体一直不好,他额娘却偏偏在昨天找你,本来我满腔热情要好好照顾你,结果你头也不回地跑了。现在宋格格又来拉你了,四阿哥,您倒是去呀。”
胤禛虎着脸:“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毓溪却道:“一家之中,妻为主妾为奴,奴才敢挑衅主子,谁给的胆儿?”说着转来霸气地瞪着丈夫说,“我之前那样打她,也未必长了主母的气势,你看她还是敢来硌硬我。说到底,她们能不能敬我,看你怎么做喽!”
“我怎么做?”明明都板着脸,可胤禛心里却一点儿不憋着。毓溪本该是这样的人,反而之前总是搬出大道理要他如何如何时,才让他无所适从,此刻不禁笑道:“自然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毓溪见他说得认真,便起身道:“她不舒服,我该去瞧瞧,可用不着你出面。一整天累了,好好歇着才是,我去去就回。”
胤禛点头,毓溪又说:“但她们毕竟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我不会拦着你对她们好,可我们之间,她们不可以插进来。今天我也对额娘说了,我从来就没放开怀抱看待她们,从前是,将来也是。我知道,你将来还会再纳侧福晋、收侍妾,我是没法儿真心对她们好的。”
毓溪说着这些话,只见丈夫不正经地只管点头,她不免娇嗔:“实在讨厌。”
这样的字眼儿,这两年早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两人过的生活像挂名夫妻一般,每天说不上几句话,还都是客客气气的。今天被婆婆责备她装过头时,毓溪还觉得委屈,可想了一下午,自己的确不知不觉地把对付外人的嘴脸也用来对待丈夫。心里越讨厌他对妾室好,就越想装出贤惠端庄的模样,想着自己不能和妾室一样,硬是要在丈夫心里留下最美好的模样,却忘了胤禛当初认识且喜欢上的乌拉那拉毓溪不是那样的。
那之后几天,夫妻俩的关系得以缓和。毓溪一直很努力想要做好,可不知不觉努力错了方向,反而和丈夫渐行渐远,她的心是正的,路却走歪了,而那一天除了被婆婆劈头盖脸地责备外,最震撼她的话,她并没有对胤禛说。
婆媳俩关起门来,说了绝不能让外人听见的话。婆婆问她心里的抱负是什么,问她肩上背负了孝懿皇后怎样的期许,虽然没有明言那些话,可婆婆却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身体孱弱,本不能生养,上天既然把弘晖赐给她,她只要怀着感恩的心享受天伦之乐就好,不要把想要实现理想的包袱压在孩子的身上。她若想陪着丈夫走到那一步,子嗣虽然重要,却绝不是关键所在。若是像赫舍里皇后那样留下子嗣,自身却香消玉殒,不能陪心爱的人走到最后,还谈什么理想抱负?
毓溪回来想了一下午:到底是孩子重要还是丈夫重要?她难以取舍,可是她不知不觉却为了孩子,把丈夫丢下了。而明明丢下了,却又指望弘晖能作为她陪伴丈夫一辈子,并陪他将来走到那一步的资本。正如婆婆所说,她看似一心一意对孩子好,说到底,是怕孩子有闪失,不能圆了自己未来的梦想。
从走错的路折回来,必然要多花费一番工夫。岚琪对毓溪说,只要能走回正道,再辛苦也值得了,就怕半途而废又跑回错路上去,再走错一次,可未必有勇气能面对现实再折回来。
有了母亲开导扶持,四阿哥府里渐渐云开雾散,小两口找回了昔日的甜蜜。岚琪在宫中听得一二,满心安慰之余,明白将来还有风浪波折等待他们,他们若能一起面对,才能相伴到最后。
转眼入了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皇帝下旨册封诸位皇子,大阿哥与三阿哥分别册封为直郡王和诚郡王。大阿哥年纪轻轻,屡立战功,得郡王之位无可厚非,倒是三阿哥引来一番争议。但救驾的功劳给了他很大的助益,皇帝更是屡屡在朝臣亲贵面前感慨三阿哥救了他的事。皇帝如此态度,给了个郡王似乎也合情合理。余下诸位成年离宫的阿哥,都册封为贝勒。
太子之外,六位皇子中两位封了郡王,四位封了贝勒。九阿哥以下,恐怕要等这一批兄长再次晋封,或是底下弟弟长大一道再封。之后的日子里,就算九阿哥、十阿哥成了亲,也只是普通的皇子。好在皇子的身份已十分贵重,没有爵位,只不过是对朝堂上的前程有些影响。
然而三月册封皇子的热闹才过不久,甫入四月,皇帝在宁寿宫请安时,道太后如今腿脚灵便、精神尚好,愿侍奉太后东巡省亲,只要太后点头答应,这就布置下去,等过了酷暑,八月初秋就动身。
这事儿在宫里宫外都很新鲜,可到了岚琪面前,皇帝却又把更新鲜的事告诉她。眼下还没说明,但预备来年开春要继续带太后南巡,这一次东巡,太后若是能经得住车马劳顿,南巡也不在话下。
玄烨说,他从前的遗憾,是没能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侍奉皇祖母回一趟故里。年幼时无能为力,等他有足够魄力时,皇祖母已老。当年南巡未能带着皇祖母同游也是遗憾。如今太后身体尚可,实在想带她南北走一走。
岚琪原本想皇帝这样连着出远门,且带着太后必然要带妃嫔和孩子们,不知要花费多大的人力财力,可一听玄烨这话,就觉得值得了。犹记得从前太后与她忆往昔时的眼泪,先帝是愧对太后的,他不爱太后没有错,可他为了别的女人屡次三番地欺侮太后是不争的事实。玄烨如今孝敬太后,多少弥补了太后昔日的痛苦,也不枉费皇祖母的托付。
“你好好养着身子,别临出门了头疼脑热不能跟着。”玄烨一本正经地说,“反正下半年都不在宫里,你别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
岚琪却笑道:“皇上真是霸气,臣妾可没想好是否随驾,您怎么就要带人家走了?”
玄烨幽幽地往她面前凑:“朕有的是法子带你去,只要你不嫌丢脸。”
待圣旨正式颁布,四月之后的日子,皇帝与大臣们根据是年气候变化拟定东巡的路线,预计今夏酷热散得早,提前了起程的日子。初拟七月末动身,八月驻跸喀喇沁端静公主府邸,之后将奉太后往发库山祭奠其双亲,圣驾将前往太皇太后之父的灵前祭奠。
这些既定下的途中大事,早早就知晓了六宫。听说圣驾要驻跸端静公主府,原本懒得出远门的布贵人兴冲冲地跑来永和宫。从来没正经求过岚琪什么事,这一回却拜托她,怎么也要让皇帝带自己出门。女儿出嫁六年,这一次若不能见,可能往后再没有机会。
岚琪则笑道:“怎么会不带姐姐去?皇上就是看到沿途经过额驸的部落,才决定在那儿停留,端静是皇上自己的闺女,皇上就不想看看哪?而且叮嘱我要请姐姐一道随驾,说姐姐稳重,放在太后身边伺候他就安心了。”
但布贵人并不在乎皇帝夸赞她什么,能出门一趟看望女儿,她就知足了。
路线大方向定下,随扈的皇子名单也早早有了结果。毫无悬念,大阿哥依旧领皇家亲兵随行,此外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并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都将随行,看着热热闹闹,可是不去的那几个,也挺奇怪。四阿哥、八阿哥都不随扈,带了十三阿哥却不带十四阿哥。
胤祯十一岁了,正在最自以为是的年纪,那日圣旨传到书房,九阿哥他们都随驾,十二阿哥今年咳喘一直未好,书房也不大来,不出门很正常,可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带上了?到时候兄长们都走了,书房就剩下他一人,就十四阿哥那上天入地的顽皮性子,早晚会被闷死的。
那日和胤祥一道自书房散了,小家伙回到永和宫就闷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连请安也一并免了。他是聪明的孩子,知道这事在额娘面前是求不来的,若是求得来,早把他带上了。
胤祥性子好,又心疼弟弟,反而与额娘说:“若是人太多带不了,把儿臣留下吧。胤祯天天盼着出宫去见见世面,这次大家都去,怎么就不带他呢?”
岚琪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不过她一双亲生儿子都没去,一定不简单。胤禛那儿好像没什么反应,小儿子什么都挂在脸上,她早料到胤祯会不高兴,这会儿听胤祥这样说,一面安抚他没事的,一面则道:“不如你替额娘去劝劝你额娘,额娘想她出门散散心呢,可是她不想走动。如今敦恪大了不难照顾,带着妹妹一起去看看端静姐姐多好?你这会儿去趟延禧宫,替额娘劝劝她。”
胤祥极听话,立时便往延禧宫去。岚琪这边则只身往小儿子屋里来。小家伙在屋子里打拳发脾气,一拳一式虎虎生风,乍见母亲在门前,收住了招式,别过脸说:“额娘,我也想去。”
眼下正值暑天,稍稍一动就浑身烦躁,岚琪拿了自己的帕子,上前为儿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温和地说着:“大热天的,你别中暑气,练功夫不急在这一会儿,屋子里又闷。”
胤祯却仰着脑袋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我可不能偷懒。”更急于表白,“额娘,我骑射比十三哥好,我念书也不差,为什么我不能随驾东巡去?”
岚琪没有回答,摸到儿子衣领都湿透了,便唤宫女去拿十四阿哥的衣裳,可小家伙却往边上一坐,耷拉着脑袋说:“额娘,我想去东巡,我知道您不会替我去求皇阿玛的,我自己去求好吗?可您不能动气。”
儿子聪明,对自己的脾气摸得很透,岚琪自觉不必多说什么,只道:“你若能求得阿玛带你一道去,额娘当然不会动气。可皇阿玛不带你去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你一心想去,天大的道理在你眼里都不算事,你若懂事,也不需要我们解释什么。”
“那我……”胤祯站起来,稍稍胆怯了一下,但心里实在不服气,还是说,“我这就去问皇阿玛为什么,额娘,您不能拦着我。”
岚琪往边上让开些,抬手说:“去吧,不过这样一身汗,见了你阿玛还没开口,就该先挨一顿训,要去就换了衣裳再去。”
等十四阿哥洗漱干净换了衣裳,便兴冲冲地带着小太监跑去乾清宫。正好十三阿哥从前头延禧宫回来,瞧见弟弟往外走,不知他要去哪儿,但急着先来禀告岚琪,骄傲地说:“额娘答应跟我们一道出门了,我说要带敦恪骑马去,妹妹缠着要出门,到后来都要哭了,额娘总算点头了,还是妹妹有办法。”
岚琪笑着道:“那额娘就把她们交给你照顾,一路上车马仪仗绵延数里路,前后照应说句话都难,你和哥哥们骑马前后走动时,多看顾一下你额娘和妹妹。”
“是。”胤祥正气地答应。
岚琪摸摸儿子的脑袋说:“胤祯的脾气有哥哥一半好,额娘就放心了,他像头小牛似的,总爱横冲直撞。”
胤祥却说:“十四弟聪明胆大,皇阿玛很喜欢,我羡慕他,可我不管怎么努力,就是不如弟弟好。”
岚琪温柔地宽慰他:“你们各有所长,额娘眼里胤祥就是最好的,现在你们还是孩子,能让额娘安心省心的才是好孩子。说实在的,把你弟弟留下,额娘也不放心。”
这边母子说话的工夫,十四阿哥已经兴冲冲跑来乾清宫。傍晚时分,暑气将散未散,正是闷热的时候,胤祯着急要门前的太监去通报,里头的人迎出来说:“十四阿哥等一等,皇上正在和太子、四贝勒、八贝勒说话呢。”
“既然是哥哥们,我有什么不能去的?”胤祯一向受阿玛喜爱,平日里若有事,进出乾清宫十分容易,今天更是有要紧的事要来商量,却吃了闭门羹。可正因皇帝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打搅,这才把十四阿哥阻拦下。
胤祯不服气,冲他们道:“你们再去通报皇阿玛,皇阿玛若不见我,那我自然就走。”
这边太监竭力应付着十四阿哥,梁公公那儿又不能通报进去,幸好僵持不过小半个时辰,书房里终于散了。胤禛和胤禩一道出来,见梁公公正皱眉头和小徒弟说话,随口问:“这是怎么了?”
梁公公忙上前道:“请问四贝勒,皇上是不是还在与太子说话,这会儿奴才可否进去打搅?”
胤禛摇头:“自然不能,什么事?”
梁公公便说十四阿哥等在外头要见皇帝。听说缠了很久,胤禛脸上不好看,与八阿哥一起出来,果然见十四弟在门前晃悠。
天气闷热,胤祯急得脸上通红,才换的清爽的衣裳,又透出一片汗渍,见到哥哥们出来,立马推开守在门前的太监,跑过来就问:“我能见皇阿玛了吗?”
胤禛却冷着脸道:“见了我和你八哥,就这样打招呼?这里是什么地方?”
十四阿哥一愣,他知道哥哥恪守礼仪规矩,见哥哥脸色不好看,一时不敢顶嘴,忙躬身向兄长行礼,便听八阿哥在一旁温和地说:“你急着找皇阿玛什么事?皇阿玛还有要紧事与太子说,恐怕还有些时候,不如明天再来。”
梁公公也在边上说:“还有一刻钟,皇上要召见工部几位大人,人都在外头候着了。”
十四阿哥白了梁公公一眼,虎着脸不高兴。胤禛见他如此,更加不高兴,严肃地说:“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吗?额娘知不知道你来这里?还不赶紧回去!”
胤祯顶嘴道:“额娘当然知道我来了,额娘让我自己来问皇阿玛,为什么我不能跟着去东巡。”
胤禛皱眉:“我和你八哥也不去,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不让你去,就在书房好好念书便是。”
弟弟哪里肯服气,大声说:“四哥你不想去,和我有什么相干?”
这句话嚷嚷得大声了,皇帝在里头一定会听见。胤禛不免动了气,拎起弟弟的衣领就把他往外带。小家伙张牙舞爪地乱蹬要挣扎开,到了乾清宫外头,眼看着要被哥哥扔出去,八阿哥上前拉开了他,好声道:“你太胡闹了,在皇阿玛门前嚷嚷?”然后对胤禛说道:“四哥先去忙。我和他等一等,既然十四弟想问个明白,或许皇阿玛那儿也有话说的。”
胤禛无暇发怒,父亲刚交代了差事,胤禩这一说反而冷静了,喝令弟弟不许再胡闹,便匆匆往宫外去办差。这边胤祯扯着自己歪了的衣领,很不服气地说:“总是那么凶,等我再大些,就不用怕他了。”
胤禩听着好笑,拍拍弟弟的脑袋说:“那你快些长大。可你再大也是弟弟,做弟弟的当然要听兄长的话。”
胤祯哼哼着:“四哥就对我凶,对十三哥就像八哥你这样好脾气了,难道我头上长角?他怎么老不待见我?”
八阿哥大笑,让他安静等一会儿,很有耐性地陪着等,一直等到太子退出来。太子见他们在门前,听说十四阿哥是为了不能东巡去不高兴,随口玩笑道:“原来是你们在吵闹。傻小子,二哥我可是哪儿都没去过呢。你个小不点儿,着什么急?”
太子撂下这句玩笑就走。梁公公这边派人请工部几位大臣进来,那边去禀告皇帝十四阿哥求见。
皇帝果然没空闲见儿子,知道是为了东巡的事,让梁公公传话,说叫胤祯留在宫里好好念书,他会留下课目,等东巡回来就要考他,若是考得好,明年开春有奖赏,让他回去问额娘奖励什么。
十四阿哥哪里肯服气,还是要硬闯,胤禩不免拉着他训斥:“你是真胡闹了,不怕挨打?”好说歹说,把弟弟送回了永和宫。岚琪知道八阿哥来,本想留他喝杯茶,可是胤禩客气地道了声安,就告辞了。
小家伙在屋子里气哼哼的,好容易被允许去问为什么,结果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岚琪在旁看着他,心想,不知不觉,这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的个性?可玄烨喜欢小儿子,就因为他眼里皇阿玛是阿玛,而不是皇帝,比起他的兄长们,他的率性反而更像是个儿子。
要说玄烨做皇帝快四十年,对九五之尊的崇高早就麻木,小儿子受宠,一定是让他感觉到了做父亲的滋味,这里头父子间的微妙,还真不是旁人教得来,兴许就是他们父子的缘分。
十四阿哥跑出去时,温宪和温宸正好从宁寿宫回来,刚才就听说弟弟跑去乾清宫找皇阿玛理论,这会儿听底下的小太监说被四贝勒撞个正着还动了气,温宪在边上煽风点火说:“你傻不傻?跟他顶嘴还有你的好?他没揍你就是你运气了。你等着,姐姐明日帮你去求皇阿玛,再不济,咱们求皇祖母呀。”
她得意扬扬地说着,却被妹妹拽了几下,顺着妹妹指的方向看过来,额娘一脸严肃,像是要训人了。小宸儿拉着她悄声说还是走吧,温宪冲额娘笑笑,抛下弟弟就跑了。
胤祯却记着刚才的话,追到门前喊:“姐姐,咱们这会儿就去求皇祖母可好?”
可是姐姐二人一溜烟儿就跑得不见了,他站在门前发脾气,只听母亲在身后道:“胤祯,你过来,额娘跟你好好说。”
晚膳时和哥哥姐姐坐在一起,闹腾了一天的十四阿哥终于老实了,乐滋滋地吃着饭菜。温宪怎么逗他都不上当,问额娘怎么回事,岚琪也只是摇头,因为他们母子说好了,绝不告诉别人。
原来岚琪哄儿子时,听说皇帝让他来问自己明年开春能有什么奖励,与玄烨默契如她,自然晓得能让儿子高兴,并与东巡相比肩的事是什么。便悄悄把来年皇阿玛要南巡的事告诉了胤祯,说草原虽美,可皇阿玛每年都要去一两趟,不稀奇。江南走一遭则不容易,又说自己去过,知道那一路风光多有趣新鲜,哄得儿子眼睛发亮。她便敦促他要安心留下念书,若学得让皇阿玛赞许,明年就能随扈南巡。
胤祯继承了父母的聪明,虽然骄纵些,可脑筋清楚得很,从小明白求不来的事他就是满地打滚都没用。额娘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立刻掉转枪头,把对草原的热情转到江南风光上去,答应额娘一定不叫皇阿玛失望,那之后都乐呵呵地把不高兴的事都忘了,真正还是个孩子脾气。
只是岚琪提到他今天在乾清宫顶撞兄长的事,责备了儿子无礼,要他明天去向胤禛道歉,见儿子勉勉强强,满面不情愿,便把胤祥找来说:“明儿你带着弟弟去找四哥,让他向四哥赔个不是,回来告诉额娘他们说了什么。你看着点胤祯,别叫他又跟哥哥顶嘴。”
但是隔天不等他们从书房抽出空去找哥哥,四阿哥却主动派小和子来书房传话,说一会儿在额娘那里见。胤祯当时就对十三哥嘀咕:“四哥肯定要找额娘告状,一点儿也不像个大人。”
胤祥向来崇拜四哥,又不愿与弟弟争执,就没理会他的埋怨,待书房散了后回永和宫,四哥却还没过来,兄弟俩在门前徘徊好一阵才见到四哥的身影。胤禛先给额娘请了安,禀告了圣驾东巡后他在京城要做什么。岚琪听着,叮嘱他别为了差事把家里忘得一干二净,见他要和弟弟们说话,也就不管了。
兄弟俩在门外等了好一阵了,胤祯怕热,又闷出一头汗,见了兄长就说:“四哥,我们去屋子里说,那里有冰。”
胤禛摇头:“这点苦都吃不得?你可知道随扈可不是游山玩水,日日夜夜骑马,颠得你骨头都要散架,你这么娇生惯养怎么成?还自不量力地一门心思要跟着。”
但做哥哥的心情不坏,示意小和子上来,捧过一方盒子。他在两个弟弟面前打开,里头卧了两把带鞘的短刀,他拿过一把给胤祥,又拿过一把给十四,说道:“十三,这把刀已经开锋,这次随皇阿玛东巡,你就
带在身边,要好好保护阿玛、额娘。胤祯,你的刀还没开锋,几时你也能跟着皇阿玛出远门了,四哥再为你去开锋。”
十四阿哥欣喜不已,抽出短刀,亮闪闪地晃了晃,差点儿一兴奋就说明年春天他就要跟皇阿玛去江南,却先听十三阿哥指着盒子说:“四哥,那里为什么空了一个位置?还有一把刀吗?”
四阿哥眼神微微黯然,但很快就提起精神,点头说:“还有一把,四哥放在别处了。”
这一打断,胤祯冷静下来,到底没把与额娘约定好的事说出口,反而记起额娘让自己道歉的事,深深给兄长鞠躬道:“昨天是我错了,四哥别生气,额娘狠狠说我了,往后我再也不跟您顶嘴了。”
胤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瓜子说:“阿玛、额娘离宫后,我也不进宫了,这紫禁城里暂时没人能管你,你只管撒野,等我们都有了空,回头来收拾你。”
十四嘿嘿笑着,捧着刀要去跟额娘献宝,心里则有底,边跑边骄傲地嚷嚷:“我才不犯浑,我听额娘的话。”
胤祥跟着弟弟一道跑去要献给额娘看看,可进门时往四哥这里望了一眼,瞧见他正冲着空了的盒子发呆。他禁不住把这一幕记在心里,这晚临睡前来向额娘请安时,等十四弟走了,他又折了回来。
“心里有事吗?”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即便不是亲生,也一眼就能看出孩子有异样。胤祥又那么乖巧,更叫人舍不得忽视他一点点,这会儿挽着儿子的手在窗下凉爽处坐下,岚琪问道:“晚膳时就瞧见你心事重重,现在要跟额娘说吗?”
胤祥点头,见额娘如此温和,便大胆地说起今天的事,说那盒子里还有一处空着的位置,他问道:“四哥说还有一把刀他放在别处,是不是留给六哥了?”
岚琪从开始听孩子说这事,就猜想到可能为什么,这会儿听到十三亲口说“六哥”,她心中一阵痛,痛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好半天见胤祥越来越紧张,才缓缓道:“兴许是,兴许不是,可你六哥早就不在了,现在四哥最宝贝的弟弟,是你和十四。”
胤祥眼睛微红,认真地说:“我听姐姐还有宫里的人说,四哥最喜欢六哥,他们说我和六哥很像。”
岚琪无奈地含笑摇头:“你小时候爱跟着四哥身后跑的模样挺像的,其他都不像了,六哥没有胤祥你这么懂事。”
胤祥却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笑着笑着就落泪了。岚琪察觉到自己掉眼泪时,慌忙转身掩饰,孩子却追过来,认真地说:“额娘,我会好好跟着四哥,听他的话,我好好念书,好好练骑射,不让他再为了六哥难过。”
岚琪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另有一个念头,语重心长地对孩子道:“谁也替代不了你六哥,胤祥,你也不能。额娘相信,四哥疼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十三弟,你明白吗?”
胤祥真诚地望着母亲,用心想了想她说的话,点头道:“额娘,我懂。”
七月末,圣驾浩浩荡荡离宫,几乎是皇帝登基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出巡。众人欢欣雀跃的时候,岚琪心里盘算着来年开春的南巡,指不定比这一次还要热闹。
这一年顺顺当当,转眼入了腊月,腊八之后,连着三四天,环春都跟着自家主子出入乾清宫。皇帝的御膳每日都分赏到后宫,皇帝自己吃的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小菜,但精神、气色都比前些日子好些,终于得空去给太后请安时,老人家亦笑道:“果然还是岚琪伺候你才好。”
皇帝则与太后商议明年几件大事:一则要为九阿哥、十阿哥立福晋,二则是要侍奉太后南巡,三则便是南巡后大封六宫。
阿哥福晋和册封六宫不是难事,倒是南巡,太后有所犹豫。老人家上次东巡得以返回故里,至今津津乐道,但唯一不尽兴的,便是她的宝贝孙女温宪因为晕车而中途返回不能随驾。因此,南巡固然有兴趣,可一想到温宪不能相随,就举棋不定了。
玄烨请太后在除夕前给他一个准信,而岚琪知道皇帝此番南巡的决心,侍奉太后同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孝敬她,太后同行另有意义。玄烨向来不轻易做劳民伤财的事,便私下劝太后答应南巡,更道温宪若知自己阻碍了皇祖母的脚步,反而要自卑惭愧了。
太后则道:“那就把孩子的婚事定下吧。这件事办好了,我便踏实了。”
待岚琪将太后的话转达给玄烨,正月里圣旨下,九阿哥、十阿哥是年选福晋离宫建府,五公主下嫁国舅府舜安颜,南巡归来,便为皇子、公主操办婚事。
翊坤宫、永和宫有喜事,宫内宫外皆来道贺。正月里正好送往迎来,十足热闹了好一阵子。且另一边准备皇帝南巡事宜,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紫禁城内一片繁荣景象。
岚琪整天忙得不知今日是何日,那天太后召她到宁寿宫去,有老王妃进宫请安,要她过去一道说话。岚琪刚在永和宫见了宗室命妇,一身华贵鲜亮的吉服,拥着氅衣便匆匆往宁寿宫走来。
半道上遇见两乘软轿,那边知道是德妃娘娘在这里,忙停下轿子,太监宫女拥簇轿子上的人过来。岚琪见到是佟国维夫妇俩,不免让环春几人前去相迎。等他们到了跟前,更是客气地说:“国舅爷和夫人何必下轿呢?打发个奴才说一声便好,地上都是积雪薄冰,您二位要小心走路。”
佟夫人年事已高,孝懿皇后故世后郁郁寡欢,几乎不怎么进宫了,岚琪都不记得上回见到她是几时。此刻陡然见到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心里不免沉重。而佟夫人见到雍容华贵的德妃娘娘,想着她的女儿若还在世也该如此,亦是悲从中来,只是守着礼仪分寸,死死地撑着罢了。
相比之下,佟国维精神矍铄,气色极好。在岚琪看来,这总是好事,皇后也定不愿父母家人为了她太过悲伤。彼此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岚琪便让环春搀扶佟夫人上轿。他们老夫妻俩同是进宫来向太后请安并谢恩,家中嫡孙就要娶公主做额驸,下圣旨那会儿,佟夫人身子不爽未能进宫,今日精神好些了,佟国维便带她进来。
岚琪看着佟夫人坐回轿子里,正要请佟国维也坐轿子,他却笑道:“臣可否与娘娘同行?”
“您……”岚琪本想拒绝,却见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要与她说话的意思。而佟国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是国舅国丈,无须太过避嫌,于是两人并肩同行。环春则在主子的暗示下,渐渐带着宫女、太监离得远了。
佟国维见这光景,才开口道:“娘娘果然机敏聪慧。”
岚琪听他一副长辈的口吻,索性谦和道:“您这话从何说起?”
佟国维少不得夸赞几句,可话锋突然一转,幽幽地问德妃:“腊月里,娘娘时常侍奉在万岁身边。听说乾清宫里几时几刻接见大臣,娘娘也知道得十分详细。”
岚琪眉头微微一震,显然这话背后的意思,是指摘她有涉足朝政的嫌疑。她努力定下心来,说道:“皇上脾胃不好,我不得不尽心照顾,知道乾清宫的时刻,也是不想与大人们正面相遇。”
“是,娘娘谨慎。”佟国维躬身道,可再抬起头时,却似满面谋算,沉甸甸道,“娘娘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您的行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岚琪心口跟着一沉,努力冷静下来,反问:“国舅爷的意思是我这样做太过张扬,失去了妃嫔的分寸?”
佟国维竟是开门见山地问:“孝懿皇后遗志,娘娘可知?”
岚琪避开了他的眼神,轻声道:“皇后有遗愿?”
两人的话没说一会儿,可彼此都再明白不过是在讲什么了。岚琪回避不是不想对佟国维坦白,而是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佟国维何等谋算心机,怎会不体谅德妃的难处?自然不再咄咄逼人地相问,而是笑道:“老臣此生再无大事,只愿完成皇后夙愿,还望德妃娘娘能从中相助,多多成全。”
岚琪的目光远远投向路的尽头,仿佛心不在焉地说着:“一切随缘,强求不得。”
佟国维不以为意,反而继续说道:“还请娘娘多看几眼后宫朝廷的形势,多看一看阿哥们的文武短长。历朝历代,前朝后宫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您的一言一行,会影响甚至决定许多事,还请娘娘三思。”
岚琪也不再避嫌,直接问:“国舅爷眼中,我哪些事不该做?”
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慑人的傲气,冷幽幽一笑,看着德妃,一字字敲入她的心里:“娘娘如今,不该再以宠妃自居,您不该再让世人觉得,皇帝离不开您,离不开永和宫。相比之下,长春宫、翊坤宫、景阳宫,才是您该效仿的模样。”
“效仿她们?”岚琪不解。
佟国维说道:“世人眼中,可看不到您博大宽容的胸怀,只看到您不可一世的荣宠。”
“世人如何看我?”话到这一步,她反定下心,冷静地问佟国维,“国舅爷眼中呢?”
佟国维微微蹙眉道:“臣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娘娘您……”
岚琪却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温和地问:“想必世人不会知道,我知晓乾清宫里皇上治理朝政的时辰;世人也看不到我在宫内锦衣华服;世人更不会知道皇上昨晚召幸了哪一位娘娘,或是今天与谁共进午膳。紫禁城内的事,严禁对外泄露一丝半点。国舅爷,您知道吧?”
佟国维眉头紧锁,不言语,莫名地看着德妃,有了几分敌意。毕竟最早乌雅氏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是女儿最先背叛了自己,不愿再为家族谋求利益,才变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他只有顺着女儿留下的路走下去。
岚琪见他不语,想必佟国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说得太多,难免显得咄咄逼人,佟国维毕竟是长辈老臣。而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这些盯着宫里事的人,才会知道皇城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明明是他们利用了后妃,利用了女人,而后宫的女人从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和决定什么。太皇太后早就对她说,红颜祸水,是无能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褒姒、妲己何以能灭国,没用的,分明是周幽、商纣。
而岚琪心中另有一信念,也是她早早就灌输给胤禛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么对她而言,若想为儿子谋求前程,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站在皇帝的背后,成为他最信任的人。即便她的本意并非为儿子谋求前程,可若有助益,何乐而不为?
“树大招风的道理,我很明白,多谢佟大人提点。为了不让四阿哥在朝堂上被大臣们背后指点诟病,我自然会在宫中谨言慎行,这也是孝懿皇后一贯叮嘱六宫的事。”岚琪正色,纵然佟国维气势强大,她还是正视了他深邃苍老的双眼,微微含笑,“身为妃嫔,皇上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皇后有何遗愿遗志,自然有该继承的人传承,国舅爷,您觉得是谁?”
“娘娘的话……”
“我想我们本身是不冲突的。”岚琪微微一笑,颔首向佟国维致意告辞,唤环春上前来。路上有薄冰,互相搀扶才能走得稳,她便吩咐小太监们,“多几个人去扶着国舅爷和福晋的轿子。”
不过岚琪一走开,刚才对着佟国维的正气和稳重就懈怠了。佟国维会突然跑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朝堂之上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皇子们这才刚刚自立门户,大臣们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伸手了。胤禛在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诱惑和陷阱,他能辨明正邪吗?
而作为最接近皇帝的人,岚琪很早就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于储君动摇的心。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敢把为儿子谋求前程的愿望从心底挖出来。这是要深深埋藏的事,一旦从心底浮起,她就会变成玄烨口中所说的终日在算计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算计玄烨。
岚琪忽然站定,一手捂着胸口,环春紧张地问娘娘是否身体不适,岚琪却自言自语:“我只能为皇上一人做事,只能为他一人。”
这之后去宁寿宫,岚琪再如何掩饰心事,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不安。太后看来则以为她不舒服,与宗室老王妃们说道:“宫里的事,都靠德妃几人料理,那么大一个家,她自然是辛苦的。”
出身贵重的老王妃们都知道德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看不起她的出身,也不至于当面轻视,只能把不满转嫁在旁人身上,彼此叹息着,颇有埋怨的意味:“听说皇上如今多宠汉家女子,皇子阿哥府里都不乏汉家女子出身的侧福晋和侍妾,更莫说我们这些家中。汉家女子个个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很迷人。男人们、孩子们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喜欢得生儿育女,几乎要动摇正室地位,我们这些蒙满贵族的血统,可就要糟蹋了。”
另有人道:“可不是吗?他们都学着皇上的样子,有皇上撑腰,咱们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太后不怕得罪这些人,只是没必要说难听的话弄得很尴尬,敷衍了她们,待散了后,才对岚琪说:“刚才那些你听过就是了,不必搬给皇帝听,别叫他心里添堵。我们正经阿哥都出身尊贵。汉家女子生的那几个,那么小,能成什么气候?”
“皇上推行满汉一家,汉家文化千年传承,在皇上眼中无上崇高。”岚琪含笑道,“皇上常说那些世家子弟,仗着骨子里几滴贵族血脉,尸位素餐,不求上进,他们的血脉再正统,也早晚把家败光了。大家族中,往往庶出的子弟更上进,他们身上没有高人一等的骄气,自然而然就处处用心努力。”
岚琪说时顺口而出,没有多想,但见太后喃喃自语:“可不是?皇阿哥们何尝不是?”她才心头一紧,这话若是叫多心的人听见,她可就有指摘太子的嫌疑。胤禛的嫡出身份终归不正统,众皇子中只有太子一人嫡出,而太子有多少能耐,所有人都看得见。
太后似乎真没多想,之后便与岚琪商议别的事,将经年为温宪积攒的嫁妆拿出来给岚琪,让她若不随驾南巡,在家好好整理一番。
岚琪惊讶于太后的心思,温宪的嫁妆若真照这个架势送出去,才应了佟国维那句“树大招风”,太后这哪儿是嫁孙女?分明是嫁她亲生闺女嘛!
可太后笑道:“我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这么多年攒下的都分给孩子们了。你别以为温宪这里多,我之前留给胤祺的几乎差不多。只是十阿哥要亏待些,但温僖贵妃留下的那些,也足够他自立门户了。”
太后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怎么又忘记了,如今你和钮祜禄家是亲戚呢,十阿哥府里的事,他们家会尽心吧。”
岚琪笑道:“十阿哥的宅子和温宪的公主府都要张罗,臣妾已经托付阿灵阿夫妻俩帮忙看顾了,自然一切照规矩,由内务府来操办,他们只是帮忙去看几眼。至于九阿哥,当然宜妃自己会操心。”
太后唏嘘:“没想到贵妃留下个儿子,到头来还要你替她照顾。当初把你妹妹嫁给阿灵阿时,她千不甘万不愿的,都是孽啊!”
岚琪不以为意:“为了阿哥和公主的婚事,还有大封六宫,臣妾多半是不随驾南巡了,您只管安心游玩去,等您回来时,必定一切都妥当。”
那日岚琪从宁寿宫退出,好容易在家里歇口气,宫外四贝勒府里传来消息,说小阿哥不大好。但本以为弘昐这一晚就要过去的,没想到孩子硬是又撑了下来,悬着一口气不下去。隔天再有消息来时,说弘昐缓过来了。
岚琪熬得一夜不眠,担心小孙儿,现下听说孩子缓过来了,又希望他能真正健康地活下去。但午后胤禛进宫请安,神情凝重,很明白地告诉母亲,孩子怕是活不久,请母亲心中有所准备,不要太悲伤。
不在眼前的孩子,的确不至于伤心欲绝。而胤禛今日来,是想与母亲商议南巡的事。圣驾拟定二月初三起驾,没有多少日子准备,打前站的大臣们已经出发,大部队紧跟着就要动身。
“弘昐若是在前头殁了,儿子倒也能放心随驾,可若他还撑着口气,我该如何随皇阿玛南巡?”毕竟是亲骨肉,胤禛怎会冷漠无情?
“家里的事,你就交给毓溪吧。”岚琪安抚儿子,“皇阿玛既然钦点了你这次随驾,大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下一次南巡不知是何时,你们出趟远门也不容易。小时候你去过一次,如今再去看一看有何变化,你的眼界、胸怀都会宽广。”
“可是弘昐……”
“或去或留,总要有人做无情人,额娘来做好了。”岚琪狠下心肠,严肃地对儿子说,“孩子注定要走,你陪着他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父亲在身边。你虽是父亲,可你也是儿子,现在你的父亲要你为他保驾护航,你也不能推托。额娘和毓溪会为你看好这个家,说到底,弘昐和我们没有缘分。”
胤禛沉沉道:“没想到额娘会说这样的话,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岚琪笑道:“额娘只是知道,你绝不会后悔随皇阿玛南巡走一趟。”
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胤禛渐渐放下包袱,离开时与母亲一道走到宫门前,岚琪忽然问儿子:“上回你去国舅府,回来与我说隆科多心思不正,这些话你还对别人说过吗?对国舅爷说过吗?”
胤禛摇头:“我不大与他们家人相见,只有舜安颜往来得多些,也是因为温宪。”
“那就好,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自从皇额娘去世后,我很少见皇额娘家里的人,与其说是我不上门去问候,不如说是国舅府的人躲着我。”胤禛想了想这几年的境况,与母亲道,“便是在朝房里见了面,或在某部衙门见了,我们也是匆匆打个照面。额娘,他们是不是真的躲着我?是想撇掉皇额娘曾经抚养我的事,不愿意在背后支持我?”
岚琪没料到儿子竟掏出这么一番话,果然平日里不多聊一聊,根本猜不到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儿子倒云淡风轻地继续道:“额娘,不是我多想,在外头不比在宫里,如今真是什么话都能听得见,甚至许多秘闻传闻,宫外比宫里知道得还清楚。听得多了,真真假假,我也会弄不清。好在眼下都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叫我上心,但若往后,也许就说不定了。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想时日一长,我们早晚要生分的。”
左右没有外人,环春站得也远,岚琪至少放心不会有人把儿子这番话传出去。上次他对自己说让大阿哥卸甲的事,看样子他是梗在心里了,往后朝堂里办差,指不定兄弟之间还会起矛盾冲突。
大阿哥他们就算没有手足,还有外戚扶持,胤禛却是孤零零地在外头。乌拉那拉氏虽是贵族,朝政之上却使不出力,怪不得他之前流露出对胤祚的思念,若是胤祚还在,他们兄弟在一起,一定有商有量。她不禁安慰儿子:“十三、十四眨眼就长大了,他们离宫后,你们兄弟在一起,你就有个帮手了。”
胤禛却笑:“那两个小家伙,别惹祸就好了。十三尚好,十四是匹野马,怕是没人管得住他。”说着脑中一个激灵,忙对母亲道,“额娘不要多心,我并没有说自己无助孤单,更……更不会怨您家世单薄。”
岚琪摇头,将儿子的氅衣系带绑整齐,自信地笑着:“额娘从不曾为此自卑,又怎么会怀疑你的心意?何况毓溪做事周全,时常亲自或派人去看望你外祖父、外祖母,额娘还能不知道你们的心意?”
胤禛笑道:“都是额娘的功劳,毓溪她越来越好了。”
岚琪欣慰,将儿子推出门:“回去吧,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好好和毓溪说说话。”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岚琪才严肃起神情,细细回想他刚才的话。国舅府的态度耐人寻味,佟国维若是无心助胤禛,为何还要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可他们竟一直疏远四阿哥,弄得胤禛以为自己要被撇清关系。这也实在太奇怪,她虽有心智,但也不能事事都想得通透,而这又是极敏感的事,不能随便对人说起,唯有按在心里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