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子更乱了,皇帝被七手八脚抬走,大臣们不知是去是留。总算有几位位高权重还能稳得住,便疏散众人,只留下几位大臣,并阿哥们等候在乾清宫外。
不多久佟贵妃率德妃、荣妃、惠妃、宜妃纷纷到来,宜妃来得早些,听说是十四阿哥把皇帝激怒以至于病倒,一见岚琪就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生养的小畜生,可真了不得了,万岁爷要是被活活气死了,我看你们母子怎么向天下人谢罪?”
佟贵妃难得冷脸,听见这句,却是呵斥宜妃:“皇上正在安养,你说得哪门子的丧气话,这里不需要你了,立刻走吧。”一面又看向众阿哥,吩咐道,“皇上既是见了你们动怒,还都在这里杵着,是怕他不够生气吗?赶紧散了,皇上要见哪一个,自然会派人传话找你们,都散了吧。”
后宫之中,如今以贵妃为尊,众皇子不敢违逆,纷纷散了去。宜妃还想发作时,却被五阿哥和九阿哥合力劝走了。岚琪一脸严肃在人群中找十四阿哥,却不见小儿子的身影,胤禛沉着脸上前来禀告:“儿子把他摔伤了,正在别处由太医照顾。”
岚琪冷声道:“把他找来,让他跪在乾清门外。”
胤禛一愣,到底是应了,此时贵妃催母亲赶紧进去,他目送母亲进门后,才离了这里。
寝殿之内,贵妃与三妃齐在,宜妃被赶走了不算,此刻独不见良妃。是因方才朝会上的事已经传出去,听说良妃在延禧宫里寻死觅活地要证自己的清白,已有人去制止她,眼下断不会来了。可皇帝身边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听太医禀告说皇上只是急火攻心没有大碍后,贵妃便道:“人多手杂,屋子里也挪不开地方,我们之中留下一个,其余人回去管束宫里的人,不能让太监宫女或那些年轻的妃嫔嚼舌头,乱了宫闱规矩。”
荣妃与惠妃对看一眼,荣妃道:“必然是德妃妹妹最体贴,留下她吧,皇上身子弱,我和惠妃有阵子不在皇上身边伺候,好些事都不知道了。”
岚琪也不客气,与众人道:“宫里其他的事,就交给娘娘和姐姐们,我这儿一心一意伺候着皇上。”
如此,不等皇帝醒来,佟贵妃就领着荣妃、惠妃离开。出门时,刚刚见四阿哥拖着十四阿哥过来,把他摁在了门前跪着。贵妃喊了胤禛到跟前,叹道:“做什么又带他来,你皇阿玛要生气的,先散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胤禛道:“是额娘吩咐让胤祯跪在这里,娘娘您看,到底怎么才好。”
佟贵妃一愣,又叹:“既是你额娘的意思,就算了。”她看了看十四,对胤禛道,“你就别陪着了,这几天皇上对你也恼得很,十四的事让他自己去对付吧。”
胤禛知道,佟贵妃向来偏心自己,对她来说,只有自己才是皇额娘的儿子,可那是贵妃的心意,他不能不管自己的亲弟弟,先应承了贵妃,恭送几位娘娘离开,之后便折回来,瞪着弟弟道:“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再横生事端。你还记不记得皇阿玛说过的话,你再胡闹,他会打断你的腿,现在你再胡闹,我就替皇阿玛先打断你的腿。”
胤祯却冷冷一笑,冲着四哥道:“这会儿,又轮到四哥来代替皇阿玛了?”
胤禛愣住,他刚刚显然失言,可他不信弟弟是那种刁钻抠字眼的人,果然见十四阿哥一脸正色,继续道:“现在没有太子了,谁有那心思都不算错。可是四哥,能者居上,您若真心想替代皇阿玛,就别叫兄弟们赶上了,包括我。”
兄弟俩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互相对视着不言语。
十四阿哥年少气盛,浑身都是光芒,百姓家常说,老大傻老二精。胤禛是兄长,十四阿哥比他小了近十岁,弟弟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成长,自己的长处、短处都在他眼里。做小的但凡聪明些,就不会重复大的犯过的错误,十四阿哥是个聪明人,甚至比许多聪明人还要聪明。
是啊,当然包括他。
那么多皇子阿哥,凭什么就是他四阿哥继承大位,不过是皇额娘一人的意志,不过是他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怎么就仿佛天下已经是他的了?那么多的弟弟渐渐长大,谁也不比谁差,他得意什么,又自以为是什么?
心里正迷茫时,忽然听身后太监在说:“德妃娘娘吩咐,去永和宫取些东西。”胤禛忽然一个激灵,想起额娘对他的嘱咐:这江山是皇阿玛一人的,他是臣是子,仅此而已。想到这一句,胤禛豁然开朗,垂首与弟弟道:“你我,别忘了本分。”
撂下这话,四阿哥扬长而去,留下弟弟一个人跪在门外,眼瞧着门前有人进进出出,谁也不敢来和十四阿哥说句话。大晌午的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幸不是在酷暑时节,但一清早起来听政,又经历那一阵动荡,十四阿哥还被摔得肩膀脱臼,虽然没大事,但又累又饿浑身都疼,终于跪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可却像是有人看着他似的,他才坐下不久,就见宫女们簇拥着母亲从门内走出来,胤祯心里一慌,赶紧又跪好。
宫女们簇拥娘娘到十四阿哥跟前,便识趣地退开,留环春一人跟在边上。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生怕母子起冲突,怕十四阿哥再把娘娘气着了。
“额……”胤祯刚要开口,却见母亲扬手劈下来,眼看着巴掌要扇在脸上,母亲却收住了手,缓缓垂下,冷声道,“我打你做什么,你不是小孩子了。”
“额娘。”
“你皇阿玛醒了,他不想见你,也不要你跪在这里,你可以走了。”岚琪痛心不已,说罢扶着环春要转身,却被胤祯拽着褂子衣摆,不让她走,口中求道:“额娘,您告诉皇阿玛,儿子不是故意气他的,当时我是糊涂了,额娘,我是真的糊涂了。”
岚琪转过脸,俯视着儿子,冷静地说:“你必然不是故意气他,额娘信,皇阿玛也信,可是儿子,你糊涂吗?”
胤祯神情发紧,眼睛通红。
岚琪又问:“你在木兰围场做了什么?”胤祯紧紧抿着嘴,岚琪再问,“你挺身而出为你八哥辩护时,你真的糊涂吗?”
“额娘,我。”
“儿子,有些话额娘疏忽了,总把你当小孩子,不曾好好教导过你,是额娘的错。”岚琪伸出手,盖在儿子的脑门上道,“儿子,额娘常说,做你想做的事,到如今,额娘还是那句话。可是儿子,别忘了你的本分,别忘了你皇阿玛才是这江山的主子。”
胤祯身上的气势弱了,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母亲临走时,又嘱咐他离去。待众人拥簇德妃娘娘返回门内,便有太监来催他离开,催了几次不得果,梁总管亲自跑出来,苦口婆心地说:“十四阿哥,您走吧,万岁爷气成那样,您再把娘娘气出个好歹来,要怎么收场?”
几番劝说,又拉拉扯扯,终于把十四阿哥送走了。梁总管折回内殿来复命时,惊见德妃娘娘跪在龙榻边,他一时呆了不知怎么开口,却听皇帝吩咐:“把娘娘搀扶起来。”
岚琪抬起脸,泪珠子就滚下来,梁总管上前搀扶起娘娘,把她送到床榻边,轻声道了句:“十四阿哥已经离去了。”便立刻退开。
玄烨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泪水化开了脂粉,他失笑:“你还有心思,出门前化个妆?”
脂粉散开,露出岚琪本来的肌肤,那才是原原本本的她。玄烨轻轻触摸了几下,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停了停,再道,“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不要再伤心了,反像在说朕的不是,连你都要来数落朕?”
两人的手不知不觉交叠在一起,岚琪道:“他们的事,我不想管,只要你好起来。”
玄烨笑:“朕没有病。”
岚琪道:“有没有病,怎么养,几时能动弹能上朝,吃什么喝什么,每天睡多久,往后一概都是我说了算。有本事,现在就起来走出去,没本事,就老实点儿。”
玄烨哭笑不得:“朕都这样了,还要受你的气?”
岚琪却说:“从前你不肯歇息,太皇太后动了怒你才老实,每每病了都是我来伺候你。如今太皇太后不在,没人管得住你了,自然是我继承太皇太后的意思,皇上只管听着就是了。”
玄烨别过脸去:“不要闹了,朕哪儿有时间歇着。”
岚琪道:“既然儿子们那么不争气,你安心拖垮了自己的身子,把江山留给他们?你只能硬朗起来,再扛着这江山几十年才好。”
玄烨无声地听着,岚琪再道:“既然这江山你还丢不开手,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你扛一日,我伺候你一日,就是外头翻了天,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朕总要走的。”玄烨苦笑。经过这几番折腾,自知年近六十,身体大不如前,他励精图治几十年早就积劳成疾,本该在保养的时候,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都在他的谋算下,真的到了眼门前,还是会忍不住动怒动气。今天眼瞧着十四冲出来袒护老八,他真真是气蒙了,一直以来,总觉得看不透老八,现在才发现,他看不透的是十四。
“你走了我也不怕。”岚琪为他掖好被子,眼角还悬着泪珠,却温柔地笑着说,“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你这一辈子,是注定做不了孤家寡人的。”
玄烨虚弱地笑着:“这辈子算是栽你手里了。”
岚琪道:“怎么着,还打算找别人?”
说的,自然是玩笑话,她哄着玄烨早些睡过去,两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急在眼下。等好容易听见皇帝微微的鼾声,岚琪到外间来喝口茶,梁总管悄悄走进来,轻声道:“娘娘,良妃娘娘要上吊呢,八贝勒和八福晋,已经进宫了。”
岚琪漠然地看着梁总管,梁总管也该是知道底细的,怪不得神情那么纠结。岚琪心里也不知是该发笑还是该恼怒,良妃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为。她这样闹,瞧着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儿子的清白,却不知是故意把丑事闹大,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八阿哥居心不轨有谋权篡位的野心。八阿哥便是顾得了眼门前,又怎么向全天下的人澄清。
“让他们去吧,八阿哥和福晋也不能在宫里久留,天黑就该走了,反正良妃不会自裁,这点都可以放心。”岚琪搁下茶杯,往里间看了眼,又吩咐梁总管,“外头有什么事,你不要急着告诉皇上,进来说话的时候,要看着些眼色,不能再让皇上受刺激。”
梁公公答应,反求岚琪:“不如奴才都先告诉娘娘,娘娘看着传给万岁爷?”
岚琪摇头:“我只是来伺候皇上的,那些事不该我插一手。”
说话间听得里头有动静,生怕玄烨被惊醒,赶紧进去。梁总管轻轻一叹退到外头,他如今也有年纪了,想想师傅经历了两朝,也不知他这辈子有没有那个命。如今想来,师傅之所以选择去守灵然后默默而终,果真是知道太多的事,连活着都是一种错。他如今变成了第二个师傅,将来知道太多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正好有徒弟过来,紧张兮兮地说:“奴才听说,外头那些大臣,正要合力递折子来保八贝勒清白,八贝勒年纪轻轻,在大臣里倒是德高望重了。”
梁总管皱眉头,呵斥徒弟们不要乱打听,可自己却叹气:“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果真,眼下这局面,对八阿哥虽然不利,可八阿哥早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皇子,一则他在朝堂中吃得开,二则那些聚在他身后的文武大臣。既然早就表明立场拥护八贝勒,现下出了这种事,想撇干净很难,只有抗争到底。为八阿哥保住清白,也只有这样他们的仕途才有将来可谈,不然八阿哥倒下,他们就都完了。
关乎这一点,胤禩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随着朝堂里的势力一批又一批更替,他已再不是随便谁可以轻易撼动的地位,若与其他皇子背后的势力对抗,他心中有数,几乎胜券在握。可现在,他是在与皇权对抗,是皇帝直接问罪于他,他只能把自己放到最低处,与皇权抗衡只有两个结果,胜者昌,败者亡。眼下他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以颠覆父亲的皇权,他只有夹起尾巴收敛光芒,做个老实的阿哥。
可胤禩不知道的是,他眼下真正的处境,皇帝也好,生母也罢,他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亲娘是要让长春宫万劫不复,而皇帝只要他做皇权过渡中的箭靶子,好事儿没他的份儿,坏,倒也坏不到哪里去。
此刻延禧宫里,被“救下来”的良妃奄奄一息地靠在床榻边,她不想对儿子媳妇说什么话,就只有继续“装死”了,丸药的事显然是她利用了儿媳妇的好心。可在她的立场,做这种事原本很寻常,她想固宠,想得到皇帝的欢心,借花献佛地讨好皇帝,说到哪儿都不算错,可偏偏丸药出了错,追究责任,终归还在八福晋身上。
八福晋是根本不懂这丸药实则凶猛如虎狼,她甚至偷偷给胤禩用过,每次用过后房中事都非比寻常,每每想到他们和好如初的那晚丈夫冷漠的背影,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尝过一次甜头后,就好几次偷偷在丈夫的茶水里下药,的确是一夜一夜地满足了自己,还弄出了毛氏那个肚子。但如今突然被告知这是要掏空人身子的东西,想到一切祸端从她而起,她才是真正后悔得想要上吊的那个人。
八福晋从进门起就一直哭,哭到后来就傻傻地发呆。胤禩守在母亲身边一直不说话,妻子怎么自责请罪,他都无动于衷。直到天色将黑时,他们不得不离宫,他才起身对妻子道:“我们走吧,明日再来侍奉额娘,我若是不得空,你就进来守着。事已至此,你初心没有恶意,我怪你做什么,便是皇阿玛问下来,我也还是那句话。”
榻上半睡半醒的良妃听得这句话,听到他们走开的脚步声,稍稍睁开眼,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有一丝涟漪从她心里荡过,可仅仅是一瞬,快得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而一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起笑容,可这笑容却像从阴曹地府来,不是狰狞得吓人,而是仿佛没有灵魂,她的心神不知散去了何处。
天色渐黑,紫禁城静下来了,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明明只是太子被废,怎么突然又牵扯上这么多阿哥,皇家这一下动荡来得莫名其妙,不到最后一刻,只怕谁都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哥所里,太医又来给十四阿哥诊治,他肩膀脱臼的伤,跪了半天膝盖的伤,都不能耽搁。折腾半天,他不耐烦地终于等到太医离去,想伸手把衣服穿上,胳膊又够不着,只看到妻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禁恼怒地说:“你就不知道来搭把手吗?”
完颜氏见他这样,走上前重重地拽了一下衣襟给他穿上,胤祯吃痛龇牙咧嘴地骂道:“你疯了,要弄死我?”
完颜氏怒道:“你才疯了呢,你今天是不是早膳吃多猪油蒙了心了,那样的场面下,你冲出去做什么?
把皇阿玛气成那个样子,本来是别人的错,现在全变成你的错了,额娘该多生气多伤心,往后我怎么去见她,我又怎么在妯娌间抬起头?”
十四阿哥哼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这几年那么辛苦地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你在宫里安逸享乐,你可知道我在忙什么?”
完颜氏却冷笑,在丈夫额头上点了一指头:“我蠢?我妇道人家?胤祯,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你不就是想做皇帝,不就是不想输给你那些哥哥吗?”
胤祯一怔,醒过神赶紧朝门外看看,转回头呵斥妻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再胡说,小心我收拾你。”
完颜氏道:“你倒是动我一手指试试啊?”
胤祯怒极扬了手,可终究打不下去,他也不是那没用的只会在家打女人的孬种,就是气不过妻子不体贴他。他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被肯定,所有人都当他是孩子,就连自己的老婆,都用那种眼光看待他。
可今天额娘那一巴掌没打下来,却反而把他镇住了。他长这么大,好像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地被额娘否定什么,到现在他都希望,母亲那一巴掌能扇下来。
“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也知道八哥现在的麻烦,随便一句话,都会要了你的小命。”胤祯想要唬住妻子,可又不想对她多说什么,别过脸不再看他,自己拉扯着把衣裳穿好。
可完颜氏却绕到丈夫面前,正色道:“我是妇道人家,见识短,不敢和你比。你有抱负有雄心,我不拦着你,将来你成了气候,我脸上也有光。可是,陪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我光是看也看明白了,胤祯我告诉你,皇阿玛喜欢额娘什么,就喜欢她光明磊落一辈子堂堂正正,你若想谋前程,就别算计耍阴招,不然皇阿玛下次,指不定真的拿刀来劈了你。”
胤祯浑身一震,盯着妻子一言不发。完颜氏长叹道:“怪不得总有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咱们可是在紫禁城里住着,你出出进进谋划什么,当真没人知道吗?我是你枕边人,哪怕你半个字不对我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你是额娘生额娘养的,她会不懂你的心思?”
妻子的话,句句戳中胤祯的心,他怎能服气,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言语,便扯了衣裳要往外头去,完颜氏拦下他道:“你想去哪里,这里是紫禁城,有一天我们搬出去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胤祯悻悻然不说话,妻子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被阿玛额娘宠惯了,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你说了我一晚上了,够了吧。”
“我憋了好几年了,你怎么不说?”
胤祯虽张扬,还动不动就吼妻子,偏偏他根本制服不了完颜氏。夫妻俩拌嘴吵架时常有,可感情却越来越好过从前,完颜氏一心一意为丈夫,胤祯也喜欢她的个性,外头瞧着吵吵闹闹的小两口,彼此好着呢。
做夫妻,最怕貌合神离,八贝勒府里的日子,就已经大不如前。
胤禩此刻还不知道自己也被妻子用过那些丸药,他压根儿想不到妻子会对自己做那种事。八福晋固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两人能欢好,可她自己心魔难除,一想到胤禩将来可能会因为用过那些虎狼药而英年早逝,就魂不守舍。回到家整个人也是呆呆的,弘旺在摇篮里哭,她也不去看一眼。
胤禩见她精神萎靡,担心弘旺留在身边不安全,与她说了几句要把弘旺暂时送去张格格那儿。结果八福晋却扶着摇篮大哭一场,胤禩正要作罢时,八福晋又道:“送过去吧,这几天我也没心思照顾孩子了。”
胤禩抱着儿子往张格格屋里走,想着这些年妻子的变化,也许从她在长春宫掐死弘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个下场。此刻反而想怜悯她同情她,可见她本不是极恶之人,若不然又何至于变得这样疯疯癫癫。那件事的真相没有大白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惩罚她,可她渐渐就要被心魔吞噬,早已是活得生不如死了。
今天面对皇帝的质问,十阿哥根据他的安排,说出了供养着张明德是为了哄妻子高兴,这也是胤禩不忌讳别人察觉八福晋精神萎靡不正常的缘故,好歹这个借口有一定的说服力。他只要死咬住没有谋权篡位的心,一个胡言乱语老道士的话,不足以威胁皇子的清白。再有大臣们保驾护航,胤禩笃定自己这一次,能度过一劫。
可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做了四十七年皇帝的父亲博弈,曾经赢过那么几次,让他自以为可以抗衡老爷子的谋算。他更是无视了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也许经历了弘晖的死,他已经觉得除了杀人放火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是错的了。
如此,数日后,皇帝在乾清宫养足了精神,便宣召大臣皇子入宫。朝会上定下了张明德蛊惑皇子和企图刺杀太子的罪过,判了凌迟处死。又因只是张明德几句疯话,不足以定八阿哥谋权篡位的罪过,皇帝仅仅警戒八阿哥没有及时上报的失误,也否认了他有谋权篡位的野心。
可就当胤禩和拥护他的大臣们刚刚松口气,皇帝突然开始问原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家产查抄一案,像是翻旧账似的开始查当初八阿哥上奏的最终结果,为了这件事,朝会一直到晌午还没散。
很快就是传午膳的时间,岚琪这儿摆了膳桌,带了弘明弘春一道吃饭。俩小孙子乖巧可爱,解了她平日不少烦闷,也难免隔代亲,对他们总是溺爱有加,比不得从前对儿子们的约束,遇见什么事,总是把“他们还小”挂在嘴边。
本来用膳的时辰,极少会有客人走动,今日荣妃却和宜妃结伴过来,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实在是怪稀奇的。岚琪让环春多摆两副筷子,她们一人抱了弘春,一人抱了弘明,宜妃讪讪笑道:“不忙了,我和荣姐姐吃过才来的。”
荣妃朝岚琪递眼色,岚琪会意,便笑:“我去给你们沏茶,有好茶,怕她们浪费了。”说着便起身往茶水房走。她一走开,荣妃也跟着上来,轻声道:“到景阳宫好久了,磨着我陪她来和你说说话,我本不答应怕你连我也恼,她软磨硬泡大半天,连午膳都在我那儿用了。我看实在是丢不开手,只有硬着头皮陪过来,一会子她说什么话若叫你不高兴,别算上我。”
岚琪笑道:“什么事?”
荣妃朝乾清宫方向指了指,轻声道:“亏得你这里云淡风轻的,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今天皇上问了之前查抄凌普家产的案子,我听说老八老九他们连带身边的官员,私吞克扣了不少钱财,皇上一笔一笔地在朝堂上算账,八阿哥九阿哥在那儿跪好久了。”
岚琪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可儿子早就告诉他,查了不少这些事,只要晓得胤禛手里干干净净,她就安心了。至于十四,他虽和八阿哥他们走得近,可岚琪笃定这些贪赃枉法的事,八阿哥还不至于向胤祯透露,她也放心。
“宜妃知道你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她就想求你帮她一道保住九阿哥,说九阿哥一个糊涂东西能懂什么,必然都是八阿哥撺掇的。”荣妃苦笑着,也并无看热闹的闲心,更多的是唇亡齿寒的忧虑。她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如今有闲心思嘲笑别人,下一个受罪的,兴许就是自己。
说话间,岚琪手里已有了茶,唤来宫女端着跟在后头,回去的时候荣妃就不便再多说。等两人重新在膳厅坐下,弘明已经在宜妃怀里睡着了,她笑着夸:“德妃姐姐教出来的孩子就是好,儿子们好,孙子们也这样乖。”
岚琪与荣妃对视一眼,便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总觉得我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实则是因为,我从不说那些话,九阿哥若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能帮到你哪一步,我自然也不愿看着皇上和儿子们反目成仇,该劝的该说的我都会好好对皇上讲,可你不能把我当神佛来求,没那么灵的。”
宜妃一怔,等着下人把皇孙们带走,她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我早就叫胤禟不要跟老八往来,他就是不听,这下被卷进去了吧,他们现在还在乾清宫跪着呢,皇上要跪死他们吗?”
荣妃盛了一碗汤给她,叹息道:“我们到这个年纪了,只有指望自己好好过,他们从来不肯多听我们一句话,做错了事难道还盼着我们给收拾烂摊子吗?我们有什么本事?妹妹你要想开些,不管儿子们在外头怎么着,这么多年皇上从不曾亏待过我们,皇上将两边分得干干净净,你又何必搅和在一起,放手别管了吧。”
宜妃泪盈盈地望着她们,不甘心地说:“事儿没出在你们头上,你们当然不在乎啦,要是三阿哥四阿哥这会儿跪在乾清宫,你们能说这些话吗?”
她话音才落,桃红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毕竟在别人的殿阁里,不敢太过放肆,朝几位娘娘福了福后,才怯怯地道:“主子,乾清宫散了。”
宜妃急道:“胤禟怎么样了?”
桃红摇头说:“没怎么样,皇上说还没查清楚,让散了回家静候发落。”
宜妃站起的身子一下软了,拿着手帕捂嘴哭道:“那是他儿子呀,贪了点儿银子而已,非要这样折腾吗?”
此时环春却到岚琪身边,轻声耳语:“十四阿哥来问娘娘这里几时得空,要来见您说话。”
岚琪微微蹙眉,自从上次在乾清宫门前后,母子俩好久不见了,这会儿突然要来说话,她心里莫名地就不安,好不容易打发了荣妃和宜妃后,便让环春把儿子带来。
胤祯进门,先给母亲行了大礼,为之前的事认错。岚琪懒懒地说:“你这话,该对皇上去说。”
“已经对皇阿玛说了,但还有些话,不敢……”胤祯眉头紧蹙,等环春带人都退下后,就坐到母亲身边说,“额娘,八阿哥会不会有事?”
岚琪心中反感,但耐着性子道:“难道你也贪赃了,你慌什么?”
胤祯忙道:“我是没拿过什么钱,我从来也不缺钱花。”但他的底气越来越弱,到后来不敢正眼看岚琪,低着脑袋嗫嚅,“额娘那天问我在木兰围场做了什么,我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额娘……”
岚琪心门上憋了口气,真就要被小儿子气死了,颤着声问他:“你到底做什么了?”
胤祯掀了袍子跪到地上去,一五一十说了在木兰围场的事。他受八阿哥的指示,想法儿挑唆大阿哥和太子不和,那几天大营里神出鬼没的身影就是他。之所以动用了那么多侍卫都没抓到半个人,就因为他是最了解巡防时刻的人,哪怕被侍卫撞见了,也不会有人多想。
他是要勾起太子和大阿哥彼此怀疑的心,让太子怀疑大阿哥要杀他,让大阿哥怀疑太子要杀他。太子出事那晚,他本以为太子是要对大阿哥做什么,为了避嫌特地带兵去巡查大营边防,谁晓得这事儿竟惹到父亲的头上,等他赶回来时,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
胤祯心虚地说:“我不知道太子到底想做什么,我没怂恿他去扒皇阿玛的营帐,可……八阿哥这次若有事,抖出那件事,皇阿玛一定会恨死我的。”
岚琪觉得心痛,沉甸甸地问:“所以你那天救八阿哥,其实是怕牵连自己?”
胤祯看着母亲,想到那天妻子对他说的一切,再想到四哥如今的境遇,才明白,他自以为能讨额娘欢心,其实终究比不过哥哥会做儿子。四哥看似在外头什么大臣、兄弟都不依靠,实则却背靠最大的树,任凭风吹雨打,都动摇不得他。
“不单单是怕被牵连,反正太子被废,又不是只为了那一晚的事。”胤祯垂下脑袋,避开了母亲的目光,打开心扉说,“我一直对额娘提过,只是额娘不曾意会。从前我不满意太子,觉得他不配继承江山,想要取代他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九阿哥十阿哥他们一心支持八阿哥成为继承人,我知道他们早晚会颠覆了太子,可我也看得出来,要是八哥能做太子,四哥就更加能做了。四哥没有一处不比他强,不过是太低调不愿在人前显摆,额娘您说是不是?”
岚琪不言语,只蹙眉看着他的小儿子,胤祯的确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譬如再三强调他不是小孩子了,还有上次求她要公平对待他们兄弟。她自己早就猜测到儿子的心思,不过是母子之间还不曾挑明,而她和胤禛却因为孝懿皇后的遗愿,一直都明明白白说着那些话。
胤祯又道:“额娘,我比四哥差吗?若是性子脾气不如他,我改。可除此之外,我哪一点比不上四哥,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也想争一争那个位置,额娘,我不能争吗?”
岚琪眼神一晃,儿子却扑上来伏在她膝头说:“额娘您明白告诉我,若是我不能争,我就死了这条心。若我能争,您就别拦着我,也不要偏心四哥。”
岚琪想说,她几时偏心过胤禛,可总觉得这么多年了,从前就没能说服儿子,如今再对他这么讲也显然没有意义。她摸了摸儿子的脑门道:“你当然能争,现在没有了太子,额娘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对你说,江山继承能者居上,额娘一直说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儿子啊,你要堂堂正正地去争,不能再做木兰围场那样的事,你看如今你被八阿哥他们牵制了吧,这就是代价。”
十四阿哥心里本打算,额娘必然又是一番说教,说他四哥如何如何,说他这样那样的不好,预备着要和母亲磨一阵子,没想到额娘这样爽快,句句都说中他的心意。一时得意起来,骄傲地对母亲说:“八哥尚好,九哥十哥他们从未与我真正亲近过,防贼似的防着我,还总把我当傻子。可不知,他们才是傻子,八哥如今遭皇阿玛整顿,将来还有什么资格争。额娘您看,如此一来,他们往后就能为我所用了。”
岚琪怔怔地望着小儿子,一时冲口而出道:“你曾说你亲近八阿哥,不亲近你四哥,是因为你不想抢走胤祥在你四哥身边的位置,那些话,你是哄额娘的?”
胤祯红了脸急道:“难道额娘那样想我?我哄您做什么,最先就是这么想的,可是跟着八哥他们开了眼界,明白了朝堂皇室里的事,我才生出了那样的心思。额娘,您不信我?”他狐疑地看着母亲问,“是不是您心里,还是不愿我去争?”
这一句话,却叫岚琪心中有了主意,定下心来道:“傻儿子,额娘已经把话对你说了,你当然能去争,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去争。”她搀扶胤祯起身,与儿子挨着坐,握着他的大手掌说,“只是额娘不懂朝政,你也好,你四哥也好,若是在外头遇见事来找额娘的话,额娘怕是给不了主意。额娘唯一的本事,就是能在皇阿玛面前为你们说几句话,可只能是你们受委屈受冤枉时,额娘才能出面,像木兰围场那样的事,你叫额娘拿什么脸面去向你阿玛解释?”
胤祯忙道:“额娘,那事儿恐怕出不了大问题,您看太子到现在都缄口不言,皇阿玛大概早就忘了。我只是小心些罢了,不愿八阿哥九阿哥
他们万一有什么事,把我牵扯进去。真出了事,儿子也自己去皇阿玛面前领罪,无论如何,我没撺掇太子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额娘不必担心。只要……”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母亲说,“只要我明白额娘心里对我和四阿哥是公平的,我就安心了。”
岚琪笑道:“你又说傻话,从来都是额娘更疼你。”
胤祯也不知信不信,又像孩子似的笑道:“前几日和您儿媳妇吵架了,她说我糊涂,做什么都把心事瞒着额娘,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额娘了。”他扶了母亲的肩膀道,“额娘,将来有任何事,我都不再瞒着您。”
岚琪只管笑着应着,实则早就听不进儿子在说什么了,眼下就盼着能和玄烨说上话,能和胤禛说上话。小儿子也是她的命根子,她纵然要帮皇帝完成大业,也不能把小儿子往绝路上推。胤祯若是糊涂了迷茫了,做娘的一定要牢牢拉着他才好。
可是那之后几天,皇帝在乾清宫忙得废寝忘食,后宫妃嫔一律不见。岚琪为了避嫌也不敢前去伺候,只每天打发底下人问皇帝可好,知道他气色尚佳脚没有虚肿,才算安心。
而那几天,皇帝查的事,渐渐从八阿哥一人身上牵扯出去,除了九阿哥、十阿哥外,顺承郡王布穆巴,公爵普奇、赖士,长史阿禄等一并获罪入狱。到十月初二时,皇帝再审凌普家产查抄一案,八阿哥早前上奏的数额与其家产实际数额悬殊巨大,坐实了他们的贪污之罪,并牵扯大小官员十数人。八贝勒被当场革去贝勒的爵位,只留皇子身份,其余从犯一概追究责任,九阿哥、十阿哥都被勒令三日内交出赃款,否则严惩不贷。
八阿哥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话,皇帝给他什么罪名,他就认什么罪名。他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事,又何止这一两件,他眼下不急于求一时清白,他要做更长远的打算。
最让八阿哥硬气的是,这几年皇帝要银子,都是他带着官员办得妥帖。眼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沙俄又再来挑衅,各地反清复明的势力不断滋生,朝廷军费早晚不够用,他必然还有用武之地。
如此,所有人都看着八阿哥一党,在数日内筹集赃款交还朝廷,八阿哥府内几乎倾家荡产地凑出皇帝交代的数额。早年皇帝巡幸各位阿哥的府邸时,曾说老八家太过朴素,可是他还没再见过后来的富丽堂皇,如今一夜之间,又变回从前的模样。赃款如期上缴的那天,毛氏产下了一个女婴,八福晋神情呆滞地看着那女娃娃说:“可怜的孩子,你若早几年来,还能好好享享福。”
但八阿哥岂会真的把家底掏个精光,试想一下,若交出那些赃款后,八阿哥府里的日子照旧风生水起,那他真是自寻死路了。难不成还等着皇帝再来查这些钱财从何而来,无论如何要夹着尾巴过一阵子,家里总还有口饭吃。
这一年的深秋,注定动荡不安,堂堂太子一度被圈在马棚外,八阿哥又弄得倾家荡产。天气越来越冷,人们都觉得该太平了,这一阵风头该过去了,却不知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一个人。
如今太子落马,八阿哥受打压,十三阿哥被罚闭门思过,四阿哥近年来一直不如意,又因为十四阿哥激怒皇帝的过错也多少受牵连,向来瞩目的几位皇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朝堂上一片惨淡光景。
相比之下,早年被太子夺走长子荣耀,后来又被年轻的兄弟们比下去,处处差一口气不顺心的大阿哥,竟然在这次的事情里全身而退。这些天要紧的事,皇帝都找大阿哥、三阿哥几人,大有不再偏宠小儿子,转而信任经年相处的长子们的趋势。
三阿哥性格内敛,纵然肚子里有花花肠子,也绝不轻易表露。可大阿哥虽然已在三十七岁的年纪,所谓三岁定终生,他打从小时候的脾气,就没怎么改过,只是近年不如意,才稍稍收敛。如今朝堂一副尘埃落定的局势,该落马的落马,该被打压的打压,大阿哥直觉得扬眉吐气,终于到他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十月上旬,清算了八阿哥诸人交还的赃款后,大阿哥步履生风地到内宫向母亲请安。惠妃这几天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心里总是悬着什么,看待任何事都带着一丝隐忧。
便是看到儿子意气风发地对自己讲述那些事,也忍不住劝一句:“你不要太得意了,并不是你做了好事让皇帝看重你,而是他们做了错事,反把你衬出来了。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你皇阿玛最见不得人尾巴翘到天上去,更何况你也没少花心思,没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别惹得你皇阿玛回过头再来查你。”
可大阿哥却得意扬扬地对母亲道:“额娘,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没分寸?您可知道皇阿玛今天对我说什么,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要我往后好好的,千万不要让他再失望,您看这话里的意思,还不明白?”
惠妃冷声道:“什么什么意思?是你自己想要这样的结果,才会臆想出有那些意思。照我说,他不过是嘱咐了一句。”
大阿哥不屑道:“可眼下,皇阿玛还能对谁说这种话。”
惠妃轻哼:“永和宫可没有开罪皇帝,德妃到如今还是能自由出入乾清宫的人,你就不想想,她不会为自己的儿子谋前程?”
大阿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想了半天说:“揆叙跟我讲,他阿玛几人都觉得,德妃和您几位不一样。”
惠妃不解,儿子继续道:“他们都觉得,乌雅氏那只老狐狸精,一心一意就只想巴结皇阿玛,您看为什么你和宜妃几位都不受皇阿玛待见了?因为你们为儿子们的前程费心啊,可她不一样,她根本不管儿子们的前程。这几年老四不如意,她在皇阿玛面前可提过一句半句?她可比你们自私多了,所以才受皇阿玛待见。如今这局势,又是她小儿子差点儿把皇阿玛气死,你说她还有什么脸面去为他们谋划?”
这番话,有道理,却又牵强。惠妃知道儿子是太得意了,可不知为什么,她也认可这种说法,只是若换一些措辞就能合乎她的心意,如荣妃早前就对她说过,在德妃心里最重的只有皇帝一人。
“额娘,等我做了皇帝,我就重新建造慈宁宫,让您安享晚年。”大阿哥笑得合不拢嘴,连他膝下有儿有女,连子嗣都无须操心的话都说了。虽然惠妃再三劝他低调一些,可大阿哥仍旧道,“我憋屈了三十多年,哪怕就这几天呢?额娘,您让我高兴高兴。”
惠妃已是钿子头面底下满是白发的人,哪里还劝得住快四十岁的儿子,苦口婆心劝了几句,可之后的日子看皇帝的确器重长子,儿子在谋臣的扶持下也算做得稳稳当当,她才渐渐放松了警惕。心想着反正皇帝才废了太子,照他的脾气不会这么快重提立太子的事,好歹儿子这一阵不会有什么事,数日后,连心里那淡淡的隐忧也散了。
而一阵阵狂风暴雨后,所有人都累了,朝堂的惨淡不景气,一则是受罚受牵连者太多,二则便是所有人都没力气再折腾。亏得年近六十的皇帝那么硬朗一次次扛过来,连年轻的皇子大臣们,都已力不从心。
八阿哥一党的赃款清算时,胤禛赋闲在家,也把自己家里的家产清点了一遍,所有财产的来路都明确记录在册。毓溪十分配合地帮他料理,时不时还开玩笑说:“要不要把我娘家也查一查,免得你怀疑我藏私房钱,往家里送。”
有妻子在一旁说笑解颐,胤禛紧绷的心多少松快些。那天从乾清门朝会散了归来,正好和家中请的大夫一起到家门口,下人让大夫从侧门走,胤禛说不必麻烦那些规矩,让大夫跟他一起进门。问起是谁病了,一听说是毓溪不好,撂下所有人立刻就跑了进去。
毓溪的屋子里,侍女们摆了屏风拉了床帷,就等大夫来为福晋诊治。却见贝勒爷风风火火地进来,他坐到床边就问:“为何不往宫里请太医,外头的大夫不可靠。”
方才他还让人家大夫和自己一道进门,这会子事情在毓溪身上,就变成不可靠了。毓溪并不知道,只是笑:“我有些反胃罢了,有一阵子了,不是什么病。如今宫里那么多事,我再上赶着请太医惊动了娘娘们,多麻烦?请大夫开两服消化舒气的药就好。”
说话间,大夫已经到正院外,下人来禀告是否可入内为福晋诊脉,胤禛本不情愿,奈何毓溪无所谓,便让人进来了。那大夫隔着床帷,毓溪伸出手,腕上盖一方丝帕,他摸了半天,皱眉头想了想,又再仔细摸了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胤禛本在边上晃来晃去,见那大夫笑,不禁问:“你笑什么?”
大夫忙伏地给贝勒爷磕头道喜说:“恭喜贝勒爷,福晋有身孕了。”
胤禛呆了,边上的人也呆了,帐子里头更是鸦雀无声,青莲再三问那大夫:“你摸清楚没有,我们福晋真的有身孕了?”
大夫絮絮叨叨地说起脉案上的道理,青莲见胤禛已坐到床榻边去,忙将大夫带下去,又嘱咐底下的人也别随便进门打扰。有人问她是不是该去宫里报喜,青莲到底老成历练,想想宫里如今这事儿那事儿的,便吩咐道:“先别声张,看贝勒爷怎么吩咐。”
说话间不经意地抬头,却见琳格格从门前出去了,方才她还和大家一起伺候在福晋身边,贝勒爷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后,她就识趣地退到门外,这会儿更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莲见得人多,心里也明白,这琳格格是个好女子,偏偏贝勒爷对他就是不上心。
屋子里,胤禛轻轻拉开帐子时,果然见毓溪已是泪流满面,这真真是天大的意外的好事。
他们俩早就做好准备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毓溪一度不愿再和丈夫行房,她觉得那是浪费精力浪费时间,空负一分希望的事,可胤禛始终没放开她。时日渐久,毓溪慢慢解开心结,夫妻俩生活如旧,便是床笫之事也每每乘兴而为,放下了包袱和负担,不知不觉中,老天竟把孩子赐给他们了。
“你安心养身子,往后外头的事一概和你不相干,知道吗?”胤禛搂着嘤嘤而泣的娇妻,哄他道,“傻子,你哭什么,平日里母老虎似的,叫下人瞧见你撒娇,往后他们都不服你了。”
可毓溪就是停不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胤禛一直抱着她,好久好久才等她平静,妻子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已是精疲力竭。他吻了吻毓溪的额头笑道:“不要再哭了,伤了身子,我现在就去告诉额娘,额娘一定也高兴。”
毓溪点头,但胤禛起身时,她又拽了丈夫的胳膊说:“你早些回来。”
胤禛安抚她几句,便喊下人来帮他换衣裳。匆匆进宫后,先知会太医院派人去一趟四贝勒府,等他步行往内宫走,却见皇帝的轿子在前头,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这会子秋风萧瑟,也不知去那儿赏什么,因离得远,他不便追上去请安,索性等父亲一行人从路上消失,才往永和宫转。
岚琪那会儿正在听内务府的人禀事,知道儿子来了,让他在别处等一等,撂下手里的事后,便径直来见儿子。总算等到儿子进来请安,一见面不等胤禛说什么,她先开口:“你来得正好,额娘有要紧的话找你说。”
胤禛见母亲神情严肃,与平日很不一样,一时自己的话就想不起来了,请额娘坐下后便道:“既是要紧的话,额娘何不派人召我入宫。”
岚琪道:“这阵子那么乱,额娘怕给你添麻烦,总想着你自己总有进来的时候。”
可胤禛怎么也没想到,额娘所谓的要紧的话,竟是希望他能大度一些,往后遇见什么事,额娘会多偏心十四弟,希望胤禛能明白她的用心,母子间不要生了嫌隙。
冷不丁提起这些,胤禛当然不能理解,茫然地问:“额娘这是从何说起的?”
岚琪不便太直白地对儿子说,他弟弟要和他一争高下。其实明摆着的,儿子自己也该察觉到,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这些话,和你弟弟是说不通的,他说性子不好他改,可这不过是一句话,人的性子大多注定了一辈子,除非经历大起大落的事,可你弟弟顺风顺水没受过一点儿坎坷,你叫他怎么改?”
胤禛皱眉不语,岚琪又道:“他总是担心我偏心你,自然这些年,额娘和你比他更亲些,但并不是额娘故意亲近你而冷落他,是你原就比你弟弟更心疼我。但是你弟弟不这么觉得,到如今,怕是说也说不通,想要消除他的疑虑,不让他心生怨怼以至于最后变了本性,额娘只有让你受委屈了。”
“额娘这话说的,您这会子和我说清楚,往后也谈不上什么委屈了。”胤禛答应着,可眉头未舒展,总还有什么地方想不通。
“你弟弟是被宠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小时候爱和温宪掐架,为什么?因为温宪和他一样的脾气,针尖对麦芒,当然会打起来。”岚琪自责道,“对他们的教养,额娘有疏忽,但现在反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就算来不及改他的个性,也不能任由他走偏了路。胤禛啊,不论将来遇到什么事,你哪怕受了委屈,也要相信,还有额娘看着他,他错了额娘会教训他,但你们兄弟之间,千万不能互相打起来。”
胤禛忙道:“他是我弟弟,我知道。”说着怕母亲太过忧虑,忙扬起笑脸道,“来是给您道喜的,额娘,毓溪又有了,到明年您再等着抱孙子吧。”
岚琪一怔,怕是自己听错了,再问儿子说了什么,确定是毓溪又有了好消息,乐得眼眶湿润,赶紧喊环春去请太医到四贝勒府照顾福晋。胤禛说他都安排好了,反劝母亲道:“各家都生孩子,偏我们家金贵?您和太后都别太上心,我们自己能照顾周全。”
说到这个,岚琪反而担心:“万一生个女孩儿,毓溪怕是会失落,你要好好安慰她,这是老天爷赐给你们的孩子。”
胤禛则笑:“方才她已经和儿子说了,是老天爷赐的,生男生女都是宝贝,她已经不强求什么嫡子不嫡子的,若是弘晖重新来投生,做个女孩儿也好,连读书写字都不用费心,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岚琪心中安慰,提到若告诉皇上,他一定也高兴。胤禛想起方才见到父亲往御花园走,顺口问:“这会儿园子里花草都败了,皇阿玛怎么来了兴头逛御花园?”
“你皇阿玛去御花园了?”岚琪并不知道,今天都在和内务府的人合计过冬的事,原打算午膳时派人到乾清宫问候一声,这会儿还早就没提起来。正好紫玉进来问贝勒爷在不在宫里用膳,她便让紫玉去瞧瞧皇帝在园子里做什么,没想到传回来的话,却说皇帝在园子里和惠妃娘娘说话。
胤禛听得,自言自语道:“这阵子,大阿哥可风光了。”
岚琪心头一紧,想到延禧宫里那位,果然她和皇帝约定好了吗?他们也不怕做得太假,就算玄烨这会儿去对惠妃承诺什么,惠妃也多半不敢信。玄烨和觉禅氏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谁成全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