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密教
建安二十年八月,就在曹操兵进南郑之际,淮南又燃起了战火。
二次西征之前,天下的局势是曹操、孙权抗衡于江淮,刘备趁机取西蜀,但随着曹操战略的改变,天下形势也变了。刘备忙于尽快安定蜀中以抵制北方,曹操则意图夺取汉中扼制刘备,曹、刘两家角力之势渐成,反倒给孙权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长期以来孙权有两大图谋:一是夺取荆州全据长江之险,二是在淮南立足进而经略北伐。两者相较而言,前者乃自固之需,后者则是日后的发展方向,故而谋取荆州尤为重要。前番曹操南征不战而退,孙权就预感到机会来了。果不其然,曹操开始了第二次西征,孙权也开始向荆州下手。先派诸葛瑾入蜀索要荆南之地,在遭到拒绝后派兵至公安接回妹妹,结束了这段政治联姻;继而在摸清曹操兵过散关无暇东顾的情报后,派吕蒙率兵二万抢夺长沙、桂阳、零陵三郡。
荆州方面猝不及防,镇守长沙的赵云已入蜀,桂阳太守廖立弃城而逃,二郡立时落入孙权之手,唯零陵太守郝普坚守城池,情势甚是堪忧。关羽闻讯立即向蜀中告急,继而提兵三万进军益阳,欲以武力夺回;孙权却早派鲁肃率军一万进入巴丘以防其变,自己则统率诸部屯于陆口以为后援,大战一触即发。
不过两家皆知曹操才是最大敌人,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以关羽、鲁肃为首的孙、刘两家将领在益阳单刀相会,商讨解决的办法。但会谈中双方各说各理,无法达成一致,最终不欢而散。时至六月,刘备率兵从城都赶回荆州,大军屯于公安,摆出一副必以武力解决的架势,鲁肃兵少陷入险境。
孙权料知情势不妙,急发文书调包围零陵的吕蒙回援鲁肃。如今之吕蒙非昔日可比,自受孙权训教,广读诗书研修兵法,再不是仅有一夫之勇的“吴下阿蒙”。他接到告急文书,既不敢不从,又不忍放弃三郡优势,于是略施小计,寻来郝普的旧友邓玄之,假造关羽遭孙权奇袭而败的军报给邓玄之看,并使其入城劝郝普投降。结果郝普中计献出零陵,吕蒙安排好守军速至益阳与鲁肃并势——两家还是对峙之势,但三郡已易其主。
此时的刘备如坐针毡:长沙、桂阳、零陵已入孙权之手,鲁肃与吕蒙并势难以速胜,蜀中刘璋旧僚尚未归心,更要命的是曹操已兵至武都越逼越近!
无奈之下刘备只得遣使与孙权媾和,央求索回零陵;孙权这会儿已尽握谈判筹码,讨价还价,要求以江夏郡江北之地置换零陵。最终两家达成协议,双方以湘水为界,其东的南郡、零陵、武陵归刘备,其西江夏、长沙、桂阳归孙权;两家仍为盟友联合抗曹。
刘备草草划地,赎回郝普,一天都不敢多耽搁就回了蜀中。孙权终于如愿以偿,顺利从“铁公鸡”身上拔了三根毛,也优哉游哉回了建业。讨回借地的目标基本达到,而刘、孙关系也未搞得太坏,这温柔一刀切得恰到好处,孙权从刘备那里占了便宜,又开始筹划向曹操的地盘下手了。
半月之后得到明确消息,曹军已至阳平关;孙权喜不自胜,此刻曹孟德就算肋生双翅也来不及飞到淮南了,这时不取更待何时?为了打好这一战,孙权几乎调集帐下所有能征惯战之士,虎威将军吕蒙、奋武将军贺齐、折冲将军甘宁、平南将军吕范、偏将军陈武、承烈校尉凌统、武猛校尉潘璋、讨越中郎将蒋钦、平贼中郎将徐盛等各率所部尽皆从军,号称十万之众,由孙权亲自统领,水陆并进浩浩荡荡向合肥进发……
“十万大军?呸!”张辽把帅案拍得山响,“当年乌林之败,孙权来扰合肥就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不过两三万。如今又称十万大军,张某人就不信区区江东能有这么多兵!孙仲谋干脆改名叫‘孙十万’吧!”
“哼!”坐在一旁的李典面沉似水,只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乐进却面有忧色。他近来愈加发福,耐不住暑热,把里外衣服都敞开了,白胖矮小的身子在帐角一摊,活像个大肉球;手里晃着一把蒲扇,慢悠悠道:“没有十万,总有六七万吧?可咱们加一块才六七千兵,一人收拾十个吗?”
张辽明知问得有理,却偏抬杠:“我不在乎,就怕有人不行。”
其实他是说士兵参差不齐,非人人都能以一敌十;不想旁边还坐着李典,闻听此言还以为张辽讥自己不够骁勇,火气直冲脑门,“腾”地站了起来:“张文远,你狂什么?我李家军人人奋勇,兄弟子侄同生共死,岂任你说三道四?”
他二人本有嫌隙,无事还要生非,张辽见他声色俱厉,也火了:“我狂你不狂?动不动就拿家族势力压人!平日里也没见你出来显显身手,就会耍心眼笼络人心。假清高!”
“你本是吕布走狗,一介降将也配说我?”
“如今我有假节之权。”
“笑话,你动老子一下试试?”李典拍拍胸口,“你敢杀我的头,还是敢夺我的营?你以为你是于禁啊?”
“气杀我也!你、你这尖酸的土匪头子……”
“呸!并州匹夫……”二将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你们歇歇吧。”乐进有气无力劝道,“吵吵嚷嚷十几年了,有意思吗?你们不烦我还烦呢。”说了两句却见二人不理,兀自争个不休,无奈叹口气,继续扇蒲扇——这俩人劝不好,昔日张辽在吕布帐下,兖州之叛多杀李氏宗族,李典愤于旧仇终不肯释怀,而张辽也不省事,连个笑脸都不会赔。若能痛痛快快打一架也罢,毕竟一个锅里舀汤,说穿了都看曹操脸色。朱灵被夺军权乃前车之鉴,械斗是不可能的,嘴仗却免不了;两人同在合肥驻军,一个在东、一在个西,平常见面不打招呼,遇上事商量不了两句准吵起来,时间一长乐进也习惯了。反正劝不好,看热闹呗!
“都住口!”一声断喝将三人惊住,“大敌当前不思抵御,还自相争吵,合肥若失你等如何交代?”护军薛悌阴沉沉走进帐来。
李典、张辽立时安静下来——薛悌虽近乎文吏,却居护军之职,曹操既把他派到此,就有节度诸军之权。二将再不省事,也得给他个薄面。李典气呼呼退至一旁,张辽也让出了自己的帅案,乐进也不禁裹好了衣衫。
其实三将也对曹操这安排也有意见——合肥重镇兵戈不休,派个手里无兵的文人添什么乱?而且这薛悌天生一张严厉面孔,隼鼻鹰眼不苟言笑,谁瞧着都不痛快。
但薛悌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在三员大将面前摆统帅的架子,没有坐帅位,而是走到帅案前,自怀里取出份密封的手札放到桌上:“此乃魏公亲手所封,关乎孙权来犯之事,我与三位一同观看。”
三人不禁大骇——这家伙来此个把月了,既早携有主公密教为何现在才拿出来?真沉得住气啊!
张辽有心责问,却见皂套上有朱笔所写“贼至乃发”四字,咽了口唾沫,没敢耍性子。薛悌撕开封套拿出手札,三将立时围住,抻着脖子一看,但见仅轻描淡写一句话:
若孙权至者,张、李将军出战;乐将军守,护军勿得与战。
霎时间,三将尽皆沉默,连薛悌都不吭声了——拿到密教之时还以为主公有何妙计,或在某处伏有奇兵,现在看来什么也没有,单单是这个出阵的安排。说得倒容易,这仗可怎么打啊?
寂静半晌,还是张辽先开了口:“主公远征在外,待其救兵来时,我军已破也,故而教我等趁敌立足未稳先发制人,折其锐气,若能先声夺人,士卒之心可安,然后就不难守了。”
不用他解释,谁都明白曹操用意,但孙权号称十万,合肥守军只七千,众寡悬殊,主动挑衅不是以卵击石吗?李典也不说战,也不说不战,转而问道:“温刺史、仓都尉还有多少兵?”
乐进心道这家伙明知故问,却还是回答:“温恢所部不过千人,仓慈麾下皆屯田者,非骁勇之士,不足为倚仗。除非……除非温刺史马上开仓募兵,或许还能凑个两三千人。”
李典撇嘴摇头:“即便能征兵只怕也来不及了,等他把那点儿人凑齐,再从寿春赶来,孙权早就围城了,到时候别再给敌人送了礼。坚守告援的话,温刺史指望不上,征南将军那里呢?”
乐进原本甚是憨直,可近些年与李典一处也长了心眼儿,听他一再装傻便明其意,赶紧道:“征南将军在襄阳,统帅吕常、牛金、侯音、卫开等部,又有满宠相助,虽说防御关羽责任不轻,但临时调度一下似乎也……青徐之地臧霸他们也还有些人马吧……”说着话眼神瞟向薛悌。
薛悌多年老吏,能不知他们耍什么滑头?这俩人一唱一和无外乎暗示兵少,叫他想办法向曹仁告援。可一来曹仁的兵也不甚多,二来道路遥远,三来襄樊乃防御荆州的重镇。乐进、李典不明说,挤对他这个“统帅”出头。可薛悌也不敢拍板,莫说曹操密教在这儿摆着,真腆着脸找曹仁,人家就肯帮忙?襄樊若有闪失得人家担责任。至于青徐臧霸、孙观等非曹营嫡系,况军纪涣散,无主公之令随便调发,惹出祸来怎么办?
想至此薛悌板住面孔,摆起护军的架势道:“主公密教在此,我等必须依计行事,大家各尽其力,即便事不能成也无愧矣。至于何处发兵救援,乃日后之事,当先把眼下之事议定再说。”这话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李典把头一低、乐进蒲扇一摇,都不搭这个茬儿;薛悌虽是护军,手里无兵也拿他们没办法。仨人僵在那里,不想一旁恼了张辽:“犹犹豫豫临事不决,多耽误一刻孙权便多靠近一里,快拿定主意才是。”
李典听他说话就有气,不耐烦道:“那你又是何主意?”
“打!”张辽一拍大腿,“成败之机在此一战,有何商量的?”
薛悌见终于有肯听话的,暗甩一把冷汗,也不端护军的架子了:“好,将军痛快!”
乐进却连连咋舌,李典颇有不忿之意。薛悌瞧得明白,心下暗忖——张、李不睦,我赞张辽而激李典,李典必与之争功,剩下一个乐进也无可奈何。想至此双挑大指:“文远忠义果敢,真国之砥柱,众将之魁首也!不知麾下兵马如何分派?”当了半辈子酷吏,这样的奉承话他以前还真没说过。
张辽大大咧咧道:“护军不必谬赞,身先士卒唯尽力耳,若众人不能同心,辽独与敌决之!”
薛悌暗笑,要的就是这句话。果不其然李典拍案而起:“此国家大事,要看你计议如何,我李某人岂会因私怨而废公事?”
“我计议如何?”张辽坦言,“依我之意立刻招募敢死士,今夜出击明晨便至,管他十万八万,先给他个下马威再说!”
李典不肯示弱:“你敢打,我就敢打!反正主公就想叫咱俩上,就这么办吧。”
“现在就调兵?”
“走!”俩人摽着膀子便要出帐
。
“慢着。”就剩乐进了,不表态也不行,“既然你们都一个主意,我舍命陪君子,干脆咱一块儿上吧!”
薛悌却拦道:“不必了,还是要遵主公安排。乐将军若嫌兵少,可将你营中半数兵马分与李将军,咱俩守城。”话说至此薛悌总算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却未放下——出兵之计定下来了,可能不能打赢呢?众寡实在悬殊,可不能把乐进放走;万一那俩回不来,孙权大举围城,我总得留一个为倚仗啊!主公啊主公,您倒是想得周到……
先声夺人
孙权少掌江东久历磨难,深知天下大势瞬息万变,要想在日后与曹操的争战中占据主动,必须抓住眼前这次良机。故而大军渡江以来一路向西,沿途历阳、浚遒等县置之不理,兵锋直指合肥,只要拿下这座重镇,曹操东南一线的布置将完全瘫痪,整个淮南唾手可得。
虽然倍道而行甚是辛劳,但江东军挟夺三郡之余威,气势正盛耀武扬威,全无疲惫之态。尤其孙权亲督前军身先士卒,众将咸感振奋人人争先,一路上屡见江北屯民仓皇逃窜,更助长了嚣张气焰,全没把合肥那点儿小敌放在眼里。
仅仅五天时间,江东军已出浚遒县界,辎重也由水路尽数运来。只要再赶半日路程,涉过西面淝水逍遥津(今合肥市旧城东北)便可兵临合肥城下。孙权倒也不算大意,自知入敌境已深,早早扎营安息。他暗暗算计:来日清早出动,在逍遥津集结整队,午后便可至合肥从容下寨,曹军必不敢出。虽说合肥城不似皖城那么好打,但情势却比去年皖城之战还要有利,曹操鞭长莫及,援军遥遥无期,攻皖城只花了半天时间,合肥再难打半个月也攻下了!
这一夜是在遐想和兴奋中度过的,孙权几乎没合眼;因为各部兵马有先有后,哨探严密警戒以防突袭,不过终究没见曹兵影子,看来合肥守军真是吓破胆了。天蒙蒙亮孙权就传令整备,各部将领也随之拔营,偏将军陈武所部先行出发——只因陈武乃庐江人士,所率士卒大半也是江北人,所以此番出征担任先锋,其实也有向导之责。
孙权从容准备,用过战饭,收拾军帐、拔营起寨;哪知还未开始列队,忽闻西面隐约吵嚷,继而有自家兵卒朝这边奔来。刚开始他还不甚在意,以为是传送军报的,岂知越来越多渐成人潮,洋洋洒洒全无章法,大呼小叫似有惊惶之态。孙权不敢怠慢,急令本部人马布阵戒备;这会儿回来的兵已到近前,才知前军遭袭。
孙权甚骇,忙唤过败军细问,败兵道:“陈将军率部先行,还没到逍遥津突遇一支小队迎面扑来。天色未明看不甚清,这支队伍人数又少,我们原也不惧,哪知对方人急马快,列阵未成已到眼前,这帮人个个都不要命,马上步下逢人就杀,我军仓促之间被冲散了……”话说一半已被嘈杂声打断,孙权抬首西望——丘陵起伏树木零落,陈武麾下士卒如一盘散沙铺满山野,渐渐向东涌来;而就在乱军之中有支小队异军突起,马上步下队列整齐,所过之处败兵如避猛虎,似退潮般左右分开。
孙权第一反应——这领兵的是个疯子!我军数万大军汇聚于此,他这支部队恐怕还不满千人,岂不是送死来的……但他即刻又意识到不可小觑,陈武所部三千余人,还不让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想至此忙令中军司马宋谦、假司马贾华带两千人马前去截杀。继而又有败兵奔至近前,悲痛大呼:“陈将军已战死啦!”
“什么?!”陈武不但为孙氏所信用,更难得他是江北人,乃招揽北方勇士之标榜,不想竟糊里糊涂遭袭身亡;这可把孙权惹火了,拔出佩剑放声高呼,“全军出击,灭了他们给陈武报仇!”
令是传下去了,但大军未动前面已经乱了——宋谦也算孙营名将,能在中军为司马的岂是孬种?他以多拒少自以为不成问题,哪知敌人未到败军先至,这支队伍竟是席卷着自己人一块儿来的。吴兵总不能自相残杀吧?可人家不管姓陈的姓宋的,反正一锅烩啊!一犹豫工夫已接上仗,这支队伍人虽少,战力可不弱,人似猛虎马如蛟龙,挥舞兵刃玩命往前冲。吴兵只一交手便觉不支,阵势立时被冲出道口子,敌众鱼贯而入,贾华撞于马下践踏而死!宋谦见副将毙命恼羞成怒,提刀就要玩命。可曹军偏不跟他玩,小小一支队伍又短又快,如利剑透膛,宋谦领亲随从旁截击,却连个尾巴都没切到,只隐约看到有面战旗一晃而过,上书斗大“张”字……
斯情斯景孙仲谋毕生难忘,他兀自呼喊咒骂,大军两翼包抄尚未合拢,却见前面士卒开闸般溃败,那队曹兵连杀带践,气势汹汹穿阵而过,直奔自己而来!
“张辽在此!孙权小儿纳命来!”一嗓子可就炸营了——没听说过这么打仗的,两军交锋大将岂能亲率敢死队?甘宁劫曹营也还趁夜,张辽明着来!而且还敢报名,若叫吴兵擒杀岂不全军溃亡?
但这会儿吴兵已惊,敌队直入本阵,若主公有失江东何以再存?大军吵吵嚷嚷一拥而上,都往本阵涌来。
孙权久闻张辽之名,心下虽骇,但仍昂首挺胸要逞一下英雄;却不知谁那么讨厌,喊了声“护卫主公!”几十名亲兵小校拥上,七手八脚抢过缰绳,连拉带拽;孙权毕竟心里没底,连挣都没挣,在他们掩护下拨马而遁——惜乎这点英雄气叫一群没见识的小兵耽误了!
他若不跑大伙尚可抵御,他一跑可就严重了。将乃兵之胆,两军对阵讲究“不动如山”,如今主将一动,大伙心思就乱了——是先挡张辽还是先护主公?两翼人马虽已围上,却又被打个措手不及。张辽所部其实只八百,但这八百人皆从三部士卒中精挑细选,无不以一当十,昨夜三将又临危誓师屠牛置酒,人人酒足饭饱,今天就是豁出命来的。
八百壮士涌入敌阵,除了张辽其他人连一声都不吭声,抡刀舞枪如砍瓜削菜,只管闷头拼杀;江东军人仰马翻,又叫他们冲出道口子。张辽并不识得哪个是孙权,却是望着帅旗麾旄来的,众亲兵轧成一堆转身而逃,似是护卫要紧人物,这还能不追?一时间,孙权前面跑,张辽后面追,两支小队一前一后由本阵而出。
江东众将早得消息,营也不拔了、队也不列了,一股脑儿都来救。孙权脑筋已乱,顾不得东南西北,哪儿有路就往哪儿扎。张辽在后紧追不放,口中大呼:“张辽来也,孙权纳命!”甘宁、凌统、吕蒙、吕范等部行动迅捷四面围上,但局面早已经失控,孙权逃到何处,张辽追到何处,还不能挡孙权的道,万一路堵死孙权过不去,张辽赶上就完啦!众将只能设法从中截断,可哪这么容易?张辽这队伍短小精悍追得又紧,一眨眼就窜过去——于是两支小队似游鱼般在丘陵间追来追去,各部军队左封右堵前遮后拦,还是无济于事,数万大军竟被张辽搅了个团团转!
四面八方人声鼎沸,都在招呼主公躲避,孙权已然听不清楚,也不知该听谁的,伏在马背奋力逃窜,昏头涨脑间见右前方有一座还未拆净的营寨,细细观瞧竟是自己舍弃的中军营——绕一圈又回来了!孙权灵机一动,纵马驰入,张辽死咬不放随之追入。营内尚有些杂兵在拆栅栏、装粮草,一见主公驰过焉能不救?这些兵虽不善战,毕竟是中军亲随,也不管手里拿什么,厨刀、木板、烧火棍子一起奔曹军招呼!张辽乘威而来哪在乎他们,左砍右杀又已冲透;但是孙权熟识营垒,三绕两绕,前门进后门出已拉开距离。
“咚咚咚”……“锵锵锵”……
又听斜前方丘陵上金鼓大作,原来长史诸葛瑾等见阵势已乱,取了孙权麾盖移至山丘之上。孙权立时醒悟,纵马上坡,回头再望——亲兵已伤大半,险矣!
曹兵冲杀出寨,却见孙权卫队已上山丘,大戟士左右林立,弓箭手、长枪手封锁坡道,各路人马四下围拢。这回莫说八百,八千人也未必攻得上去。张辽一摆大刀,厉声大骂:“孙权竖子,有种一战乎?”
孙权满头大汗盔歪甲斜,上气不接下气,往诸葛瑾身后一躲——骂什么我也不下去啦!
转眼甘宁、凌统、吕蒙、吕范、潘璋等部都压过来了,张辽不慌不忙,率八百将士左冲右突奋力厮杀。刀光闪闪人声震耳,荒野丘陵笼罩在一片杀气之中,时而鲜血飞溅,如细雨般洒将下来,大阵犹如一锅烧开的水,沸腾不止、翻动不休。前面一番堵截扑救,江东各部都冲乱了建制,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八百壮士也不管来者是谁,恣意拼杀着、冲刺着、叫嚣着……张辽凌晨出兵,清早接战,这一阵直杀到红日当头。
壮士虽勇终有声嘶力竭,时至正午曹兵都已杀得血瓢一般,不断有人倒下。张辽也知此非长久之计,看准方向往西突围。江东军哪里肯放?但一者见敌奇勇已怀怯意,二者建制不明难以协力,还是叫曹兵数十骑走脱。
张辽虽走,心头不悦——昨夜与李典共谋,我率死士先行突袭,他督大军随后便至,杀了半日他竟不来,回去可不能轻饶于他!思罢扬鞭欲撤,却听后方隐约有北兵呼叫:“将军弃我等乎?”回头观看,阵中尚有百余勇士被围。张辽毫不怠慢,调转马头又入敌群!
此刻张辽已浑身血染状如魔鬼,吴兵正聚歼余敌,完全没料到这厮还敢回来,立时怯意大增,不禁两腿发软渐渐后退,竟眼巴巴任由他复入阵中把人救了出去。
江东众将也都是血性汉子,今日叫张辽奇袭一场,数万大军竟难歼敌八百,岂可善罢甘休?蒋钦、徐盛是两侧偏师,在外围建制未乱,见张辽突走立时左右拦堵。这会儿曹兵力竭不堪再战,张辽率众猛冲一阵,自两军间隙而过,奔西北方逍遥津而去。两军放箭连毙数十人,二将兀自不舍在后紧追;其他各部将领也多尾随。
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张辽拼杀半日已人困马乏,堪堪逃过逍遥津,下了木桥气喘吁吁回头再看——江东诸部紧追不放,也渐渐追到桥边,八百勇士还剩不到二百,骑士尚能支持,步兵没几个了。
张辽咬牙切齿心中暗骂:李曼成,你这卑鄙小人!难道要借敌手害我性命?如此阵势追至城下,开门纳我岂非塌天大祸?若不进城又往何方?也罢,今日拼死在此也就是了……思虑及此意欲拨马,抬眼间却见西北方不远处一片密林隐约有旌旗耸动,张辽心念一转,放声大呼:“吴兵至矣!”
一声喊罢战鼓大作,李典督率五千人马从林后冲出,让开阵脚呼张辽等速入。张辽驰至李典身前,抹抹血污破口而骂:“你这刁徒,相约共战,独叫我去玩命。”
李典冷笑:“都玩命?那就真玩死了!”
江东军也到了,蒋钦、徐盛追击在前,闻听战鼓声已知不好,但勒兵已勒不住。此处距淝水咫尺,距逍遥津又只一桥,曹兵当道而立,吴兵一过河便与曹兵撞上,连阵势都列不开,这边已奋战半日,那边还是生力军。一阵交锋吴兵大溃,自相践踏死者甚重,落水者也不在少数,奔走逃亡自己就把过河的路堵
死了。
趁他们救死扶伤,李典把兵刃一举:“后队改前队,回城!”曹军从容不迫、大大方方地撤了。
蒋钦、徐盛费劲巴力把混乱的局面控制住,见曹兵阵形齐整无懈可击,这还打什么?东岸诸将莫说堵着过不去,这会儿就算能过去也不想打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泱泱大军叫八百人杀得团团转,追击不及又败一阵,早就泄气啦!
威震逍遥津
虽已是八月天,但江淮之地依旧很热,尤其最近刚下过雨,热辣辣的太阳一出,天地间如蒸笼一样。孙权脱去铠甲,只穿着一件白色襦衫,驻马逍遥津以西,透过层层芦苇,望着过河撤退的队伍,心下暗暗着急。
江东军来得快,没想到撤得也挺快。张辽、李典遵曹操密教,趁孙权立足未稳先杀一阵,毙敌二将,吓得孙权狼狈逃避,打去了吴兵的锐气。经此一役孙权再不敢轻敌,大军步步逼近,渡过逍遥津围困合肥城。但曹军人心稳固士气高涨,守备游刃有余。加之合肥非皖城可比,已故前扬州刺史刘馥为经营此地花了十年心血——高筑城墙、贮存木石、囤积粮草、打造守具,把这处于江淮丘陵四战之地的古城修缮得铁桶一般。孙权想尽办法终究不能撼动分毫。
孙武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凡强攻硬打都属无奈之策。孙权本借荆州得胜之余威,但遭遇挫折锐气已消,战斗只能趋向僵持。更要命的是此时又闹起了瘟疫。当初赤壁之战曹操落败很大原因就是瘟疫肆虐,如今轮到孙权尝尝这滋味了。短短十几天,吴兵因患病不能作战的小一半,似甘宁那等攻城主力军尚能披甲临阵者仅剩千余人,情况何等糟糕?继而又得军报,曹操已定汉中,敌人气势更盛,豫州、徐州也欲募兵解围,再耗下去恐怕偷鸡不成要蚀把米了!
无奈之下孙权只得放弃,趁夜拔营起寨。好在我众敌寡,曹兵不敢来袭,到转天清晨江东大军已撤离合肥周匝,来到了逍遥津。只要过了桥与贺齐的水军会合,就可以安全退往江东了。
士气受挫瘟疫蔓延,孙权心内着急,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他亲自坐镇西北岸,先让各部人马过河。各部将领也颇尽责,又先叫带病之人过桥,毕竟江东兵源较少,不能轻弃一人。如此慢吞吞过了一上午,将近午时大部分军队皆已撤至桥东。吕范、蒋钦、潘璋等也已过去,西岸只剩不到万人。
中军司马宋谦来至孙权眼前:“徐盛所部已过大半,请主公过河。”
孙权却道:“你先带咱的兵走吧。”说罢蓦然望着合肥方向。
宋谦提醒:“西岸人少,留神曹军偷袭,大意不得。”
孙权漫指不远处吕蒙、甘宁等将:“莫说曹兵不来,即便到此有他们护卫又有何妨?我在此众心乃安,如今士气低落,我一定要等到大家都过去再走。”这话说得颇具豪气。
“唯恐众将保护不周。”
宋谦话音未落,一旁甘宁大大咧咧嚷道:“姓宋的,你为中司马能保主公,我等就不能护卫主公了吗?”
孙权强笑道:“不错,有兴霸保我,自当无恙。你且去吧!”宋谦不愿争执,只得给他留下亲兵,自己率中军之士先撤。
莫看孙权兀自谈笑风生,心下却觉怅然——曹操大军不在尚未能夺取合肥,若敌众在此岂不大败亏输?合肥震慑江淮,终是江东心腹大患,何日才能破之?难道我孙氏只得雄霸一隅,不能扬威中原?想了片刻又觉释然,固然打曹操吃了亏,毕竟刘备那里讨的便宜长远,这半载也算有赚无赔,日后之事徐图之,天长日久不愁没有胜算。
刚想到这儿,忽见西北丘陵奔来一骑斥候,离着甚远放声大呼:“曹兵来……”话未说完,一箭正中后心,栽落马下。恍惚间有一支千人部队已转出山陵。
吴兵不禁骇然,甘宁破口大骂:“这群曹狗,饶他们不死还敢来扰!看我杀他一阵,你等护主公先撤!”
凌统却道:“想抢功劳?我来!”他父凌操昔随孙权攻打江夏,那时甘宁还是黄祖麾下,两军交战甘宁杀死凌操,因而与凌统结仇。这般仇怨比之张辽、李典更甚,但今同为孙氏效力,也是不便私斗,因而以功劳相争。这会儿凌统所部尽数过河,只剩亲随三百,还要抢这一功。
二将争吵见曹兵渐渐接近,又见“张”字大旗迎风飘摆——原来清晨张辽见合肥解围,差出斥候轮番探察,毕竟曹兵人少,不敢贸然追击,就等江东大部队涉过逍遥津,来切吴兵的尾巴。先前一战张辽声威大震,吴兵一见“张”字旌旗皆有惧意,孙权已捏了把冷汗,意欲过河躲避,却见自家人马正从桥上列队而过,暂时还过不去。
此番出兵不胜,甘宁早憋一肚子火,见敌来者甚少,誓要破之,一面指挥部下列阵,一面厉声大呼:“鼓吹之士安在,何不擂鼓以壮军威?”问了两声无人答复——辎重头一个时辰就运过去装船了,谁顾得上给他擂鼓?凌统争功心切,竟带亲兵列在了甘宁之前。
这会儿西岸吴兵所剩不足四千,又已撤退不及,吕蒙忙率本部人马将孙权护在核心。甘宁所部遭瘟疫最重,如今只剩一千兵可战,这帮人早恨疯了曹军,真有些哀兵必胜的气势,竟是迎着曹兵而上。
张辽遇甘宁,都是一千人,还都是打仗不要命的狠角色,颇有些一较高下的意味,凌统也偏要争功,因而两军撞在一处,刚一接仗就杀得难解难分。孙权心中记恨张辽,连声叫嚷给甘宁助威;哪知吕蒙突然大呼:“不好!看那边!”
原来曹军欲切吴兵之尾,李典又耍个小伎俩,张辽先亲率千余兵在前,他率三千人马相隔甚远。吴兵若知曹军尽来必调回列阵,严加防备;现今只见张辽千人,自以为能敌,哪知已接上仗,李典才绕出丘陵前来厮杀。吕蒙预感不妙,此处又处河滩极难抵御,忙呼喊二将后撤;可两军斗得正酣,战场厮杀一片根本听不见。眼见曹军大军呈包围之势,吕蒙只得保孙权先退,一面招呼河边撤退之兵相助。
说是保护主公,此处地形不利,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吴兵大多打寒了心,纷纷东逃,尤其中军宋谦与徐盛部,两位将军已经过河,只剩下未撤完的几百人,见此情形仓皇奔走,拥拥簇簇都上了桥,多有不慎落水者;其他的兵看见他们逃也跟着逃,自相践踏乱作一团。武猛校尉潘璋正在桥东,闻听变故忙提兵来相救,无奈桥太窄,败兵一拥而来反把他的兵冲乱了。情急之下潘璋连砍两名逃兵,放声大喊:“主公尚在彼岸,临阵脱逃者斩!”这才稍止溃败之势。
但转瞬间又听呐喊更剧,曹军大队兵马滚滚而来——今天是痛打落水狗,乐进怎耐得住寂寞?只甩给薛悌五百兵,他也追来了!马上步下蜂拥而至。凌统、甘宁勇则勇矣,无奈兵少,本想徐徐而退,可地形又不利,没撤几步就被曹兵冲个七零八落;二将见势不好,忙与吕蒙一起保护孙权策马遁逃。这次主帅都跑了,士兵更不客气,丢盔弃甲涌上桥头,水性好的直接扔兵刃下河逃生。孙权驰马奔至河边,见桥上拥堵一片,回头再望,张辽已奄奄杀至!
吕蒙、甘宁再顾不了许多,各舞兵刃赶杀自己兵,余者见将军红了眼,成群跳入水中,这才勉强让出条路。孙权伏于马上,低着脑袋死命奔逃;突然胯下马猛地刹住,前蹄纵起险些将他掀到河里。幸亏身后有一贴身小校名唤谷利,手疾眼快抢过缰绳,帮他勒住;甘宁、吕蒙左右搀扶,这才没落马。
孙权抬眼观瞧,原来逃跑之人太多太急,慌乱间竟将桥板踩塌,出现了一丈许的一个大洞;回头再看,张辽威风凛凛如催命恶鬼般已追到近前!
“你们撤,老子跟他拼了!”凌统怒吼一声掉转马头,带着亲兵不要命地向曹军扑入,想拖延一阵。无奈他兵太少,连同兀自抵御的吴兵加起来不过三百,尽被李典困于阵中,张辽、乐进所部还是似洪水般涌来。吕蒙见势不好率领麾下退至桥头,任凭曹兵弓箭枪戟齐来,死死守住不放。孙权已惊得不知所措了,谷利一把攥住他缰绳:“主公,把马后捎,放松缰绳,抱紧马鞍,一股气纵过去!”
“啊?!”孙权甚是为难,一丈有余能越过去吗?可后面吕蒙已渐渐抵御不住。没办法,豁出去试试!
孙权抖擞精神放松缰绳、肚带,把马后捎;后面箭支“嗖嗖”射来,他连铠甲都没穿,甘宁等忠心护主,挥舞兵刃拨打雕翎,众人身上却皆中箭。孙权深吸口气,挥舞马鞭急催前进,一旁谷利也往他马屁股上抽打,疼得这马一声长啸直奔窟窿而去;孙权连鞭子都抛了,手脚并用死死抱在马身之上——白衣白马,霎时似白虹般一闪,竟成功跃了过去!
眼见孙权过桥已被潘璋、徐盛护住,甘宁心下轻松大半,忙招呼吕蒙、谷利快撤。这会儿西面吴兵差不多折尽,凌统生死不明,三人被曹兵赶了个马头衔马尾,狼狼狈狈也越过桥洞,相随者多有坠落。吴兵过去了,可曹兵骑士也追过来了,一场仗从西边打到东边。
徐盛也豁出去了,让过三将,自己奋力挡住,一不留神却被曹兵长枪刺中手腕,又一枪正中马颈,生生被掀下马来。眼看曹兵枪矛齐举就要废他性命,忽然一阵箭雨从后袭来,将曹兵纷纷射死——原来贺齐已督率战船沿淝水赶到。曹军没有船出动,孙权仓皇跳马,逃上贺齐座船,这才算脱险;众士兵一拥而上,将徐盛也救出来。张辽等眼见江东军势大,这才停止追击,回头聚歼西岸残兵;贺齐这会儿想救他们都救不了,只得催促水陆兵将沿河而退……
孙权逃至船上惊魂未定,又惦念众将生死,坐立难安;撤了半日临水而驻,谨防曹兵再袭。到日落时分才见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聚来,凌统身被数创一瘸一拐,自西涉水而回,一见孙权大放悲声:“我的兵都死光了!”
孙权软语安慰,归纳残兵又撤数里,命庖人在舟中摆酒置菜,为众将压惊。大家哪里吃得下?贺齐举酒,语带哽咽:“至尊人主理当持重。今日之不慎几至祸败,我等犹有余悸,愿此役可为主公终身之戒……自此权衡持重,才对得起死难将士的英魂……”话未说完众将已唏嘘一片。
“惭愧惭愧。”孙权甚为动容,“我欲将此败书于衣衬之内,永生不敢忘怀。亡者已矣,所幸我等君臣俱在,何患不能图报?”众将大哭大醉一场,来日班师而去。
合肥之战孙权损兵折将,丧失许多辎重之物,瘟疫又伤兵甚重,军势受损非一日可复,这对原本蒸蒸日上的江东是个巨大打击。孙权也清醒地认识到,曹操亲临淮南固然难斗,不在淮南也未可小觑,江东方兴未艾,拓境固国还是要向荆州下手,目前尚不足以与曹操争锋,当以防御为上。
不过孙权没有气馁,坚信终有一日能战胜曹操,因为他有个优势曹操已没有;不具备这个优势,便有纵横四海、拔山举鼎之能也无济于事——那便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