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来报, 说是有个老婆子上门来谢恩。朱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叫人带进来。
半刻钟,朱嬷嬷看来人是个头发花白, 满脸风霜的老婆子, 心内疑惑,因笑问:“不知这位是?”
那婆子满脸满眼的都是感激, 赶着跪下来碰了两个头。
朱嬷嬷忙叫扶她起来,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这是为何?”一面叫丫头看座, 一面心内自思道,这老妇人形容虽狼狈, 看着却有些眼熟,行礼时也颇有规矩,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只是却不认得?
老婆子再三推让, 才在杌子上坐下, 用粗布袖子擦擦额角,笑道:“太太不认得我了?从前咱们在林姑娘那里是见过的。”
朱嬷嬷心下一动, 仔细打量,方恍然大悟:“赖嬷嬷!您好呀, 好几年不见, 我这记性,恍惚没能认出你来。”
这粗衣麻裙的老妇人正是昔日贾母的陪房,住着大花园子、比寻常官眷还养尊处优的赖嬷嬷。
“别上六安茶,上一盏老君眉来。赖嬷嬷不吃六安茶。”朱嬷嬷忙吩咐上茶的丫头, 因笑道:“我记得你喜吃老君眉,我这里正好新得了些,你尝尝。”
赖嬷嬷摸摸头发,苦笑道:“太太别取笑我了。什么六安茶、老君眉的,到我这里不过都是解渴的蠢物罢了。”
赖嬷嬷一辈子都以贾母为法,往日贾母不吃的不爱的,她都跟着。这六安茶,往常贾母因养生之故不肯吃,故而赖嬷嬷纵然喜欢此茶清香,也明晃晃摆出不喜的态势来。
朱嬷嬷想起往事来,也暗自喟叹。因笑道:“几年不见,还没问如今在哪安置,做何营生?今日是路过,还是特地来的?可是有什么难处?”
赖嬷嬷忙摆手,笑道:“原是去谢绣姑奶奶的,到了那里谁知门上的爷儿们说姑奶奶不在府里。我想着好不容易进一回城,索性到您这里来,给您磕几个头也算是老婆子的心意。”
朱嬷嬷就笑:“你们忒客气了,谢她作什么。”
赖嬷嬷笑着笑着眼泪就滴下来,道:“国公府治罪,我们家里也脱不开干系。我的那两个儿都被发北疆赎罪效力去了,孙子的官儿也被撸了,人下了大狱。这原是有罪,老婆子并不为这个怨念,只可恨孙子媳妇心狠,抛下我那才将将会走路的重孙,卷走细软跟游商跑了!若不是绣姑奶奶心善,叫庄子上的人家收留了我那重孙孙,只怕孩子就饿死了。官府发卖家奴时,绣姑奶奶还打发人买下了老婆子,送我和重孙团圆。这等大恩,非是结草衔环报不了!”
朱嬷嬷想起赖家原也是宁荣二府的罪状之一,“伊家人赖大赖升,不过下贱家奴,而查抄资产,竟十数万余,若非纵令贿索,何以如此丰饶;更有家奴之子,竟给捐选为朝廷官吏,使伊之家奴为一县之主,不知是何肺肠?实属藐视皇威,使朝廷蒙羞之大罪”,赖大一家虽悄悄脱了籍,却也没落着好,一并被下狱发落。倒是赖嬷嬷,人老体衰,又被儿孙舍弃,身契独留在贾家,反倒被朝廷作寻常的家奴发卖。因唏嘘道:“怎没把哥儿带着,这会子谁看着呢?”
赖嬷嬷擦擦眼睛,强笑道:“承老天爷的幸,我们家在城郊买了几亩地,那里的庄户人家也和善,赁出去的出息尽够我们娘儿俩个过活了。门前屋后的菜地拾掇出来,每日的嚼用都有了。您还记得刘姥姥不?我们家如今和她家做了邻居,多承她们一家看顾,今儿我出来,重孙子也是刘姥姥帮忙看一晌。”
“刘姥姥?那可是个老寿星,很有福气,听你这话,她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
“硬朗着呢,见天儿的还下地呢。他们家早年得了府里的济,也有个几十亩田地,是个地主了。只她闲不住,时常下地去,她女儿女婿拦都拦不住。”
叙了会子家常,赖嬷嬷因问:“日头不早了,老婆子得赶着回去。只是还得跟太太打听一句,绣姑奶奶怎的不在家?若是偶然出门子,过几日我再去那边府上给姑奶奶磕头谢恩去,若不是,求您给我个地址。老婆子一直记挂着大恩,得当面跟姑奶奶磕头才安心。”
朱嬷嬷笑道:“她是不能长回来的,什么时候回那边府里我也说不准。况且我就算给你说明白地方,你也去不了,犯不上为这个折腾你。”
“我们女婿先前点了西山锐勇营的参领,朝廷赐住大营印房前边的一处院落,她跟姑爷搬去那里居住了。周围院落里都是赐住的锐勇营将官家的家眷们,她在那处,倒更热闹,所以不常回来。”
赖嬷嬷也听说这西山锐勇营乃是当今新建的大营,与丰台大营为犄角之势,拱卫京师皇城,是皇帝的嫡系。这朱家的女婿竟然成了其中的参领,真真叫人想不到的出息。
朱嬷嬷劝道:“我们丫头作这些,不过是你当日对她好,她心里记着,举手回报缘法罢了。咱们可不兴为这点子小事忙慌。”
说着,就命管事媳妇好生送回去,那媳妇扶着赖嬷嬷出门,脆生生的笑道:“老奶奶住的地方正好与我们家的庄子不远,我正要往庄上去,刚好顺道儿送您家去。”
到了赖嬷嬷家里,那媳妇又从车上抱下来一包袱尺头两袋子粮食,笑道:“这里头是些细布,给哥儿做衣服穿,小孩子皮子嫩,穿这个正好。”
庄上的闲汉看到了,都传说这赖孤老婆子不仅和刘姥姥家要好,竟是与城里富户也有交情。只是朱家给的都是粮食尺头,那些闲人看见,虽眼红,却不至于为这点子东西铤而走险的偷抢。
赖嬷嬷心里更是感激不尽。她虽是下人,却享了半辈子福,比贾母还通透些,赖家虽也被抄没了,可她手里还藏有不少的金银。只是不敢拿出来花用,连买地的钱都推说是
这厢,朱嬷嬷打发人去给闺女和外孙送东西,说:“赖嬷嬷今日来了,你问你们姑娘缘故。她那几个小姐妹不提,都是好的,我也喜欢。可这赖嬷嬷,我从没听说有什么交情呢?”
正说着,就听外头笑道:“杨家奶奶来了。”
一语未了,外面青锦笑道:“姨妈别怪我不请自来。我听说绣儿又有了,喜得实在坐不住,只是她如今住在营里,那地方,等闲进不去,只得来找您老人家打听。”
朱嬷嬷笑的脸上跟开了花似的,忙迎出来道:“好孩子,难为你这样记挂。才叫人告诉亲朋喜信儿,你赶着就来了。”
青锦故作嗔怪,笑说:“这说的哪儿有见着的真切。我方才让家里小祖宗闹晕了脑仁子,还叫人往湛家去呢。到了他家大门上才想起来,现下不比从前,绣儿和骥哥儿都搁西山大营住着了,这才又过来。谁知都晌午了,又要偏姨妈家好饭好菜吃了!”
朱嬷嬷喜欢的跟什么似的,笑道:“有,有,有!你喜欢吃的尽有!我正要打发人去看望你妹子呢,她们那里进出忒麻烦,光是搜检都得花个把时辰,你若有话,一并给她捎过去。”
青锦因问:“我才往湛家去时,听说前头还有一位生客求见,他们家门上的人问名姓要记册通报给绣儿,偏那位生客没留下就走了。门上的人托我问一声,看是不是您这边的亲故,他们本要亲自来人,赶巧遇见我们,我听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爽兴捎过这话来。”
朱嬷嬷笑道:“不妨事,你也认识,就是那位赖嬷嬷。我也正纳闷呢,这赖嬷嬷说官府发卖贾家奴才时,绣儿花钱买下她。这赖嬷嬷往日与咱们没甚交情的,这是什么缘故?你们姊妹亲厚,可知道吗?”绣儿一向不大喜欢贾家那些作威作福的管家娘子,就算在贾家时,也是敬而远之。
青锦听闻,亦是纳罕,想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笑道:“我知道了,姨母快别叫人问绣绣了。这等事,本就是一饮一啄,还个情分罢了。赎出来她,也就无谓什么恩义了。我只没想到,咱们绣绣还记的这个事,到底是报答了她。”
“什么事?”朱嬷嬷忙拉着青锦的手问道。
青锦叹一声,笑道:“说起来,还与您有关呢。”
朱嬷嬷大奇,就听青锦道:“那年,我们才进府当差不久,我在荣禧堂,绣儿被分派去了大厨房。大厨房人情复杂,很难出头,还有些老婆子仗着年长欺负小丫头们,绣儿过的着实辛苦。谁知那一回,绣儿被点去梨香院侍候您,也正因这一遭儿,全了她和您母女的夙缘……这亲点她去梨香院的,就是赖嬷嬷。绣儿曾跟我说过,因这一次,她后半辈子都念赖嬷嬷的恩。”
“过了这么些年,她果然还记着,也报答了赖嬷嬷。”
这话不由得勾起了朱嬷嬷的回忆,松松软软透着阳光气息的被褥,还有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
“哎哟,您看我,说这些又把您招哭了。绣绣知道了,还不得怨我多嘴呢。”青锦忙解劝,又问:“绣绣的怀相如何,怀骥哥儿的时候全有您陪着看着她,这会儿她在营里住着,别说您,就是我也不放心。”
朱嬷嬷笑道:“骥哥儿的时候就很安稳,十分体贴她这当娘的。这一胎看着和骥哥儿差不离,也不闹人,只怕又是个听话的小哥儿。”
羡慕的青锦了不得,她也生了个小子,只是这小子继承了她的力气,在肚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可把她折腾的够呛。往日都是别人经受她的力气,而今倒了个儿,换她去受这力气,才知遭罪。
“如今还不妨事,她要自己带骥哥儿,我们也应了。只等她月份大了,我和她舅舅就搬到西山附近的房屋去住,也能就近照看她和骥哥儿。”
青锦心里就酸软酸软的,这就是有母亲的好处了,因笑道:“到时候,我来送您和程舅舅过去,也能见见绣儿。”
朱绣怎舍得叫母亲和舅舅住在田庄的屋子,更何况还有外祖父他老人家。田庄上的房屋逼仄,十分不方便,外祖父寿高,身子骨可经不住湿热,若留他老人家一人在京里,三个人哪个能落忍呢。朱绣便与湛冬商量,索性回京去生产。
“都中不如营里凉快。”湛冬好不容易能日日与妻子厮守,再不愿分开的。若是回京去生,非得满月、百日才可回来,许是百日也不能……这一想,更舍不得了。
朱绣也不想回京:湛冬升迁的快,着实有些显眼了。若是回京,这洗三、满月必得宾客满至,逼得府里大办,委实有些不妥。
湛冬因道:“咱们这院子,十来间屋子,便是接来外祖、岳母和舅舅,也尽够了。营里人际简单,不会有人说什么。”
朱绣掐指算算,朝廷分派给参领的是座大四合院,统共十四间屋子,另外还带着耳房和马号。单住着,是足够的。只是想起上一回生骥哥儿时闹得阵仗,朱绣头皮就有些发麻,若还照先前,那真是只做库房使都不够。
没几日,湛冬就解了此事,跟交好的一位将官说好了。这将官赐住的也是座四合院,就在湛家近旁,两进的十二间屋子只有他寡母住着,平日若忙于公务练兵,偌大的宅院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将官一听湛冬的求请,立时就答应下来,还极力道:“我娘自己一人怪无趣的,她平日就喜欢你家骥哥儿。若是你家里精神短照顾不了骥哥儿,只管送到我娘屋子里,我娘很会看顾孩子!”
湛冬摆摆手,家去时看见骥哥儿又在歪缠他娘,肥肥胖胖成一团团的身子非要窝在绣绣怀里,吃一口粥饭就撒娇卖痴的叫绣绣亲他一口,登时脸板的更严肃了。
骥哥儿一看他爹来了,连忙收起软糯的笑,挺直腰背,自己一口口用小勺子吃加餐,眼都不敢乱瞅的。
叫朱绣忍不住用帕子握着嘴,偷笑,边笑还边与湛冬使眼色:看把你儿子吓得。
湛冬一面扶着妻子起身坐到软塌上,一面打量几眼白胖的发光的臭小子,实在没看出来哪里香,惹得父亲、岳母、舅舅和外祖耳提面命都是这香宝贝,方今连同僚家的老太太都惦记着。
湛冬将借屋的事告诉了,朱绣摸摸肚腹,笑道:“怕是也就这一月上了。你要跟人说好了,那我就打发人去收拾布置了,尽早告诉姆妈他们。”
“不妨事,明儿我使人去说。岳母定下日子,我进城去接。”
朱绣因问:“已报给了翼长?”这毕竟是大营,朝廷给将官们建造的院落虽只在外围,规矩却也十分严穆。再是家眷,也要记录核查名册,免生事患。
湛冬点头,因道:“父亲与二叔还在黄山,怕是赶不回来。到时再递信过去便罢。”
提起公爹,叫朱绣也想笑,公爹实在是个洒脱不羁的秒人,说游历名山大川,赶着就和二叔走了。听闻儿媳有孕,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湛家的儿郎不稀罕,等什么时候能得个小囡囡,他再回来。官中的他管不着,只他自己的私蓄,是要留给怪孙女的。
骥哥儿因是长孙,在他祖父眼里还很不同,朱绣摸摸肚子,心想这二儿子只怕真就是‘不稀罕’那范围里的了。不过想起年节时,几十个遍地跑的湛家小儿,朱绣也觉得脑仁子嗡嗡的——湛家上一辈,公爹自己就有七个亲兄弟,弟生子,子又生孙,把孙辈们拎出来,那可真是能塞满半个院子。皮小子们凑一处把房顶都能给拆了,不怪湛家爷爷们不稀罕。
就连朱绣自己,也觉得这一胎如同骥哥儿一般是个小子。
没成想,还未到时日,这腹中的孩子就耐不住急想要落地了。
这日,难得是个凉风天,朱绣同她姆妈在院子里闲话,春柳上来说:“咱们西南墙根外头有一株桃树,因这里的土地都是夯实的,又没生在马号边上,十分贫瘠,所以长得很不好。谁知前半月这树不知是被浇灌了还是怎的,竟然活泛了起来,都说这是老树发新枝,只等着它长新叶子呢。舅老爷还说要给它挪挪地方,那墙根处实在太窝仄了。却不知怎的这树没长叶子,倒有了骨朵,今日都打花苞了。惊动了好些人,都争着看呢。”
朱嬷嬷心头一跳,道:“桃花三月开,这树返活,若是在十月小阳春的天气,因着暖和有点子骨朵也算能通。可如今正是热的时候,这时候出骨朵,是什么道理?”
外头借房子的那家老夫人也上门来坐,说起方才看的桃树,因道:“这花苞打的奇怪,我在老家时曾听人说起过这样的怪事,有些应了喜事,有些却不好。按理说,桃木辟邪,桃花亦是好兆头,只是我看这树,明明未开花儿,远远望去,竟有些桃粉氤氲的气象。这红瘴似的,我看着不好。”
朱嬷嬷忙道:“您老见识的多,很有理。依我说,不是先前要挪走嘛,此刻马上就挪,也犯不着砍它,只挖出来挪到营外荒野里去罢。”
朱绣忙握住姆妈的手,笑道:“姆妈别急,这树在院外,不是咱们的,这兆头好与不好与咱们也不相干。我们都说要挪,这营里到处都是人,咱们请休沐在家的袍泽帮上一把,把这树先挪到缸里,拉出去栽到营外便是。”
那老夫人与朱嬷嬷一院子住了几日,已很熟悉,忙道:“你们行事儿,又周全,又新鲜。既不伤它,咱们也安心。很妥当。”
又说:“我儿子今日正在家,我出来时他还与你们舅老爷下棋来着,我这就去叫他。跟着他的两个小子,再添上你们这里的人,挪颗树很不是难事儿。”
朱嬷嬷同朱绣两个忙拉住她,笑道:“婶子的好意,我们不推迟,只哪里用您去说,我打发人去请。”
话音未落,只听见外面一阵嚷叫,正不知何故,二进的小厮已飞奔进来禀告:“咱们西边院落住着的常副参领,说他家有喜事,这桃树原是应他家的喜事,叫了几个家丁,现下正挪树呢。”
朱绣因笑道:“原来是他家有喜事,这么说,那就只管叫他们挪去,你们看着,别把咱们的院墙挖倒了就行。等他们挪走,找人用石头把坑洞填起来,如今雨水多,免得一泡那墙根平白生出危险来。”
老夫人一撇嘴,不屑道:“什么喜事!这常家忒不是东西,他婆娘倒了八辈子霉,嫁了他这么个人。在老家辛劳十来年给他奉养父母、教育儿女。到头来,一病死了,连一年的孝都不给守。这才小半年,就要娶新妇了,听说是个阁老家里的庶女,那常陶斋得意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叫大营里的都知道他攀上高门了,什么玩意儿!”
这事朱绣也有耳闻,那位阁老,年岁已高,却十分执位不退,因他家儿孙不大出息的缘故,也和之前荣府走的路子一样,把女孩儿当做桥梁垫基,指望靠姻亲能保有体面权势。那常副参领将要求娶的,应是他家的孙女。庶子生的庶女,却还能嫁到从四品的武官府里,这家子的心也不小。
喧闹了好一会子,秋桂回来说:“可了不得!常家以为那树的根得多茂多大呢,用了好大一个太平缸来盛。谁知挖出来,那树根小的很,黑黢黢的,只占了一点地方,也不知那花苞怎么那样旺。忒奇怪了。”
春柳吸吸鼻子,笑道:“这香味倒是挺浓,据我的糊涂见识,保不齐是花妖呢。咱们谁闻过这没开的花就有这样的香味儿,啊?”
秋桂用帕子捂住鼻子道:“太太也捂住鼻子,这味儿香的刺鼻子,咱们进屋子去说话罢。”
朱嬷嬷也是这意思,邻家的老夫人也道:“香的我头疼。不行,我家去了。”
朱绣偷偷嗅一嗅,还是什么味儿也没闻见。才想问,又看姆妈一脸忧色,索性按下不表。
且说常家把那桃花缸拉近自家院子,放在庭院正中,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就有人惊呼:“这花,快看这花!是不是要开了?”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那些花苞就打开来,开的极妍丽妖娆,众人都啧啧称奇。有老于事的上年纪的人就说这是孬事,劝常家的人赶紧把这桃花树丢了。那常陶斋却十分喜悦,叫下人脚了红绸条子,他亲手挂在树上,大开门扉,叫人观赏:“后儿是我家大喜的正日子,这花原为了报喜来的!”
旁人都称是,这桃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进了常家的门才开的,况且这树原也是长在常家和湛家之间的,合该是应他常家。也有老者看那桃花树花瓣落时有如粉色纱瘴,忙走开,家去叫闭门紧户,不许开窗。
桃花开了不到半个时辰,朱绣只觉肚中一坠,突突的疼,却是要生了。
收生姥姥是用惯的熟人,各种准备早已妥当,她虽生的日子提前了些,家下人却并不手忙脚乱。
朱嬷嬷一面打发湛冬的长随去候着湛冬从营里回来,一面心里想着那桃树,心里头沉甸甸的发慌。
朱绣心里也有些奇怪,只是没精力细想,肚子里的这孩子像是很着急似的,疼的频率比生骥哥儿时要密集多了。
索性,这孩子也是体贴的,未到子时,已呱呱坠地。却是个粉嘟嘟的小囡囡。
阖家大喜。
西邻常家这一宿也很是不平静。这常陶斋要宣扬他家的喜信桃花,一.夜不曾关大门,巡夜的兵丁从他家门前过,一眼就能看见当中的那棵桃树,粉白的花瓣叫月光一照,白惨惨的吓人。
次日,天刚亮,就有人特意经过常家,看那桃花纷飞。
常陶斋分外得意,早早的就起来,叫家人打来一壶好山泉水,亲自去给桃树浇水。
看热闹的人笑道:“看这样子,只怕还能开几日。若是新娘子能沐着桃花雨进门,说起来,也是一桩奇事美谈。”
常陶斋嘴角笑的都绷不住了,两手擎着壶把清泉浇到太平缸里,浇水时不小心碰了那树一下,却突听嘎吱一声,那花满枝头的树干竟如泥菩萨入水一样,裂了。
残枝败花倒了一地,常陶斋站在缸前头,和看花的人都愣住了。
“这!……”
此时隔着几道墙的地方,朱绣睁开眼来,怅然若失又心满意足。
朱嬷嬷本正看着外孙女的小脸爱个没完,见闺女这样,不免担心,因问:“怎么刚醒就愣呆呆的,可是身上有哪儿不舒坦?姑爷去前头给你端汤了,一会子喝口热汤。”
朱绣回神,轻轻摇头,亲了亲小囡囡的襁褓,笑道:“没有。只是想起一个老朋友。”
“你才多大,嗤,就老朋友,什么老朋友?”
朱绣心道,是陪伴而来打了一回酱油的金手指呀。她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颗极旺盛妖娆的桃树,周身溢满花瘴,枝丫张扬若鬼爪,头顶上紫雷密布,却都被一页黄色的纸挡住了。那纸在雷光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不见。那纸方才不见,紫雷就劈中桃树,挨了一下就枝焦花枯,树底下洇出一片血色来。这桃树颤动起来,不知怎的缩成一点桃粉色小点,冲着梦中的她而来,却被自己周身泛出一片金色光幕阻挡,不多时,那光幕与粉点都消亡了……
朱绣在梦中时分明听到脑子里说‘功德点归零’,醒来后看到的外界虽并无不同,可脑子里再没有那习以为常的背景音了,陪伴了两世的系统,终是说再见了。
朱绣用手指轻抚闺女的小脸,笑道:“我们囡囡是个福娃娃。”梦里的那粉点分明是冲着自己肚子来的,可这小宝贝却没受一点惊扰,安安稳稳的就落地了。
“可不是,我们生来就带着福气。”
“太太!”
“怎么了?”朱绣听是秋桂的声音,问道。
“方才得了信,林老爷升去内阁,以后该称阁老了!”城门将开,湛家的人就进都中给亲友们报喜信去了,谁知竟带回来这样的好消息。
“大喜呀!林姑娘有位阁老父亲,想来更能从容自在些。”朱嬷嬷笑道。
秋桂整衣净手,才进来,喜道:“这是今儿大朝的事,还有一事呢,您听了更喜欢!”
“别卖关子,快说!”
秋桂扑哧笑道:“林老爷因感念圣恩,言家中仅有他与女儿两人,当朝把半数的家产都捐给了国库。万岁爷说林老爷忠于王事,功勋卓著,与他君臣相得,念林老爷膝下只有林姑娘一个女孩儿,竟破例封林姑娘‘县君’的爵位,食邑三百户!”
朱绣一惊,忙问:“果真!”
“果真!”
朱绣长出一口气,笑道:“有实封的县主,林妹妹一生无虞了。”不管是嫁人也好,还是怎的,大庆的宗女比寻常女子要自由百倍,总能依着她的性情过日子的。
春柳却悄悄拉着朱嬷嬷,到外间说:“阁老的位子是有数的,自然是内阁里有人退,林老爷才能进。这退的就是隔壁常家亲家祖父,那位老大人咳血不止,怕是不好了。”
朱嬷嬷拧了下眉头,低声道:“跟咱们不相干。”
春柳急道:“您不知道,早晨常家挪回去的那株桃花树,全枯了。挖开太平缸里的泥,臭的很,那根不知什么时候沤的都烂了,常家又不认这花跟他家相关了!我怕他们再攀扯咱们姐儿,那家老婆子的嘴,可损着呢。”
朱嬷嬷眉毛倒竖,呸了一声,道:“跟我们姐儿有什么关系!他们的树是今儿枯死的,咱们姐儿昨晚子时前就落地了。再说,他们家的亲家老爷都不好了,还说不是他家的预兆,谁信呐!”
常家人果然是想祸水东引,正巧湛家生的还是个女孩儿,浑说起来,却也能扯的上。只是他家太张扬,营里的人都听说了,都只指着他家说三道四。
常陶斋气的没法子,不料午时刚过,城里就有人来报信,说岳家的镇山太岁阁老仙去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有一年的孝,这婚事却得延到出孝才能作。
明日就是亲迎的正日子,临门一脚,却出了丧事。不仅旁人,就是常家自己也信了那桃树原是妖异之兆,不吉利的很。常陶斋没了岳家的大靠山,如何再敢与高他一级,实打实军功升迁的湛冬为难,当即偃旗息鼓,不敢闹夭了。
不过,这却与湛家和朱绣不相干,骥哥儿这一辈,小囡囡虽生的比哥哥们晚,却实打实是头一个女孩儿,可以眼见的千娇万宠。至少出门子的时候,这堂兄弟加起来能有几十个,哪家也不敢小觑了,但凡一点对不住,姑爷家里也得掂量掂量他家儿子能不能经得住这些大舅哥们一人一拳头。
湛冬守了一.夜,亲自端汤递水,看妻子和闺女的眼睛柔的能滴水。
朱嬷嬷抱起骥哥儿,香了乖孙一口,孤单老婆子且看不得这些,倒牙!
(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很舍不得。鱼知道本文还有很多不足,希望能在以后的文里精进文笔,争取把故事讲得更好。谢谢我的小天使们,爱你们!
感谢你们的陪伴,有你们真好!青山不改,流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
新文《[傲慢与偏见]富贵淑女》大约在十号左右开,请小天使们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