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书屋 > 其他小说 > 斯佳丽(《飘》的续集) > 第七十九章
    一夜的痛苦,并未在斯佳丽身上留下可见的痕迹。次日早上斯佳丽为聚集在她客厅内的男女宾客倒咖啡和茶时,脸色和往常一样安详,笑容一样可爱。经过一夜的沉思,她找到了放走瑞特的勇气。
    假如我爱他,就不该束缚他。我必须学会给他自由,就像我因为爱猫咪,而竭力给她自由一样。
    真希望能把猫咪的事告诉瑞特,他一定会以她为荣。
    真希望社交季节快点结束。我想猫咪都快想疯了。不知道她现在可好?
    猫咪正在巴利哈拉的树林中拼命地跑。四处仍弥漫着晨雾,使她无法看清方向。她绊了一跤,但随即又爬了起来,虽然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仍得继续跑,她察觉到又有一块石头飞过来,于是迅速闪身躲到树干后。一群小男孩又吼又嚷地追来。他们就快追上她了,虽然他们以前从来不敢走近大公馆附近的树林,但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奥哈拉族长正在都柏林跟英国人在一起,他们就变得无所忌惮了。
    “她在那里!”一个小孩叫道,其他人便举起手准备扔石头。
    可是从树后出来的人不是猫咪,而是伸着一根弯扭指头的女巫,男孩们吓得尖声乱叫,四处逃窜。
    “跟我来,”格雷恩说。“我请你喝茶。”
    猫咪伸手让老太婆握着。格雷恩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脚步缓慢,猫咪毫不吃力地跟着她走。“有蛋糕吗?”猫咪问。
    “有。”女巫答道。
    虽然斯佳丽对巴利哈拉的思念与日俱增,但她依旧忍耐到社交季节结束,因为她答应过夏洛特蒙塔古。简直是查尔斯顿社交季节的翻版嘛,她心想。我真不懂,为何时髦人物寻欢作乐不能悠着点儿来,而是那么卖力,一次就用那么长的时间?斯佳丽的名声越来越响,精明的费茨太太充分把握爱尔兰时报精采的描绘,每晚拿着报纸跑到肯尼迪酒馆,向巴利哈拉镇民夸耀奥哈拉族长多有名气。日复一日,有关斯佳丽喜欢英国人的流言,逐渐被奥哈拉族长比英国女人更受欢迎的骄傲感取代。
    科拉姆却不赞成罗莎琳,费茨帕特里克的作法。他的心情恶劣到极点,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风趣可言。“英国人会像拉拢约翰德沃伊一样引诱她。”他说。
    科拉姆的活有错也有对。都柏林的人并不愿见到斯佳丽英国化。
    她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她的爱尔兰特质。奥哈拉族长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斯佳丽发现了一个令她感到不安的事实,英裔爱尔兰人自认和亚当斯城的奥哈拉家人一样都是爱尔兰人。“这些人的祖先在美国还未开发前,就已经住在爱尔兰了,”有一天夏洛特蒙塔古气冲冲他说道“你怎能否定他们是爱尔兰人呢?”
    斯佳丽解不开这些复杂的结,于是干脆作罢。她根本不必试,她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世界——巴利哈拉农场的爱尔兰和都柏林城堡的爱尔兰。猫咪长大后,也一样可以拥有两者。如果我还待在查尔斯顿,她就不可能拥有那么多了,斯佳丽肯定地如此告诉自己。
    当圣帕特里克舞会在凌晨四点结束后,社交季节正式告一段落。
    下一个活动远在数英里外的基德尔郡,夏洛特告诉斯佳丽,每个人都会参加庞奇斯城的赛马会。大家盼望她也能去。
    斯佳丽不为所动。“夏洛特,我喜欢马,也爱赛马,可是我已经准备好回家,这个月该处理的事务不能再拖了。我会赔你预订旅馆的订金。”
    不用了,夏洛特说,她可以以四倍的价格把旅馆房间转让给别人,况且她本身对马也没兴趣。
    夏洛特还很感激斯佳丽让她成为独立自主的女人。“你现在也能独立自主了,斯佳丽,你再也不需要依赖我了。跟西姆斯太太保持联系,让她为你打点穿着。谢尔本已经为你预留了明年社交季节的房间。
    你的房子能容纳得下所有你想邀请的客人,你的管家也是我所见过的她那一行里最称职的人才。你现在已经拥有了世界,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吧!”
    “你有什么打算,夏洛特?”
    “我会得到我所想要的一切。罗马豪华公寓的一小套房间。美酒佳肴。地中海日复一日的阳光。我讨厌下雨。”
    连夏洛特都没法挑剔这样的天气,斯佳丽心想。今年的春天比任何人记忆中的每一个春天都更晴朗。草长得又高又茂盛,在三个星期前的圣布丽吉德节那天播种的小麦已给田野铺上一层嫩绿。今年的收成应该可以弥补去年的失望,也许还会超出一些。回家真好。
    “‘ree’好吗?”她问猫咪。“ree”在盖尔语中意即国王,而也只有她女儿会把设得兰小马取名为“国王”斯佳丽欣然想道。猫咪能珍视所爱是个好现象,但她更高兴猫咪能使用盖尔语,她喜欢把猫咪当成真正的爱尔兰小孩,虽然女儿看起来像个小吉普赛人。她的黑色发辫总是脱散不整,皮肤也被太阳晒得更黑了,因为猫咪一到户外,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鞋、帽。
    “它不喜欢我在它背上套鞍,我也不喜欢。没有鞍子的马骑起来比较舒服。”
    “不行,小宝贝,你必须学习用马鞍骑马,‘国王’也要适应才行。至少总比骑侧坐马鞍好。”
    “就是你打猎时骑的那种?”
    “没错,有一天你也会用到侧坐马鞍,只是还要等很久,很久。”到十月,猫咪就满四岁了,美蓝发生意外时,并不比猫咪大多少,她至少得等上一段非常长的时间才能使用侧坐马鞍。要是美蓝跨骑而不学骑侧坐马鞍——不,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要是”只会令她心碎。
    “咱们骑马去镇上,猫咪,你喜欢吗?咱们去看科拉姆。”斯佳丽很替他担心,最近他老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猫咪不喜欢去镇上,我们去河边好不好?”
    “好吧!我已经好久没去河边了,这主意不错。”
    “我可以爬上楼塔吗?”
    “不可以,塔门太高,里面可能有很多蝙蝠。”
    “那咱们去看格雷恩?”斯佳丽的双手紧抓住缰绳。“你怎么认识格雷恩的?”女巫交代过她不要让猫咪接近那地方,要把猫咪牢牢地关在大公馆里,是谁带猫咪去的?为什么?
    “她请猫咪喝牛奶。”
    斯佳丽心知有异,猫咪只有在紧张或生气的时候,才会用第三人称来称呼她自己。“你为什么不喜欢格雷恩呀,猫咪?”
    “她认为猫咪是另一个叫妲拉的小女孩。猫咪向她解释,她都不听。”
    “哦!小乖乖,妲拉就是你,那是她在你刚出生时替你取的一个非常特殊的名字。那是盖尔语,就像你替国王和奥克拉斯取的名字一样。
    妲拉的原意是橡树,是最好最强壮的树。”
    “真傻!女孩又不是树,她没有叶子。”
    斯佳丽叹了口气。猫咪愿意跟她聊天,令她大喜过望。这孩子大部分时间都不太爱说话,想跟她谈话也不容易。她是个相当固执的小家伙,如果你对她说谎,她总是会一眼看穿。说实话,说出全部的实话,否则她会朝你瞥一眼,那眼光简直能杀死人。
    “你瞧,猫咪,楼塔就在那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它有多久历史?”
    “告诉过。”
    斯佳丽不禁想笑。教小孩子说谎虽然不对,不过,有时候善意他说点小谎也无伤大雅。
    “我喜欢塔。”猫咪说。
    “我也喜欢,小乖乖。”斯佳丽对自己竟然这么久没来这里,甚感纳闷,她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些老石墙所带给她的奇妙感觉。一种既奇异。
    又安详宁静的感觉。她暗自许下承诺,下次绝不再隔这么多个月才来。
    毕竟这里是巴利哈拉真正的心脏,是它的源头。
    还是四月时节,树篱便已开满了山植花。多美好的季节啊!斯佳丽放缓马车速度,深深吸了一口春意。先没有必要这么匆忙,衣服待会儿去拿没有关系!她正要去特里姆拿一包西姆斯太太寄来的夏衣。她的桌子上已经放着六张六月份家庭聚会的请柬。斯佳丽仍犹豫不决是否要这么快就加入社交活动,不过她的确想要见见些成年人。猫咪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是费茨太大为一大摊子家务事忙得不亦乐乎,连喝杯优闲茶的时间都没有。科拉姆到高尔韦见斯蒂芬去了。她不知道她对斯蒂芬将到巴利哈拉来有何感想。怪里怪气的斯蒂芬。也许他在爱尔兰就不会那么怪里怪气了,也许他在萨凡纳那么沉默和怪里怪气的原因是与走私枪械有关。至少已经不再走私枪械了!斯佳丽从亚特兰大那批小房子赚得的额外收入也很可观。她一定已捐给芬尼亚组织不少钱。若能把钱花在为组织成员置装就好多了,服装不会伤害任何人。
    斯蒂芬将会带来所有有关萨凡纳的消息,她渴望知道那里每一个人的情形。莫琳和她一样不爱写信,所以她已好几个月无从得知萨凡纳奥哈拉家人的情况。其他人也都断了音讯。不过这是可以理解的。
    当她决定变卖亚特兰大的产业时,便已有了将美国的一切抛开,不再往回看的心理准备。
    即使如此,能知道亚特兰大的情形,也是不错的。斯佳丽从获得的利润判断那些小房子销售情况良好,所以阿希礼的生意一定也做得不错。佩蒂姑妈怎么样呢?还有印第亚?她是否己干瘪得该入土了?还有好多年以前那些曾经在她的人生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真希望能和姨妈们联络,而不是把钱留给律师,让律师去跟她们打交道。不让她们知道我的下落是对的,不让瑞持知道他有个女儿,也是对的。可是从他在都柏林城堡对她的态度看来,或许他不会把猫咪抢走。如果写信给尤拉莉,我就可以从她那边得到查尔斯顿的消息,也可以得知瑞特的消息。倘使听到的是他和安妮养了一群赛马和巴特勒家小孩,过着幸福安乐的生活,我受得了吗?我不相信我会想知道那样的事。就让姨妈们保持现状,别去打扰她们吧!
    从尤拉莉姨妈那里得到的,只会是百万张两面都填得满满的说教,在这里听费茨太太唠叨已经够烦了。也许费茨太太建议开家庭聚会的主意不错,放着好好的一幢房子不利用,让所有的下人闲站着,实在可惜。但是在关于猫咪的问题上她可大错特错了。我决不像英国母亲那样抚养女儿,不要一个奶妈来照料猫咪的生活。我现在已经很少看见她了,她成天老爱往外跑,不是待在马厩、厨房,就是在大屋里四处跑,或爬到树上玩。把她送到修道院念书的建议更荒唐!到了就学年龄,她在巴利哈拉的学校接受教育即可,她也能在那里交到朋友。有时候我真担心她为什么从来不愿意跟其他小孩子玩前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不是集市日,桥上怎么会挤满人?
    “斯佳丽从马车上弯下身子,轻轻碰了一个匆忙而过的女人的肩膀。
    “发生了什么事?”女人抬起发亮的眼睛,整张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
    “看鞭刑。要看得快,否则就错过了。”
    鞭刑。她可不想看一个可怜的士兵遭鞭打。她以为鞭刑是军队里的一种处罚方式。她想把马车调过头,但是陆续赶来看热闹的人潮把她夹在中间,马儿不断扭头挣扎,马车摇晃着被推向前。她只得下车抓稳缰绳,以抚摸和低语安抚马儿,一面随着人群往前走。
    当众人停下来时,斯佳丽听到啪啪的鞭子声,以及鞭子落在人身上时那种可怕、清脆的声音。她想捂住耳朵,可是双手却忙着安抚受惊的马。对她而言,那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一百。够了。”她听到观众失望的叹息。她紧紧抓住缰绳;人群四散时的推推揉揉比刚才还要厉害。
    她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她已看见了那个浑身是伤的人,那幅画面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他被绑在竖直的车轮辐条上,手腕、足踝用皮带捆着。一件染成紫黑的蓝衬衫悬垂在粗毛裤上,露出一片原本宽阔的背部,现在却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斯佳丽把头埋入马鬃里。她感到恶心。她的马紧张地甩着头,想把她甩开。空气中有股浓厚、可怕的甜味。
    她听到有人在呕吐,整个胃便往上翻。她抓着缰绳,尽可能低下身子,在圆石子地上吐起来。
    “好了,小子。看过鞭刑后便把早餐都吐出来并不丢人,到酒馆去喝一大杯威士忌就没事了。马伯里会帮我把他弄下来。”斯佳丽抬头看着说话的人,是一名身穿卫兵连中士制服的英国士兵,他正在对一个面如死灰的二等兵说话。二等兵踉踉跄跄跑开后,另一个人跑过来帮中,士的忙。他们割断绑在轮辐上的皮带,皮开肉绽的身体随即摊落在滴满血迹的尘土上。
    上星期那地方还是一片青葱草皮,斯佳丽心想,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那应该是长出绿草的地方才对。
    “他太太怎么办,中士?”两名士兵抓着一个披着连兜帽黑斗篷、双唇紧闭的女人的手臂。
    “放她走。任务完成了,咱们走吧!等一下会有推车过来把他运走。”
    女人追上他们,拉住中士饰有金色条纹的袖子。“你的长官答应要让我埋葬他,”她哭道“他答应过我。”
    中士一把将她推开。“我只负责执行鞭刑,其余的一概与我无关。
    别来烦我,娘们。”
    黑斗篷身影孤零零仁立在街头,看着士兵走进酒馆后,发出一声战栗的抽泣,转身奔向那个轮辐,那个全身是血的尸体。“丹尼!哦!丹尼!哦!亲爱的。”她蹲下身,跪在泥地上,试着将被打烂的肩膀和软绵绵的头抬上她的膝盖。她的头巾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姣好的脸庞,梳理整齐的金色发髻,悲伤的黑眼圈里的蓝眼睛。斯佳丽站在原地不敢动,走动或让车轮在圆石子路上滚动,都会是对那不幸女人的亵读、侵犯。
    一个全身肮脏的小男孩赤足跑过广场。“给我一颗钮扣或任何一样东西好吗,太太?我妈妈要留作纪念。”他摇动女人的肩膀。
    斯佳丽跑过圆石子路、溅血的草皮、草翻土掀的泥地,抓住小男孩的手臂。他惊愕地抬起头,嘴巴张得老大。斯佳丽使尽全力赏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如来福枪声般清脆、响亮。“滚出这地方,你这肮脏的小魔鬼!滚开!”小男孩吓得哭号着跑开。
    “谢谢你。”那个被打死的男人的妻子说。
    她既然插手了,就得帮到底。“我认识特里姆的一个医生,”斯佳丽说。“我去找他来。”
    “医生?你以为他会为他放血吗?”苦涩、绝望的声音是英国腔调,与城堡舞会里的那些人一样。
    “他会帮你处理你丈夫的遗体。”斯佳丽平静地说。
    女人被血溅红的手抓住斯佳丽的裙缘,凑到唇边,感激、卑屈地亲吻着。斯佳丽不禁热泪盈眶。天哪!我担当不起。如果没被吓得动弹不得的话,我早就掉头逃开了。“别这样,”她说“千万别这样。”
    女人的名字叫哈丽雅特斯图尔特,她丈夫叫丹尼凯利。在丹尼凯利的棺木进入天主教堂前,斯佳丽只知道这一些。一直只开口回答神父问题而不愿多言的寡妇,忽然慌乱、急切地向四周张望。“比利!
    比利在哪里?他应该在这里的。”神父后来查出她有个儿子被关在旅馆房间里,以回避行刑现场。“他们真好心,”女人说“肯让我以结婚戒指抵付旅馆钱,也不在乎那不是颗金戒指。”
    “我去带他过来。”斯佳丽说。“神父,请你照顾一下凯利太太好吗?”
    “当然,顺便带一瓶白兰地来,奥哈拉大太,这位可怜的女士快崩溃了。”
    “我不会崩溃,”哈丽雅特凯利说。“我不能倒下去。我还要照顾我儿子,他还这么小,只有八岁。”细小的声音如易碎的薄冰。
    斯佳丽快步赶往旅馆。比利凯利是个强壮的金发男孩,个头与同龄小孩差不多高,正日被锁在旅馆房间里和对英国士兵的不满,而大发脾气。“我要到铁匠铺去拿一把铁棍打烂他们的头,就算被枪杀也不怕。”他大声咆哮着。旅馆老板得使尽全力才抱得住这小男孩。
    “别作傻事,比利凯利!”斯佳丽尖锐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向小男孩的脸。“你母亲需要你,你不去安慰她,反而让她担心,你算什么男子汉?”
    旅馆老板等小男孩放弃挣扎才松开了手。小男孩静静站着。“我母亲在哪里?”那是个幼嫩、恐惧的声音。
    “跟我来。”斯佳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