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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赋子野心思逐鹿美人青睐

    罗曼娜道:“他把三个苹果放在那三个马贼的头上,对酋长道:‘我要在百步之外用飞刀剖开他们头上的苹果。不过我也没有把握不会失手,要是误杀了人,你可莫怪。’酋长说道:‘致本来要斫掉他们的一条手臂的,你要是误杀了他们,就当作是给他们加重刑罚。我怎会怪你?’那人跟着就说:‘有加刑也当有减刑,要是我能够把他们头上的苹果剖开,没伤着他们的话,我请你将他们放了。’酋长想看‘把戏’当然一口就应承。”
    说至此处,孟华已是恍然大悟,笑说道:“我明白了,他是用这个法子替那三个马贼求情。本来嘛,偷一匹马就要斫掉一只手,这刑罚也未免太过残忍一些。”
    罗曼娜道:“我也是这样想,但这是我们部落相沿的规矩,以往都没有人敢对西长提出要修改的。不过,听说经过了这一件事之后,酋长却肯听从那人的劝告,准备在今年的族中长老之会中提出修改了。”
    跟着罗曼娜继续说那故事:“那人一抖手,在同一时候,发出三柄飞刀,果然每一个苹果都是不偏不倚的恰好当中剖开,没有伤着那三个马贼的毫发!
    “这还不算,随后他又用佩刀表演刀法,叫六个人同时将六个苹果抛起,旁人但见刀光一闪,六个苹果也都是不偏不倚恰好给他当中剖开,落下地来!”
    孟华赞道:“真是神乎其技!”心想,我或者也能勉强做到,不过说不定会有一两个苹果可能会剖歪一些了。
    罗曼娜忽地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个汉人打听得这样仔细?”
    孟华说道:“他是我爹爹的好朋友。”
    罗曼娜想了起来,说道:“这人表演之后,酋长称赞他的刀法盖世无双,他说,不,我的刀法最多只能算是天下第二,天下第一的快刀高手是我一个姓孟的朋友,孟大哥,敢情他的这位朋友就是你的爹爹?”
    孟华说道:“这人是名震江湖的关东大侠尉迟炯,他自认第二,我想这只是出于他的谦虚。至于他说的那位朋友是谁,我可不知道了。”
    罗曼娜道:“我爹爹见过他,想要多知道一些的话,你去问我的爹爹吧。”
    孟华道:“好,那就让我作不速之客,参加你们的盛会吧。”罗曼娜见他答应,欢喜得又唱起歌来。
    银铃似的歌声,好像把孟华带回江南的春天,草原上也似乎出现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春景了。孟华虽然不懂歌词,也感染到它的欢乐气息。
    一曲告终,孟华笑道:“唱得真好,可惜我听不懂。”
    罗曼娜笑道:“啊,我忘记了你是新来的汉人了,我试试用汉语唱给你听。”
    她又曼声唱了起来:
    “玫瑰花开像云霞,
    果子比碗还要大,
    哎啦
    客人呀,你的口儿干了吧?
    请下你的马,这里有甜甜的哈密瓜。”
    罗曼娜道:“这是我们欢迎远方客人的一支歌。我们哈萨克人最喜欢两件事情,第一是唱歌,第二就是喜欢有客人来到。”
    孟华说道:“你们这个地方真好,你们的人更好。”
    罗曼娜笑得更甜,说道:“你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吗?你吃过哈密瓜吗?”
    孟华说道:“在西藏的时候,我已经吃过了。真是又香又甜,什么瓜果都比不上。不过哈密瓜的香甜,也还比不上你们招待客人的盛情令人甜到心里。”
    罗曼娜嫣然一笑,说道:啊阿,你真会说话。但你还没有吃到新鲜的哈密瓜呢,运到西藏的哈密瓜,最少也隔个十天八天了。新鲜的哈蜜瓜带有美酒的气味,更香更甜,你吃了包你更会赞好。嗯,孟大哥,你别瞧我们回疆除了草原就是沙漠,草原和沙漠上也有许多许多美好的东西的。”
    孟华把黑熊缚在马背,牵着坐骑,边走边说:“有这么大的草原,好东西当然不会少了。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罗曼娜道:“孟大哥,你上哪儿?”
    孟华道:“我想到天山去。”
    罗曼娜道:“啊,去那么远的地方。那么你将踏遍我们的回疆了。你将会都看得见的,我们有:像孔雀翎一样翠蓝的孔雀河,河边两学家家户户的梨园里压弯了树枝的梨子;甜得像马奶一样的吐鲁番葡萄,阿克苏、喀什的桃和杏,还有你吃过的哈密瓜。我们还有阿尔泰山在阳光闪耀下的金子;有昆仑山流下的玉河,在岩石上就镶着石榴一样红和百合花一样白的宝石,使流水都变得斑烂
    孟华听得悠然神往,赞道:“你们回疆真是个好地方。咦,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下去?原来罗曼娜口讲指划,本来一直是说得神来飞扬却不知怎的,说至此处,忽地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罗曼娜道:“我怕这些好东西会给你们的皇帝抢去,听说他要调兵遣将,来打我们呢。”
    孟华说道:“现今坐在北京紫禁城的那个皇帝并不是我们汉人的皇帝,他是满洲鞑子,抢了我们汉人的地方的,和你们回人一样,我们汉人也是痛恨他们的。那个半月之前来过你们这里的‘关东大侠’尉迟炯,他就是汉人中一个反抗鞑子皇帝的英雄,像他们的汉人不知还有多少。”
    罗曼娜道:“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孟华说道:“我是汉人反清义军中的一个小卒。”
    罗曼娜喜道:“那我更应当欢迎你了。啊,刚才那支歌我只唱了一段,还没有唱完呢。”她正要再唱,忽听得有人叫道:“罗曼娜,罗曼娜你在哪里?”
    罗曼娜应道:“我在这儿!”回头说道:“桑达儿来了,我以后再给你唱。桑达儿是我们族中的年轻勇士。”
    桑达儿远远地叫道:“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一头大黑熊,我怕你还不知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秦达儿说的也是汉语,不过没有罗曼娜说得那么好而已。
    孟华说道:“你们族人很多会说汉语的吗?”
    罗曼娜道:“我们大多数人是懂得几种语言的,我们还读汉人写的书呢。我以前就有过一个汉人师傅教我读书。桑达儿这几天正跟我学讲汉语。”
    说话之间,桑达儿已经来到他们跟前,看见那头大黑熊,不觉吃了一惊,说道:“这人是谁?”
    罗曼娜笑道:“这头大黑熊就是这位汉人大哥打死的”给他们介绍之后,继续说道:“桑达儿,你不是希望得到一张熊皮做袍子吗,孟大哥把这头黑熊送给我,我送给你好不好?”
    桑达儿冷冷说道:“我要自己猎得的熊皮,多谢你的好意了,接着叽哩咕噜的和罗曼娜说了两句话,说的可是他们本族的方言了。
    孟华听不懂,但瞧他的神情,却似乎甚不高兴。原来桑达儿说的是:“罗曼娜,为什么你总是喜欢汉人?”
    孟华说道:“我是个外地人,请恕我不懂你们的风俗,要是你们的‘刁羊’之会不方便让外人参加的话”
    罗曼娜道:“没这样的事。刚刚相反,我们最高兴能请得到远方的客人。”说至此处,她半侧身躯,不让孟华看见她的神情,偷偷向桑达儿瞪了一眼,用本族的方言说:“桑达儿,你怎么啦,气量变得如此狭窄?哈萨克人世代相传都是喜客的,你要败坏本族喜客的名声么!”
    桑达儿满面通红,忙用汉语对孟华解释道:“孟大哥,你莫误会我是不高兴你,我是恼我自己,没本领杀掉这头黑熊。”他素性坦率,本来是从不说谎的,这次为了避免给罗曼娜责怪,给逼得说谎了。其实在他的心里,他是委实有点儿不大高兴罗曼娜邀请孟华做她的客人的。
    孟华说道:“我不过适逢其会,碰上这头黑熊,侥幸把它杀掉而已。要是你碰上了它,你一样可以把它杀掉的。我知道你是这儿数一数二的勇士!”
    桑达儿道:“你怎么知道:“
    孟华笑道:“当然是罗曼娜告诉我的了。除了她,这里还有谁呢?”
    桑达儿又是害羞,又是高兴,红着脸道:“罗曼娜你太夸赞我了,我其实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罗曼娜心里好笑:“其实把我的话夸张了的是这位汉人大哥。”难得桑达儿欢喜起来,她当然不会否认,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去。
    一个陌生的汉族少年,独力杀了一头凶恶的大黑熊,在这小小的部落之中,登时引起轰动。
    不出罗曼娜意料,大家果然是把孟华当作英雄来欢迎他,还有好几个少女骗了花环替他挂上,倒弄得孟华很是不好意思?
    罗曼娜笑握:“别打扰客人了,他还有事要和我爹爹商谈呢。太阳就快落山,你们也该去筹备今晚的刁车大会了。”
    幸亏有罗曼娜给他解围,孟华方才能和瓦纳的族长、罗曼娜的父亲罗海单独谈话。
    罗海在他专用的帐篷里招待客人,问孟华道:“你和尉迟炯大侠相识,你也是从柴达本来的吗?”
    孟华说道:“半年前我在柴达木住过几天,但这次却是从拉萨来的。”
    罗海说道!柴达木义军首领冷铁樵和萧志远两位英雄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他们好吗?柴达木情形怎样,清兵有没有继续来进犯?”
    罗海知道有冷、萧二人不足为奇,因为他见过尉迟炯。但是他称冷、萧二人为“义军首领”却是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令得孟华为之大喜了。
    “好。”孟华答道:“柴达木也还平静,不过这是风暴前夕的平静。据已知道的消息,清军正在准备大举进犯,是以冷、萧两位头领才特地托尉迟炯大侠前来回疆向你们求助。”
    罗海说道:“莫说求助的话,这是咱们彼此的相互帮忙。占领你们汉人地方的满洲皇帝,也是我们回人的世仇,早在六七十年之前,满洲鞑子就曾侵犯过我们的,在回疆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还把我们回族的第一美人抢走,(按:指乾隆年间,乾隆派大将军兆惠征服新疆,掳走回族美女香妃之事。)老一辈的人提起来如今还恨得牙痒痒的。莫说尉迟炯大侠是我们回人的好朋友,曾帮过我们许多的忙,即使他是一个我们从不相识的人,只要他是柴达木派来的使者,我们也会和他签订盟约。”
    孟华喜道:“难得族长这样明理。”
    罗海说道:“可惜我是在尉迟大侠临走那天才见到他的,不过,他和我们瓦纳族的‘格老’(回语,意即汉文之酋长)正是在那天签盟的。承蒙他们看得起我,我也在盟约上签了名。我。不能和尉迟大侠多聚些时是件憾事,孟老弟,你可以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吗?”
    孟华说道:“晚辈想要早日追上尉迟大侠,恐怕明天就要走了。”罗海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留。今晚希望你参加我们的刁羊大会,尽情欢乐。”
    说至此处,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你们还有一个汉人,听说也是从柴达木来的,住在瓦纳‘格老’管辖的那个地方,你知道吗?”孟华好生诧异,说道:“我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首领并没对我说过,不知是谁?”
    罗海说道:“我没有见着此人。你知道我们的草原很大,他虽然住在那个地方,有时也会到别处走走。听说尉迟大侠也曾想找这人一见,并没找着。由于第二天我就要赶回来了,也没功夫去仔细打听啦。”
    孟华想道:“这人不知真的还是假的”正想再问,罗曼娜已是揭开帐篷进来。
    罗海说道:“是刁羊要开始了么?”
    罗曼娜道:“小伙子正等着你去射出第一支箭呢。你们的话谈完没有?”
    罗海说道:“好,你叫桑达儿把我的铁胎弓拿来,你也记得带你的皮鞭。”
    罗曼娜面上一红,说道:“爹,我不许你取笑我。”揭开帐篷,先自跑出去。
    孟华不懂她何以面红,正自有点奇怪。忽听得罗海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要是你不喜欢的姑娘,你千万别让她的皮鞭打在你的身上。”
    这晚正是农历十五的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夜风掠过草原,草原上散播着花草的芳香,也散播着年轻人的欢乐。
    一只烤熟的大肥羊挂在树上,罗海在百步之外站定,张弓搭箭,唆的一箭射去,恰好射断悬羊的绳子,那头羊跌了下来,小伙子们纷纷骑马向它跑去。
    孟华这才懂得小伙子们要等待族长射出第一支箭的意思,原来这一支箭乃是给“刁羊”之会揭幕的。
    “一个百步穿杨的箭法,你爹爹的神箭真是可以比得上尉迟大侠的飞刀。”孟华赞道。
    罗曼娜听得他称赞自己的父亲,很是有点得意,说道:“我爹爹不但是本族的神箭手,在我们这个部落之中,也没有谁的箭比他射得更准的。桑达儿的箭法是跟他学的,只能算是第二。不过今晚的第二支箭,大家却是推举由他来射。嗯,桑达儿已经出了去啦,你为什么还不出去?”
    孟华笑道:“我是客人,不好意思与你们的小伙子抢羊肉食。”
    罗曼娜笑道:“到了刁羊大会,就没有主客之分的了。你不去抢,别人也不会分给你的。”
    孟华道:“我不饿。”
    罗曼娜笑道:“你不想吃,我倒想吃。你给我去抢一块吧!你瞧,你的坐骑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是一匹从她父亲马厩中挑选出来的骏马,此时刚好有人牵到孟华身边。”孟华笑道:“好,那我就也去趁趁热闹。”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跨上马背,跟在桑达儿后面。
    罗曼娜的心情却是很乱,她懂得爹爹要她带皮鞭的意思,但她却不知道她的皮鞭要抽在谁的身上。
    桑达儿和孟华两匹快马已经加入“刁羊”的竟逐了,罗曼娜目送他们的背影,脑海中却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另一个汉族少年的影子。
    “不知他今晚会不会来?”“刁羊”业已开始,草原上少说也有一百几十匹健马屯黑风驰。虽说月色明亮,要在这许多人马之中认出一个人来可还是当真不易。罗曼娜凝神望去,没有找到她所要找的人,也不知他来了没有。不过这少年是曾经说过他要来的。“要是他当真来了的话,我的皮鞭应该打在谁的身上呢?”罗曼娜不由得心乱如麻了。
    参加“刁羊”游戏争着去分割那条烤熟的肥羊,游戏的规则是:不许下马,不许停留,跑得太慢都不可以。快慢的程度,自有旁边的少女充当义务的评判员。要是她们认为谁跑得太慢了,马上就会嘘声四起,小伙子们谁又肯丢这个面子?
    怎样才能分割一块羊肉呢?这就是倚靠他们高明的骑术了。当健马风驰时,从“猎物”旁边驰过之际,他们就用长柄的弯刀迅速割下羊肉。马是跑得飞快的,时机稍纵即逝,这一割未必能够成功。有时羊肉是割下来了,但来不及用刀尖挑起,又要等待第二次机会了。
    有时候有几只马同时到达,规则不许人马碰撞,碰着了两个人都要被取消资格。哈萨克人的骑术是非常有名的,像这样的事情,在“刁羊”的游戏中很少发生。
    不过人马虽然不许碰撞,用来割肉的兵器则是许可碰撞的。有时两柄弯刀碰着了,谁都割不着羊肉。马是跑得飞快的,说不定还会因此跌下马来。那也算是输了。
    桑达儿因为出动较迟,那条肥羊已经给分割一半了。当他正在用弯刃插下去的时候,斜刺里一匹快马冲了过来“铛”地一声,两把弯刀碰个正着。”
    桑达儿虎口一麻,弯刀竟脱手飞上半空。幸亏桑达儿马快!追上去刚好接下从他头顶跌落的弯刀。这霎那间,场边嘻嘻哈哈的姑娘们,最初是突然鸦雀无声静了下来,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喝彩!
    桑达儿的拨刀手法是十分高明的,但桑达儿却不知道姑娘们是为他喝彩,还是为那个震飞他的月牙弯刀的那一个人喝彩?或许她们是同时向两个人喝彩呢?但桑达儿的脸上却是不由得火辣辣的发烧了。
    因为他是这个小部落中,大家公认的第一名勇土,气力之大,没有谁人可以比得上他。
    瓦纳族人公认桑达儿是第一勇土,桑达儿一向也以自己的箭法高、气力大而感到自豪。想不到今晚会输给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子”而且输得甚为狼狈,月牙弯刀给人家一碰就碰得飞出手中去了。虽然自己仍能够接了下来,亦已深感面目无光了!
    骏马风驰,桑达儿连对手的容貌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一定不是本族的人。族中的小伙子,每一个人他都知道得很清楚的,没有谁的本领比他更高强。
    “刁羊”的规则,第一次不成功,必须绕场一周,方能再来分割羊肉。
    那条烤熟的羊给马蹄踢得翻翻滚滚,不多一人会,只剩下小半条羊腿了。桑达儿由于给那人阻了一阻,骑术虽然高明,跑回来时候,却是比那人落后一步。
    眼看那人半拴雕鞍,腰躯一弯,明晃晃的刀尖就将刺着羊腿,斜刺里一匹快马一跃而前“呼”的一声,一条长鞭卷了过来。
    这个人正是孟华,他是有心暗助桑达儿一臂之力的。
    鞭长刀短,孟华虽然落后少许,却已先把那小半条羊腿卷了起来。在跑得飞快的马背上,用马鞭来卷起东西,力度必须使得恰到好处,饶是哈萨克人骑术高明,对孟华这手功夫也不由得衷心佩服。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喝起彩来。
    那人不知是老羞成怒或是好胜之心太强,突然把手一扬,发出暗器,暗器是一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钱镖,不过他并非暗器伤人,而是要夺回“猎物”
    只听得“铮”的一声,孟华的长鞭给钱镖当中割断,羊腿蒋下来了。落下的地点,和那人的距离较近。
    这霎那间,嘈嘈杂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刁羊”的规矩不许人马碰撞,但却许可兵器碰撞,不过用暗器来打别人的兵器,从前从未有过,充当义务裁判的姑娘们也不知道这人的做法是否合乎规矩。
    桑达儿忽地张弓搭箭“嗖”的一箭就射过去。这一支箭来得恰是时候,羊腿未曾落地,就给他射个正着。箭尖穿着羊腿,又飞了起来。桑达儿叫道:“你们别说我不守规矩,他可以用钱镖,我就可以用弓箭。”
    “刁羊”的规矩是:羊肉已经到了手中,别人就不可以再来争夺。但现在羊腿是给孟华的长鞭卷起来的,算不算到了“手中”呢,急切之间谁也不敢下判断。
    可是姑娘和小伙子们,谁也无暇去理会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因为在这霎那之间,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
    孟华和那个人同时去抢落下来的羊腿。羊腿正从半空中落下来,可是还没有落到地上。两匹快马几乎是同时到达那个地点。羊腿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空落下,这是最好的机会。那人为了争这瞬息之机,竟然足点雕鞍,就在马背上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跳起来接那羊腿。
    可是孟华比他跳得更高,伸手一抓,手指已经触及带箭的羊腿。
    那人突然一掌向孟华拍去!
    孟华左掌一技,半空中接了对方拍来的一掌。右掌却改抓为拍;把那小半条羊腿拍得远远地飞出去。
    两人同时跳起,也几乎是同时出掌,双方的动作都是快到极点,站在地上翘首而观的姑娘们谁也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在半空中碰上了。按照“刁羊”的规矩,身体一碰上了,双方都是作输,这霎那间,姑娘们不禁都是“啊呀”的一声叫了起来。为他们的“功败垂成”而可惜。
    孟华只是用了三分的掌力,已把那人推开。那人的轻功也真是好生了得,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居然恰巧落到奔跑着的马上。孟华落下来的时候抓着马尾,借力使力,一个筋斗翻过去,方才坐上雕鞍。不过这是由于他跳得比那个人高,落下来也较慢的关系,稍有眼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他的这手轻功,只有在那人之上,决不在那人之下。
    给孟华一掌拍得远远飞出去的那小半条羊腿“无巧不巧”恰好是向着桑达儿迎面而来,桑达儿马上伸手一接,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那小半条羊腿接到手中了。
    这个结果不但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桑达儿自己也是决计料想不到。他本以为是输定了的。
    不过“胜利”来得这样容易,却是使他不能不暗暗地思疑了“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最后的这块羊肉,恰恰是向我飞来?嗯,该不会是这个姓孟的汉人故意把它‘送’给我的吧?刚才他已经抓着羊腿,应该是可以把它抓牢的。”
    不过这个结果却是令得参加“刁羊”游戏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皆大欢喜,只除了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要知瓦纳族的姑娘和小伙子都是希望他们本族的勇士得胜的,这样的结果对桑达儿来说虽然有点侥幸,却正合他们的心意。
    桑达儿在姑娘们的喝彩声中,把夺得的羊腿捧回去献给罗曼娜。可是他的心中却殊无获得胜利的喜悦之感。
    孟华这一掌的力度拍得恰到好处,当他看见羊腿落在桑达儿手中,众人喝彩声大起之时,他的喜悦比旁人更多。不过,在喜悦之中,亦有思疑,就像桑达儿那样。
    桑达儿思疑的是:这个“胜利”是不是孟华拱手相让的呢?孟华思疑的却是:那个和他交手的少年是谁?
    显然这个少年是练过上乘武功的,身手十分了得。桑达儿是瓦纳族的第一勇士,他的本领远在桑达儿之上,显然也是个外来的人。不过引起他的思疑的还不仅是这少年的武功,而是这少年他好像“似曾相识”!
    他和这少年在半空中只是打了一照面,当时大家又都是在全神贯注争取猎物,谁也没有去留意对方的面貌。不过就在这惊鸿一瞥之间,他已得到“似曾相识”的印象。只可惜他怎样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的。
    广场中闹得热烘烘的气氛,也不容许他去冷静思索,他回到了罗曼娜的身旁,桑达儿早已在那里了。
    桑达儿讪讪说道:“孟大哥,这条羊腿应该是属于你的胜利品。”
    孟华说道:“不,分明是你接到手中,怎能算是我的?”
    桑达儿道:“要不是你把它向我抛来”
    孟华截断他的话道:“我是给那人逼得不能不松手的,其实就算我能抓牢了它,按照规矩,我也输了。”
    桑达儿道:“我就觉得奇怪,怎的恰好向我迎面飞来?”
    孟华笑道:“那是老天爷有意要你得到这条羊腿送给罗曼娜姑娘啊!否则咱们两人都是空手而回,岂不叫罗曼娜姑娘失望?”
    罗曼娜笑道:“不必争论了,我领你们两个人的情。”
    孟华问桑达儿道:“和咱们抢羊腿的那个人是谁?”
    桑达儿道:“我不知道。罗曼娜,你知道么?”
    罗曼娜不知怎的,忽地面上一红,说道:“你跑的地方比我多,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其实她是已经知道的了,不过她不愿意说出来。
    羊肉分食完了,一个小伙子走过来说道:“姑娘追,应该开始了吧?”
    罗曼娜笑道:“你的小茉莉等得不耐烦了吧?”“小茉莉”是这个小伙子心爱的姑娘。
    那小伙子傻虎虎地笑道:“恐怕桑达儿也是等得不耐烦了吧?嗯,桑达儿,你说,你是不是已经等了几年了?”原来桑达儿有心追求罗曼娜,这心事已存了几年,但罗曼娜从没一次和他一起参加“姑娘追”的游戏。
    桑达儿黑脸泛红,啐那小伙子一口,说道:“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赶快去准备坐骑,去追你的小茉莉吧!”
    那小伙子笑道:“小茉莉我是不愁追不上的,你不用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吧。”向桑达儿扮了个鬼脸,就跑开了。但他的话语却是在桑达儿的心上留下了疙瘩。
    “罗曼娜近来对我很好,这次她该和我一起参加姑娘追了吧?”桑达儿暗自想道:“不过她这汉人朋友要是也参加的话,她的皮鞭可就不知打在谁的身上了?”心头患得患失,暗暗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姑娘们请跨上你的坐骑,游戏就要开始了。”桑达儿叫道。偷偷一瞥,罗曼娜可还没有跨上她的坐骑。不过孟华也还是坐在她的旁边,并无参加“姑娘追”之意。
    弓如霹雳,箭似流星。桑达儿“陋”的一箭射上天空,待它刚刚落下来的那候,接着又是一箭射出,两支箭在半空中碰个正着,同时落到地上。小伙子大声喝彩,叫道:“好!今晚一定是每个人都能如所愿。”原来,这两支箭是代表小伙子和姑娘的互相追逐,要是“他们”刚好能碰在一起,就是好兆头。所以必须找个箭法高明的人发射方能保险。而这个人照规定必须是未曾成婚的小伙子。
    在小伙子的喝彩声中,姑娘们纷纷骑马跑出去了。罗曼娜还是没有动作。桑达儿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又是只陪人家闹了。”他是发射令箭的人,自己非参加不可。好在虽然是个“求爱”的游戏,却并非一定要有心爱的人才能参加。你也可以抱着只是趁趁热闹的心情,陪别人玩的。
    罗曼娜忽地低声说道:“孟大哥,你不出去玩玩?”
    孟华说道:“这游戏怎样玩的,我不懂。”
    罗曼娜说道:‘“你不用懂的,把你的马放到草原上去跑就是了,只有一样必须要记着”
    “记着什么?”孟华问道。
    罗曼娜轻轻说道:“我的爹爹一定已经告诉你了,我想,用不着我告诉你啦。”
    孟华想了起来,罗海是曾经告诉过他,要是自己不喜欢的姑娘,就别让她的皮鞭打在自己的身上。
    孟华心里想道:“大概她说的就是这个吧。”但罗曼娜没等待他再发问,便即跨上坐骑,跑出去了,马背上回过头来!向孟华嫣然一笑。
    罗曼娜这一出场,登时引起全场瞩目。
    “我们这位公主从不参加这个游戏的,想不到今晚也出场了!”“就不知道她的意中人是谁?”“那还用说,咱们族中,除了桑达儿之外,还有谁配得上她?”小伙子们纷纷议论。但姑娘们却有不同的意见,有一个姑娘低声和同伴道:“汉人有句俗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桑达儿是咱们族中的第一勇士,但不见得外面的人没一个能比得过他的。”
    “你说的是独力击毙大黑熊的那位汉族客人么?”另一个姑娘问道。
    “我又不是罗曼娜,怎知她的心意。或许还有第三个人也说不定呢。”先头那个姑娘说道,世不知道她是信口开河,还是其实她是知道罗曼娜的心意。
    罗曼娜此时正是心乱如麻,她已经发现她所要找寻的那个人,而桑达儿也在她的前面。她的皮鞭要打在谁的身上呢?她回头一望,孟华已是策马跑来了。她对这三个人都有好感,但认真说来,还谈不上就是爱情。虽然她希望在这三个人之中选择一个。花落谁家?她自己也还拿不定主意。
    孟华并没留意去听小伙子和姑娘们的窃窃私议,他只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情出场的。
    “姑娘追”的游戏与“刁羊”不同“刁羊”的限定范围在草原中心的方圆数里之内“姑娘追”则是不限定范围的,辽阔的草原上,都是沐浴在爱河中的男女竟逐的场所。小伙子和姑娘们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赶,越跑越远了。
    这晚天公特别凑趣,万里无云,一轮明月,月夜下的草原好像特别有一股诱人的魁力。
    孟华在大草原驰骋,草原上虽然没有他所要追逐的姑娘,他也同样的感染到欢乐的气氛。
    有个姑娘向他追过来,扬起皮鞭,似乎想要打他。孟华吓了一跳,想起了罗海的叮嘱,连忙把坐骑斜刺窜出去。不过那姑娘扬起皮鞭,却没打下。因为她给同伴劝阻了。
    孟华隐隐约约的听到后面的那个姑娘说道:“你怎的这样糊涂,你的皮鞭可以打在任何一个小伙子,却怎能打在这汉人的身上?”
    “为什么?并没有规定不许打外族的人呀!”前头的姑娘虽然放下皮鞭,却是很不服气地问道。
    后面那个姑娘压低声音说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知道什么?”“他是罗曼娜看上的人!”“胡说八道,罗曼娜不是和桑达儿一对的吗?”“哼,你不相信我的活,那我问你,为什么罗曼娜以前从不参加!这个汉人来了,今晚她才参加。”“我、我不知道。”前面那个姑娘显然有点气馁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后面那个姑娘继续说道:“不错,桑达儿是打从心眼里爱上了罗曼娜,但罗曼娜可不见得是喜欢他!“这个汉人今天刚到,她就喜欢他了?”前面那个姑娘似乎还是半信半疑。
    后面那个姑娘“噗嗤”一笑,说道:“罗曼娜是他从熊爪下救出来的,最少他们已有交情。你和他可还没有说上两句话呢。那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她的同伴满面通红,说道:“谁说我喜欢他了?我是提起皮鞭赶马,你,你却编派我”“好啦,算我误会你好啦。咱们是好姐妹,我只是怕你自招烦恼!”
    两个姑娘咕咭呱呱地谈话,以为孟华听不见的,但由于一双双的情侣已是分散在草原上追逐,不像刚才那样挤在一起,是以虽然憾笑之声还在草原上此起彼落,但却没有刚才那样的嘈杂了。孟华身具上乘武功,听觉比常人灵敏得多,跑在前头,对她们的谈话,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大半。
    孟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她们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我还只知道罗曼娜是感激我救了她,才对我这样好呢。如果真的是如她们所说,我倒是对不起桑达儿了。怪不得桑达儿与我见面的时候很不高兴,敢情他也是害怕我抢了他心爱的姑娘?”到了此时,他也隐约明白几分,懂得罗曼娜的父亲吩咐他,不要让姑娘们的皮鞭打在他的身上的意思了。
    那两个姑娘不再追踪孟华,向另一个方向跑了。孟华也放开坐骑,让它加快奔前。
    “早知如此,我不该参加这个游戏,自招烦恼,更令到桑达儿心有不安的。”孟华心想。
    心想未已,忽地发现罗曼娜就在他的前面。他正想避开,另一骑马已是追到罗曼娜背后,扬鞭虚击,发出呼呼声响,作势要打罗曼娜。
    这个小伙子正是桑达儿。孟华暗暗欢喜,但愿罗曼娜接受他的求爱。
    这个游戏名为“姑娘追”但按照传统的规矩,却是男的先追女的,快追上时,女的扬鞭作抗击状,男的纵马急驰,然后才是女的在后追赶,直至女的赶上,将鞭击男,皮鞭打着了那个男子,游戏宣告结束。男的先追女的,这是男方先表示爱方。待到女的反过来追他之时,他要躲避一会,这是要维持男子汉的身份,不甘立即便受到女方“俘虏”之意。但到了最后;他乃甘心变作女的“俘虏”(即是让她的皮鞭打在自己的身上),这就等于正式宣告:从今之后,他们是一双情侣了。据民俗学家的意思,这可能是母系社会的遗风。由于实际上已是男性中心社会,所以女的到了决定终身大事之时,还要争取最后一点女性权力的象征,要男的挨她一鞭,方肯嫁他。
    “方风”如此,但传到后来,规矩也就没有这么严格了。女的喜欢一个人,要是那个男子不来追她,她可以先去追那个男子的。不过那个女子就难免会受到女伴的取笑,笑话她是急于找个丈夫,失了女性的矜持。
    此际的情形,是桑达儿按照传统的规矩自方先向女方求爱。如今就要看罗曼娜是否接受他的求爱了。
    要是愿意接受,她就应该回过身来,扬鞭作抗击之状。然后才是桑达儿逃跑,她去追。两个步骤缺一不可。当然她反过来追男方是最要紧的,但第一步先要她扬鞭抗击。
    桑达儿和孟华的两双眼睛都在注视着罗曼娜,注视着她手上的皮鞭。她会不会转过身来,拳起鞭子呢?
    就在桑达儿的一颗心卜通卜通的乱跳之际,一匹快马忽地又从斜刺冲了上来,那人一扬鞭就把桑达儿的皮鞭格开。
    由于孟华正在全神注视他们,直到那人跑到桑达儿旁边,他才发现,便连忙叫道:“桑大哥,留心!”
    桑达儿的皮鞭给他荡开,虎口稳隐发麻,用尽全身力方才拿捏得牢,两匹快马迅即分开,各向一方驰过。罗曼娜听得孟华的叫声,听得皮鞭碰击的声音,方始知道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她回过头来,心中一片茫然。当然她的皮鞭也是不用再举起来了。
    但在这瞬息之间,后面的孟华已是看得清楚,忽地想起来了,这个人竟是他曾经见过一面的那个“小王爷”段剑青。而这个段剑青也就是刚才在“刁羊”游戏中和他们争夺最烈的半条羊腿的那个人。
    孟华想了起来:正是在他学成无名剑法,将要离开石林的那一天,段剑青和一位姑娘一同来到石林的,为的是找寻张丹枫的剑谱。那位姑娘他后来才知道是冷冰儿。冷冰儿是义军首领冷铁樵的侄女。
    也正是那天,阳继孟的徒弟盘石生带领崆峒派的长老洞冥子进入石林。段、冷二人给他们发现,险遭毒手。孟华当时正在剑峰上的石窟中,赶忙跳下去救他。但段剑青则在他和洞冥子恶斗之时,慌慌忙忙地拉冷冰儿逃跑了。
    那天他和段剑青只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其后两天,他虽然又曾把夺自清军的两匹骏马送给他们,但却并没有和他们会面,他是在山坡上把那两匹马赶下去的。由于匆匆一面,事隔一年多,他做梦也想不到段剑青也会跑到回疆,而段剑青此际又是穿上回人的服饰,是以他一时想不起来。
    现在他想了起来,却是不由得大感诧异,满腹疑团了!
    那大虽没相叙,但段剑青和冷冰儿的谈话,他是听到了的。他知道段剑青正是他二师父段仇世的侄子。段家的祖先,是宋代大理国的国王。国灭之后,仍有封号,直到明代方始取消,但当地人仍然尊称如日,段剑青正是“小王爷”的身份。他记得段剑青想回大理,好像是舍不得他那早已名存实亡的“王府”虚荣,冷冰儿曾经劝阻过他。
    段家在明代的祖先曾与张丹枫有深厚的渊源,而段剑青又是他二师父的侄儿,是以孟华也曾一度想过要把师父的剑法抄份副本送给他们,就是因为他觉得段剑青这个人似乎华而不实,方才打消这个念头。不过,虽然如此,他对段剑青还是颇有一些好感的。尤其在他知道冷冰儿是冷铁樵的侄女之后,他更是深深为他们的相爱而高兴;不过当时他已经有点担心了;冷冰儿对段剑青的热情恰恰和她的姓名相反,但段剑青却是对她相当冷淡。
    想不到他当时的担心,如今竟成为事实了!
    “段剑青为什么要跑到回疆躲起来?为什么不与冷冰儿一起,而独自来参加这‘刁羊’之会?还要阻止桑达儿向罗曼娜求爱呢?难道他也爱上了罗曼娜?”
    一连串的疑问在孟华心头打结,他是不能不继续追下去了!
    段剑青那天匆匆逃跑,却不知道这个“陌生”的汉人少年就是那天曾救过他的那个人。正是:
    几番恩与怨,陌路又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