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襄城公主入宫探亲,王姮姬托公主将邀信递到宫里去。
襄城公主疑道?:“九妹有什么事要觐见皇弟,还偷偷摸摸的?雪堂知道?吗?”
王姮姬静静道?:“当然不能让雪堂知道?, 否则前功尽弃。公主, 我与陛下是结义好兄弟,这次与陛下有些私事相商。”
“结义……”襄城公主扶着沉重的腹部,打?趣道?, “你们的结义过家家罢了。”
王姮姬道?:“公主与我素日里口?头?说情同姊妹,如今这忙帮是不帮?”
襄城公主犹豫, “帮你是帮你, 但背着雪堂私下给?皇弟递信, 我劝你慎重。况且皇弟深居宫中未必肯见你。”
王姮姬从袖子中掏出?一柳叶形的玉石挂坠交予襄城公主,道?:“这是我与陛下结义时的信物,陛下见此必定相见。”
襄城公主半信半疑接下,梳妆打?扮后, 带着信物乘油壁车往宫里。
王姮姬遥遥望着公主背影,虽没得到确切答复, 此事一定会成。
陛下盼着她和郎灵寂和离, 为了扳倒琅琊王氏。
而她接过了爹爹的衣钵,有责任庇护琅琊王氏,化干戈为玉帛,使臣权与皇权长期共存。
她和陛下不是一路人, 利益冲突。
正自心涉游遐间, 脖颈处的咬痕忽传来极痒, 除开药膏一看, 咬痕非但没痊愈,反而比昨日更深刻清晰了。
药膏不是修复伤口?的, 而是祛腐消肌的。昨天她被咬得本来就很?重,涂了这药,咬痕俨然烙在她脖颈。
王姮姬顿时不可思?议的怒。
找到郎灵寂,郎灵寂却神色如常,显然故意为之。
“没涂错药,”他施施然,“昨天本想在姮姮身上留个印迹,奈何你怕疼,只好咬到一半,剩下用药膏去加深。”
他是医毒药一道?的高手,情蛊之类的凶物尚且游刃有余,何谈小小药膏。
他要她身体上永远留下他的痕迹,这样生?生?世世不怕把她弄丢。
“你真过分。”
王姮姬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个骂人词,气得急了,抓住他那只骨节分明?富有冷感的手深深咬下去,使尽十足力气,发泄内心积攒的怨气。
郎灵寂长眉微蹙却不挣扎。
良久,王姮姬方松开他的手呼呼喘气,郎灵寂低头?欣赏着她的咬痕,若有所思?:“王小姐心肠真狠。”
王姮姬目露寒光:“你自找的。今后若再?算计我,下场也是这般。”
说罢怕他报复,匆匆拎裙去了。
郎灵寂独自一人在窗棂筛下的条条阳光下瞧着手背那咬痕,淡淡深刻的柔情与怜惜,得了趣味,低眉而笑。
片刻,也给?自己?涂上了祛腐消肌膏。
又?过两日,王姮姬正在书房埋首公文,冯嬷嬷忽然鬼鬼祟祟地进来。见姑爷正在,冯嬷嬷脸色刷白,张口?结舌。
“小姐……外面,有人找……”
郎灵寂斜斜倚在榻边单手支颐假寐,王姮姬淡淡道?:“无妨,直说吧。”
冯嬷嬷目光闪烁,瑟瑟缩缩斟酌着用词,“小姐,陛下微服来找您了。”
诚如所料,司马淮真的来了。
王姮姬晦暗了几分,吩咐道?:“叫守卫千万莫要声张,贵客得罪不得。”
冯嬷嬷领命匆匆去了,王姮姬起身理了理衣襟,之前已打?好了腹稿。
郎灵寂慢条斯理:“话都会说了吧?用不用我帮你。”
王姮姬漠然:“不必。”
他道?:“好。”
王姮姬一闪而逝的恨,明?明?那么想逃离他,迫于家族利益,最终还是按照他设计的轨道?走。她真的是傀儡,活成了最讨厌的样子。
她孤身一人来到王宅侧门楼垂脊雕刻的吻兽下,果见司马淮一身玄衣,戴着帷幔,面色激动?,不辞辛苦来见。
司马淮身后带着两个大内护卫,远远地徘徊在远处,若隐若现。
他浸在秋风沾了霜寒,掌中捏着她那枚玉柳枝信物,闻声,“蘅妹。”
王姮姬站在高厚实木的门槛之后,守着门宅的最后一道?防线,停住脚步,人仍在大宅内。
司马淮欲上前被这道?门槛拦住了,似横亘着无形的屏障。
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只能隔着门槛这样相见。门槛,就是她一个深闺妇人的最后界限,这一道?门槛,那么高那么厚,她跨不出?去,永远在深深的内宅中。
也是今生?他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
“陛下,”她道?,“多谢您来见我。”
司马淮见她语气疏离,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沉下唇角,“你忽然秘密寻朕,可是解开了情蛊?改变心意了?”
王姮姬在花鸟垂脊投下的沉沉阴影下,微微服身:“不是。”
“臣妇深谢陛下的药方,认真思?忖多日,还是决定不和离。臣妇愿意接受父亲临终前的安排,嫁与琅琊王为妻,居于王家内宅之中。”
司马淮额前猝然浮起清晰可见的青筋,拳头?捏得嘎吱吱作响。她定然被威胁或监控了,否则怎会这般服帖?
明?明?上次见面她的心动?摇了。
亏他听襄城公主说王姮姬要“秘密”见他,枉自欢喜了许久。
“朕收到你的玉柳枝立即冒风险来见你,你给?朕的答案却是这些。”
司马淮意态萧然,她寥寥几句话浇灭了他一腔期望,“有了情蛊的解法,你仍不肯和离吗?”
他甚至怀疑眼前之人不是王姮姬,王姮姬驰骋在马背上,四处听清谈会,天生?鲜活不畏强权。而眼前的女子死气沉沉,活脱脱是个深闺颓废的妇人。
王姮姬毫无音调起伏:“臣妇已然嫁人,陛下不该对?我有情。若你我纠缠,皇室会颜面扫地的。”
司马淮听她两瓣朱唇吐出?“情意”二?字,顿时怦然,燃了心窝,呼吸微沉滚烫,蓬勃的私欲又?催生?起来。
她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并非被情蛊操控,她就是喜欢郎灵寂,之前他对?她的所有担心统统喂了狗。
亏得岑道?风要伤害她时,他一直为她说好话,坚信她是无辜的,实则王氏门阀中人一丘之貉,哪有什么无辜?
司马淮抑制不住阵阵悲哀,失神道?:“王姮姬你变了,若文卿泉下有知,你竟认贼为夫得多心寒?”
王姮姬凝然:“死去之人便不提了,求陛下今后忘记我,另寻佳偶,与我那两位姐姐相伴吧。”
她将话径直挑明?了,不在乎司马淮怎么想。她本身变成了行尸走肉,在这场漩涡里每个人都在劫难逃。
她曾试过逃离,但一次次失败,每次失败都要面对?灼心的惩罚,她能怎么办,难道?一直向着深渊狂奔不成?
对?不起,王氏家门里,根本没有高风亮节的气节。
她根本对?抗不过这世道?,莫如共沉沦。她好累,想认命了,她已经是第二?次活了。
既然琅琊王氏生?养了她,她索性将全部奉献给?王氏,使门第千年不朽。
她为了家族嫁给?郎灵寂,郎灵寂想怎样就怎样了。
王姮姬说罢这句,对?着微服出?巡的皇帝深深一躬身,随即叫人关闭大门。
司马淮站在原地,久久没缓过神来。
失落之后,是滔天的恨意,恨王姮姬,恨郎灵寂,恨分他君权的琅琊王氏,更恨“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
甚至恨自己?命运不济,自他往上哪一朝哪一代有权臣摆布皇帝如此之甚者?
曹魏侵吞了汉室,司马氏又?侵吞了曹魏,如今琅琊王氏功高震主,怕是马上要将司马氏取而代之了。
而他,空有皇帝之尊而无皇帝之权。
司马淮转身从王家离开,萧瑟的秋风裹挟着枯黄的树叶一阵阵吹过,剐进人的骨髓里,飘来刺骨的寒意。
得王姮姬亲口?拒绝,他的心彻底死了。过往那些夜晚交缠旖旎的迷梦,被这肃杀的秋风吹散,彻底清醒。
既然如此,他对?王家没有什么好心慈手软的了,便彻底撕破脸吧。
王姮姬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与司马淮分说明?白,割断干净。过程很?顺利,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司马淮亦没过分纠缠。
她回?到闺房时十分疲惫,就这么一炷香时间,沧桑得仿佛过了好几年。
郎灵寂依旧在桌边小憩,时间太短,他的姿势都没怎么变。
博山炉中袅袅白烟飘成海上仙山的模样,安息的氛围,飘入鼻窦,抚慰着躁动?。
“办好了?”
王姮姬点头?。
“你叫我说的,我都说了。”
郎灵寂朝她伸手做邀请姿势,王姮姬顿了顿,挪过去坐到他怀中,衣衫挨蹭,静静靠在他肩膀上。
多年相处以来他们已经很?有默契了,彼此都动?作不必明?说便意会。
“这样很?好,”他道?,“双方各退一步。”
王姮姬怔忡道?:“陛下方才情绪很?激动?,未必愿意息事宁人,各退一步。”
郎灵寂道?:“那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讨好君王把你拱手奉上。只能劝陛下熄灭对?你的逾矩心思?,饶恕我们。”
王姮姬埋在他怀中没再?言语了,在这片肃森的宅院高墙中,她只被他囚禁。
让痛苦减弱的方式,唯有与他建立骨肉亲情的强度,熄灭妄念,接受现实。
“你怎样才能放过我。”
明?知,威胁她的根本不是皇帝。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但她每每清醒时还是要问。
郎灵寂守护着她的孤独,拨去她额前的碎发,“我不能放开你,姮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