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尼斯特, 你在想什么?”
    赛缪尔的笑意还未褪去,他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过于羸弱的身躯连大笑都缺乏力量。
    “希望陛下能多吃一点。”厄尼斯特回答, “我是为了陛下而存在的。”
    雌蜂的恢复能力很强, 即使陛下要吃掉他一条胳膊,他也能很快长回来。
    赛缪尔轻轻摇了摇头,他勾了勾指尖,厄尼斯特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小狗, 你不是食物。”
    “可是陛下……”
    这时,厄尼斯特看见赛缪尔坐起了身。
    他沉默地看着面前高大的石门。
    “砰”的一声,数道银丝像是裂纹一般爬上了石门, 它猛地朝两边拉开。
    一道身着银色长袍的身影从石门逆光而入。
    “‘先知’, 别来无恙。”
    赛缪尔笑道。
    “你做好决定了吗?”‘先知’对赛缪尔的寒暄充耳不闻, 像是终于想起来赛缪尔现在的身份, 他缓慢地补充上称呼, “王。”
    ‘先知’的面容并不老迈, 只是他有一头银色的长发, 与终年披身的长袍几乎融为一体, 平白为他增添了年纪。
    这就是蜂族的‘先知’。
    神殿的实际掌权者。
    也是将赛缪尔从小抚育至成年的雄虫,被赛缪尔视为雄父的存在。
    “您还是老样子。”赛缪尔撩动了一下黑色的卷发。
    ‘先知’几近银白的瞳仁望向王座上的赛缪尔, 银色的触角瞬间出现在赛缪尔眼前。
    “我都成年了,怎么还有考验?”
    赛缪尔按下随时准备暴起的厄尼斯特, 不动声色地挥去那道攻击。
    那道没有杀意,却也没有感情的试探。
    ‘先知’的目光在厄尼斯特身上停留一瞬, 他看向赛缪尔。
    “既决定, 便应果断。”
    赛缪尔以手托腮,他金色的眼睛凝望着‘先知’。
    “您这样, 我会很困扰。”
    ‘先知’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
    “赛缪尔,你以为你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赛缪尔耸耸肩,“但应该能活着看到神殿倒台。”
    ‘先知’冷笑一声。
    “赛缪尔,你叫我来,想必不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
    他用尖锐的指尖划破自己的掌心。
    鲜血的味道逸散开来。
    那种奇异的铁锈味,在赛缪尔的鼻腔中却变成了无上的美味。
    赛缪尔凝视着圣台下的‘先知’,眸中金环光芒大盛。
    剧烈的饥饿席卷了他,他浑身抑制不住的战栗。
    他口中不断分泌涎水,两颗尖锐的牙齿抵破自己的下唇,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知。
    ——他曾经一直喝的汤中,就混杂有‘先知’的血肉。
    胡蜂作为肉食性蜂族,食谱之中自然不止有雌蜂。
    雌蜂精神力低微,算不上最顶级的食材。
    若要说最顶级的食材,自然是精神力强盛的高等级雄蜂。
    因此,在整个地下城中,对于赛缪尔而言,最美味的东西便是这位‘先知’了。
    如果要论精神力,谁能有这位‘先知’强悍呢?
    更要命的是,赛缪尔知道这位‘先知’的美味。
    他曾尝过不止一次啊……
    ‘先知’立于圣台之下,他的脚步未挪,银白色的瞳仁平淡地直视着赛缪尔。
    “过来,赛缪尔。”
    赛缪尔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他好饿啊。
    他真的好饿。
    那种饥饿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赛缪尔的□□,甚至蔓延到了灵魂。
    他连灵魂都感觉到空虚与不满足。
    这种饥饿是无法控制的,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体验。
    那不是一种自我意志力的搏斗,而是外界强加的、物资上的贫瘠,是翻遍所有土地都找不到一颗花生的绝望感。
    如果可以缓解这种饥饿,赛缪尔甚至愿意剖开自己的腹腔,将其中的五脏六腑尽数扔掉。
    “赛缪尔。”‘先知’说道,“你生来就是胡蜂,你无法抵抗身体的本能。”
    “如果你之前多食用几只雌蜂,状况都会比现在好得多。”
    他似是在提出建议般循循善诱。
    “放弃你无所谓的抵抗。”
    “你的性命比其他蜂族的都要重要。”
    “你是蜂族的‘王’,蜂族为你付出的远不及你为蜂族带来的。”
    “你的身旁,不就有食物吗?”
    ‘先知’银白的瞳仁倒映出厄尼斯特的身躯,这只雌蜂像是被点醒一般,迅速站了起来。
    “他不是食物!”
    赛缪尔眼中金色的光芒大盛,他挥开厄尼斯特的手,踉跄着退了两步。
    ‘先知’叹息一声,他看着赛缪尔举起自己瘦骨伶仃的手臂。
    他尖锐的牙齿早就将自己的下唇咬碎,如果落在那手臂上,也少不了皮开肉绽的下场。
    ‘先知’垂下眸,他原本以为巴伦所说的改变是真的。
    他以为赛缪尔真的准备踏上身为‘王’的道路了。
    但现在看来,这孩子……
    没有任何改变啊。
    牙齿撕裂皮肉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宫中分外明显。
    ‘先知’看见赛缪尔埋在那只高大雌虫的颈间。
    他们头颈交叠,像是一对缠绵的爱侣,雌蜂的手狠狠禁锢住雄蜂的脖颈。
    而赛缪尔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却将手指狠狠嵌入厄尼斯特的肩膀之中。
    空气中的血腥味更加浓郁。
    ‘先知’收回目光,他得到了想要知道的答案。
    如果赛缪尔足够聪明,他就能知道愿意为他献身的蜂族从来不在少数。
    就像愿意为神殿献出生命的那些蜂族一样。
    群体是没有智慧的。
    只要把外表包装得足够漂亮,没有人关心内里的肮脏。
    但赛缪尔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赛缪尔还在做无谓的抵抗——
    他分明想要抗拒,却将一只雌蜂留在了身边。
    他分明想要吸食血肉,却将自己表现得无比纯洁。
    他跨不过心中的坎,却又无法抵御住胡蜂的本能。
    犹豫不决,难成大事。
    ‘先知’转身离开了。
    “神殿会为你解开镣铐。”
    “若想弥补你的罪过,便对那些工蜂赐予祝福吧。”
    “也不枉你作为‘王’的职责。”
    .
    厚重的石门被关上,整个寝宫中倏地暗了下来。
    赛缪尔的头埋在厄尼斯特的颈间,腥甜的血液不断涌入口腔。
    他黑色的长卷发肉眼可见地由干枯变为莹润,在只点了几盏灯的寝宫中流动着黄金一般的色泽。
    而厄尼斯特宽大有力的右手紧紧扣住赛缪尔的脖颈,随后轻轻插入他的发间。
    左手则环绕着赛缪尔不盈一握的腰肢,轻轻地自上而下为他顺气。
    赛缪尔吞咽得太急了,厄尼斯特害怕他被呛到。
    良久。
    吮吸的声音逐渐停止了。
    寝宫之中安静得可怕。
    一滴滚烫的水落在厄尼斯特的后背。
    在愣怔了几秒后,厄尼斯特意识到,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液。
    他的血液没有这样令他皮肤灼烧、虫纹翻涌的力量。
    这是……
    陛下的泪水。
    “陛下。”厄尼斯特清了清自己喑哑的喉咙,“这是我的荣耀。”
    “成为您的食物是我毕生的追求。”
    “你只是在满足您的眷属许下的心愿。”
    “所以,请不要……”
    请不要为他落泪。
    赛缪尔不语。
    他轻轻抬起头,就发现厄尼斯特依然插入他发间的五指。
    厄尼斯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之举,他僵硬地放下手。
    赛缪尔盯着眼前那血肉模糊的肩膀。
    他非常喜欢厄尼斯特的肤色,就仿佛阳光滋养过的黑色沃土,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希望,总是让他感受到一种原始而纯粹的美。
    但此刻,那片黑土被他破坏了,连带着将其中蕴含的生机也一起撕毁,它们变得泥泞,变得破碎。
    “陛下。”厄尼斯特担忧地看着怀中孱弱的雄虫,他的心脏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了。
    他宁愿承受一万倍的痛苦,也不愿陛下露出这样的表情。
    赛缪尔跪坐在厄尼斯特的怀抱之中,雌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抱枕,将他整个人都环绕进入。
    “我感到非常幸福。”厄尼斯特说道,“我这样粗陋的雌虫能为您所用。”
    “您或许不能理解我的感受。”雌蜂继续道,“我甚至会对‘先知’感到嫉妒。”
    “如果我是一只雄虫,我就能为陛下提供更多的养分。”
    “我会变得更好吃。”厄尼斯特的深褐色的眼睛充满了悲伤。
    他并不能代替陛下做决定,而仅有他一个人也无法一直喂养胡蜂。
    如果陛下不食用其他蜂族,迟早会有彻底衰落的一天。
    就像‘先知’所说的那般,这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抱歉,厄尼斯特。”赛缪尔声音很轻。
    “当然不!”厄尼斯特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陛下已经将他推开。
    他金色的瞳仁无比平静,并没有厄尼斯特想象中的崩溃。
    “刚才吓着你了吧。”
    赛缪尔垂眸,他看向自己的手腕。
    在这一瞬间,四肢的镣铐化作银白的光点,消失在赛缪尔和厄尼斯特的面前。
    厄尼斯特紧张地看着那些光点,赛缪尔轻轻摇头:“那本来就是神殿的大祭司们共同用精神力打造的枷锁。”
    “这道枷锁是‘先知’为我戴上的。”
    “也必须由他为我解下。”
    所以赛缪尔才做了这一场戏。
    赛缪尔知道,这一次,‘先知’彻底放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