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九点,甘扬到达曼岛上西,距离丁之童打电话给他不过三个多小时而已。
    从伊萨卡到纽约,丁之童也算走得多了,单程总要四个小时上下。可想而知,他这一趟开得有多快。
    宋明媚知情识趣,站起来告辞。
    甘扬谢她。她倒也不客气,反手就提了一个要求,让他把“墨契”上forrestgump的名字和头像换了,要真名,真照,并且如实填写从初中开始念过的学校,以及现在工作的公司。丁之童也一样。
    丁之童倒是奇了,玩笑说:“你现在对邓总的事业这么上心啊?这是追加了投资吗?”
    宋明媚一笑,答:“我现在也是股东了,当然得上心啊。”
    丁之童想起上一次两人之间的对话,那时说的股份居然还真到手了。
    宋明媚走后,丁之童去卧室换衣服。等她穿上睡衣出来,看见甘扬又在厨房整理,还是像以往一样,扔掉一批蔫了的蔬菜水果,倒掉过期的牛奶。
    他不在的那几天,她一直就是回来洗个澡,至多睡上三四个小时,再顶盔掼甲地离开。公寓里冷锅冷灶,好像连冰箱都不曾开过。
    丁之童莫名觉得自己犯了错,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脸贴在他背脊上。甘扬回头看看她,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身把她拥进怀里。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她身上就一件长衬衣式的睡裙。两个人身体紧贴着身体,咫尺之间都是彼此的味道,体温,心跳,全都实实在在的,足以让她忘记这一整天高压之下寒战似的感觉。
    窗玻璃上映出他们的影子,丁之童喜欢这个姿势,闭上双眼,不说话,也不想动。
    “想谈谈吗?”但甘扬还是打破了沉默。
    doyouwanttotalkaboutit?丁之童失笑,这人在美国七年,多少还是学了点洋人的习性。说实话,这是个挺好的做法,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开诚布公地拿出来谈,只可惜现在的她还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在冯晟面前可以轻易说出来的那个小目标,以及目标背后的原因,到了他这里反而难以启齿。
    房间里很静,显得这段空白愈加漫长,最后还是甘扬开口问:“上次我说的那件事,你后来考虑过没有?”
    丁之童当然知道是指叫她换工作,玩笑着反问:“就你说我是简单重复作业、廉价劳动力那次吗?”
    甘扬来的路上早就想好了,退开一点看着她道:“你早就跟我说过你是财迷,但我还是想问你,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钱重要。”丁之童答得不算认真,却足够斩钉截铁。
    甘扬无语,两只手拢住她的脸,重新组织言辞:“我知道你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那要是我问你,钱重要还是我重要呢?”
    这是最后通牒吗?丁之童沉默,起初简直想笑,心说这人的自我感觉可真好,居然跟钱比?但脑中同样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当然是你重要,只是我现在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仅在那一刻,她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资本论》里的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算她现在把那个小目标及其背后的故事告诉他,他大概还是会给她一样的解决方案:多少钱啊?我给你行不行?
    终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双臂环上他的脖子,靠上去吻他。
    “丁之童你别跟我来这套……”甘扬一本正经地往后躲,怀疑这人为了逃避沟通,又想跟他一炮泯恩仇。
    但丁之童仍旧不出一声,只是一心一意地要吻他,垂目看着他的嘴唇,手指插|进他脑后的头发里,嘴唇轻触,含吮,一口气换他的一口气,舌尖去找他的舌尖,把她想说的全都融在这个缱绻绵长的吻里了。
    比如,虽然我们在这件事上有分歧,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比如,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放弃我。
    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懂,只知道上一秒这人还在说你别跟我来这套,下一秒已经抱起她,却又没头苍蝇似地不知该往哪里去。岛台?沙发?浴室?还是床?他跟她眼神沟通,她却埋头在他肩膀上笑,双腿缠紧了他,生怕掉下去。
    短暂的分离之后,他们的身体终又合在一处,喘息交织,亲吻也是。缱绻之后,渐渐平复,丁之童趴在枕头上不想动,甘扬却又压上来问:“童童,你能告诉我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打算?”丁之童不太懂他是什么意思。提起打算,她脑子里想到的全都是找工作的时候看过的面经,什么五年计划,十年计划,那种套话她张口就来,但真要谈到打算,除了两年分析师,三年经理之外的打算,她还真没想过其他,毕竟这年月谈理想是有些好笑的。
    “就是你挣钱是为了什么?”甘扬补充,“钱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这么拼命,总有个理由吧?”
    果然来了,丁之童顿了顿才答:“我挣钱,其实就是为了买一套东曼的房子。”这是她现成的理由,优先级紧追其后的第二个小目标。不那么急迫,但也是她的目标之一。
    “上东?”他误会了。
    丁之童笑起来,慢慢解释。她说的“东曼”其实在上海,全名叫作东方曼哈顿。
    小时候,她跟父母住在市郊。那里说起来也是城区,但看上去却更像个小镇,只有一条最繁华的马路,被简单粗暴地命名为“一号路”。照相馆、邮局、百货大楼,全都在那条路上,再加上两条只在镇上运行的公交线,串起住宅区、工厂、医院和学校。
    后来,母亲离开他们出国,父亲便把她的户口迁到了外婆在市区的房子里,说是心疼她,不让她跟他住在乡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占一个人头,等着拿拆迁安置的补偿款。既然严爱华注销户口出去了,那就是丁之童顶上,反正不能吃亏。跟那个时代所有的小市民一样,他们一切行为背后的逻辑都是钱。可惜命运弄人,拆迁办的牌子在那条弄堂口一挂五六年,户口也早就冻结了,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几年,丁之童一直跟外婆睡在一个小房间里。隔着红漆木框的窗口看出去,正好能望到那个楼盘。从打地基开始,一层层往上长,她是眼看着它造起来的,自然而然地成了她当时心目中的第一豪宅。
    后来上了大学,她就很少回去了,不管是外婆等拆迁的亭子间,还是父亲市郊的老公房。但有时候还是会经过东曼的门口,她每次都会想象自己住在那里,不是跟父母,奶奶,或者外婆一起,而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用每天早晨睁开眼就看见满屋子的人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一番话说完,她又觉得失言,如此市井的理想,听起来还有点儿自私。
    但她其实就是这么市井,这么自私的人。她不确定甘扬是否真的愿意了解,了解了之后,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一刻也是豁出去了,就像她跟他说过的,只要把话说清楚了,分手也不冤枉。
    她翻身过来看着他,终于开口:“甘扬,我其实就是这么现实这么鸡糟的人。就像你刚让我跟你一起住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琢磨这房子的月租金到底多少钱?一会儿想,别,还是别告诉我了,知道了夜里觉都睡不好。再隔一会儿又觉得不行,还是告诉我吧,否则还要瞎想,更难受……”
    甘扬听得哈哈大笑,又是那句话:“丁之童你是不是有病啊?”
    丁之童却是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可以帮我付房租,给我打钱,但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那个样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甘扬这才收了笑,也看着她点头。
    丁之童说下去:“我还是想做完这个两年analystprogramme,之后是继续干这行,还是换工作,我现在还没想好。在这两年里,我一定会尽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对自己。我可能会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你,可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在一起,你觉得呢?”
    “你还是希望我们能在一起?”甘扬单单挑出这一句,又问了她一遍。
    丁之童点头。
    “是因为图我钱还是图我人?”他再次求证,眼中漾出一点笑。
    这就是一句选择疑问句,丁之童却没屈就于现成的选项,看着他说:“图你特别,你跟我遇到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想做的那些事,就算我现在不明白,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做到。”
    这番话说出来,她没能看到甘扬脸上的反应,因为他一下收紧手臂抱住了她,把她按进自己怀中。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静静地拥抱着,直到丁之童听到微不可闻的抽鼻子的声音。
    她轻轻笑出来,说:“诶,你是不是在哭?”
    甘扬清了清嗓子否认:“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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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之童才不信,挣脱出来要看他的脸,说:“你为什么哭啊?”
    甘扬按着她不让她动,狡辩道:“我当然没哭,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她非要他说出来。
    “就……”他吞吞吐吐,“就有点感动,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次日黎明,丁之童醒得很早,可能是被一个睁开眼就忘记了的噩梦惊扰,又或者是前段时间连续熬夜,让她已经习惯了断断续续短暂的睡眠。
    睡前没顾得上拉窗帘,她得以看着窗外的天空在眼前一点点亮起来,远近的景物渐渐褪去晨光之下宁静微蓝的色调。
    甘扬还在她身后睡着,一条胳膊环在她腰间,呼吸深长。也许就是因为那片刻恍若与世隔绝的悠闲与安全感,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本来的那些顾虑都只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