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之童低头看着手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wilson在旁边辨出些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工作……”丁之童抬头苦笑,说,“要不,我们明天再约吧?”
    wilson也笑起来,遗憾道:“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去北京,还有别的活动要参加。”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丁之童道歉,招手叫了李佳昕过来,说自己要去跟甘总聊一聊,让他照顾好wilson。
    “不用我跟着?”李佳昕轻声问。
    “不用。”丁之童摇摇头,回身就看见甘扬正从石库门弄堂里走出来,也打发走了自己那边的几个人。
    wilson和李佳昕叫了辆车,还是去了福州路。众人挥手道别,人行道上就剩下丁之童和甘扬两个人。
    丁之童想说,甘总想在哪儿聊啊?但最后只是简简单单地问:“我们去哪里?”
    甘扬说:“我送你回去吧。”不等她回答,已经拿出电话打给司机。
    朗廷离这里其实只有几步之遥,抬头就能望见。丁之童知道他是想去个私密些的场所,偏偏转身要朝新天地里面那一片酒肆走,说:“我就住附近,我们还是在这里找个地方吧。”
    但那辆黑色保姆车已经从泰康路拐过来,靠边停下,车门滑开。
    “这里不好停车。”甘扬解释,一只手揽在她背后示意她上车,别无二话似的。
    丁之童看了他一眼,更加觉得这个人陌生,念在要做生意,还是跟着他上去了。
    好在车厢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星空顶、胡桃木内饰、游艇风吧台和遥控风情遮阳板,看起来十分简洁,只是个休息办公的地方,甚至闻不到空气清新剂的人造香味,想来也没人在车上抽烟。
    两人坐定,甘扬让司机围着这一片随便开,然后就关上了前后的隔断。车子应该做过全隔音,四周一下子静下来,连风噪都不大听得见。
    “甘扬,”是丁之童先开了口,这回没再叫他甘总,心平气和地跟他开诚布公,“你应该认识我同事吧?你们见过的,我们今天约你其实就是为了‘训练盒子’那个项目……”
    甘扬却好像怔了怔才转到跟她一致的频道上,答:“那件事,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赞成袁超他们马上做下一轮融资,对长期发展没有好处,资金上也没这个必要,袁超现在也是这个态度。”
    “理解,”丁之童继续,“我知道我们之间意见的分歧,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再约个会,大家一起坐下来听听对方的想法呢?”
    这其实就是她想说的,就是这么简单,说完便等他的答复。
    但有那么一会儿,对面只是沉默。车子已经汇入淮海路上的车流,窗外是城市璀璨善变的灯火,周六的夜晚,到处可见闲散愉快的路人,车厢内的空气却像绷紧的弓弦。
    甘总想聊什么呢?丁之童没看他,只是在心里问。
    “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讲……”甘扬终于开口,声音既沉且缓,也跟从前不太一样,但听得入了耳,就像一片细细的砂锯从心上擦过。
    丁之童没出声,等着下文。
    甘扬说:“我跟你提过的,柳总那个时候在筹备ipo。”
    丁之童点头,不用特指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她记得自己跟着他在伊萨卡的雪地里跑步,半真半假地问,你家到底多有钱?有没有上市公司?
    “她跟投资人签了对赌协议,约定在08年底之前上市,但那年的a股ipo暂停了,要回购股份,还有股东纠纷,我留下来帮她,所以没再去美国。”甘扬继续,说得简略而清晰。这些话,他本以为只要说出来就可以解释所有的问题,直到此刻才觉得其实早已经过了应该被说出来的时机,显得那么久远而且无力。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告诉我呢?”果然,丁之童问,声音很是平静。
    “那时候情况很不好,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甘扬解释,更加觉得荒唐,那些年的多少坎坷,总结到一句话上,好像什么都不是了。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诉她呢?理由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哦,原来是这样。丁之童听着,在心里想。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还是想问,是觉得我不会跟你站在一起吗?
    但再转念,又觉得他其实是说了的——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了——一点都没错。
    她应该接受这个解释,也努力让自己隔开着一层去理解这个故事,只想那些数字和事实。从08年9月到09年7月,a股ipo暂停了10个月,09年8月开始又一路下跌,后来的三年都是全球主要经济体里表现最差的市场。
    原来就是这样,世界上所有的事果然都是因为钱。
    ipo暂停,对赌失败。你背了债,拼命挣钱。
    所以,不是你爸爸找了一家正在募资的pe,出了笔钱,让你做有限合伙人?
    误会误会,失敬失敬。
    不过等一等,现在这些跟我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
    十年了,究竟是什么样的脑洞,让你突然坐在这里给我讲这个故事?
    内心独白全是调侃,只有她自己看得到那片砂锯之下渗出的血珠,痛得叫人轻嘶出声,眉头都要皱起来。
    这番腹诽,自然没有得到回应,甘扬只是问:“你那个时候怎么样,能告诉我吗?”
    “什么时候?”丁之童明知故问。
    “我回国之后。”甘扬补充。
    丁之童顿了顿,开始给他讲:“我08年进入m行纽约office的产品组,这个你是知道的。09年,我从产品组转到了行业组,专门看tmt项目。10年去的香港,升职做了associate。13年升的vp,17年升director。前几年ipo做得比较多,都是海外市场,主要就是港股和美股。这两年出海不那么流行了,并购项目倒是越来越多……”
    听到这里,甘扬才意识到她这是在给他背简历。
    他不跟她绕了,说:“你10年去香港,跟冯晟就是那个时候分开的吗?”
    丁之童的心猝然收紧,却又觉得好笑,反过来问他:“你提这个干什么?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情有关系吗?”
    “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甘扬看着她。
    丁之童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甘扬你是不是有病啊?
    这一问她是真的想还给他,但念在他是客户,还是克制住了,稳了稳情绪才开口。
    “真的,甘扬,”她也看着他说,还是心平气和地,“十年了,大家都变了,也都已经开始各自的生活,再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过得很好,相信你能看得出来了,这次找你也真的只是为了‘训练盒子’的项目。如果你愿意考虑一下,那我们再谈。或者你说那就是最后的决定,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说完这番话,她没有给他回应的机会,直接拿出手机打给wilson,才刚接通就问:“你们现在在哪里?”
    那边倒是意外之喜,说:“结束了吗?我们还在thecaptain。”
    结束了吗?这一问在此刻显得尤为讽刺。丁之童没有回答,只是道:“我现在过去找你们。”
    电话挂断,她对甘扬说:“麻烦你把我送到福州路吧。”
    一路过去再没有人说话,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车开到老船长门口停下,丁之童下了车,上露台去找人。
    夜色下的上海终于能叫人觉出几分秋意来,凉风拨开纱笼般的云雾,江上明月当空。身边尽是周末出来聚会的年轻人,其中很多老外,操着口音各异的英文,还有小桌上的灰鹅伏特加,都叫人错觉身在异国某地的小镇酒馆。
    wilson一个人坐在玻璃围栏旁边等她,李佳昕已经在吧台那里聊上一个妹子,丁之童跟他摆摆手,让他不用过来了。
    气氛很好,但丁之童却不怎么想说话了,完全没了这一整天的热情,只是听着wilson谈他在新加坡的工作,隔一阵点点头,再接上一句什么。
    搁在桌上手机就是这个时候震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她刚刚加的那个名字,lt甘总。
    “我接个电话。”她蹙眉,跟wilson打了招呼,离开座位,慢慢走到露台另一边的围栏旁,这才按下了接听键。她似乎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以一种努力控制着方式,深深地吐尽。但她又不能确定,周围有人在说笑,楼下车来车往,还有江面上的风声,也许只是错觉而已。
    “丁之童……”对面连名带姓地叫她。
    氛围突然就不对了。
    这人叫了她大半天的“丁总”,现在叫她“丁之童”。每次听到他这么叫,她都觉得下一句会是——你是不是有病啊?
    但紧接着却听见他说:“没结束,丁之童,没结束。我知道已经过了十年,大家都变了,你已经开始自己的生活。但我还是喜欢你,再看到你的第一眼浑身血都凉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的东西要去重新了解,我愿意去了解,十年的改变要去接受,我愿意接受,不管有多难。”
    那为什么你的心率带没报警?丁之童突然想问,话到嘴边又觉得太幼稚了,忍住了没说。
    “你呢?”甘扬问。
    你好直接啊,丁之童怔在那里,半晌才答:“我已经说过了,我就是为了‘训练盒子’那个项目,没有其他目的了。”
    “好,我懂,我跟你约时间,我们再谈。”
    “我明天就回香港了。”
    “我过去找你。”
    “我们再约时间吧。”丁之童草草收场,把电话挂了,直觉又回到了伊萨卡宿舍的楼底,有个人追着她问,要不要谈个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