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小皇帝耶律嗣亲自赶到燕京城,参拜宗主国皇帝杨七,在礼法上,并没有什么不妥。
历朝历代,碰到这种番邦皇帝进贡朝见,那都是值得炫耀的大喜事。
而佘赛花扣下了辽国的邦交文书,默许了耶律嗣进入燕国,这件事也不难理解。
她想见见耶律嗣。
然而,杨延琪因为这件事跟寇准闹,杨七就有点不能理解。
杨七狐疑的看向寇准。
寇准猜到了他的心思,撇撇嘴,嘟囔道:“您那个不讲理的妹妹,让臣把人家赶出燕国,不许人家进来。”
杨七闻言,哭笑不得。
以前倒是没发现,杨延琪如此爱憎分明。
杨七乐呵呵的摆摆手,“此事朕不管,你也别在这里再说酸话,不然朕一定让人把你乱棍打出去。”
寇准一听,急了。
“这可是您的家事,臣夹在太后和公主之间,很难做人。”
杨七白了他一眼道:“公主已经嫁到了你们寇家,便是你们寇家的人。你一个堂堂宰相,管不住妻子,还指望朕帮你管,你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寇准丧气的道:“臣已经成了笑话了……”
“哈哈哈……”
他幽怨的模样,倒是把吕蒙正、向敏中逗乐了。
向敏中笑道:“当年房乔惧妻,被引为一段佳话,如今你寇准惧妻,将来想必也会成为一段佳话。有没有著书立说的打算,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去去去……”
寇准恼怒的瞪着向敏中,再次逗笑众人。
笑着笑着,众人的话题就引到了辽国小皇帝耶律嗣入京参拜这件事上。
向敏中沉吟道:“辽国小皇帝此番入京,恐怕所图非小。”
说完还看了看其他人。
吕蒙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赞同向敏中的说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辽国小皇帝能亲身赴燕,若是没有图谋,那才奇怪。
谈到正事,寇准也不在乎刚才被众人耻笑,他撇嘴插话道:“他还能图谋什么,无非是乞求陛下免了他们辽国的岁贡。
殇倾子这些年坐镇在上京城外,持续了一贯打柴的风格,可把辽国给折腾惨了。
辽国一面要应对殇倾子的劫掠,一面还要向咱们朝廷献上沉重的岁贡。
就辽国如今那点儿地方,早就被折腾的不堪重负了。
据说去岁辽国国内的叛乱,就发生了数百起。
咱们在让他们进贡的话,估计耶律嗣这个皇位,也就坐不稳了。”
吕蒙正在一旁补充道:“臣在登州的时候,听高丽过来的商人们说,高丽如今已经被此前叛逃的辽国贵族所掌控。
辽国国内的叛乱,只怕跟他们也脱不了关系。”
说完这话,众人齐齐看向杨七。
杨七身为燕国的主宰,所有的掌控权和决定权,都在他手上。
杨七皱眉道:“朕听你们的意思,是让朕顺水推舟,减免了辽国的岁贡?”
向敏中点头道:“辽国内乱迭起,咱们在使之重压的话,必然会把辽国逼上绝路,很有可能辽国因此会陷入到战火中。而我燕国毗邻辽国,很有可能也会被拉扯进去。
更重要的是,那些掌控了高丽的辽国贵族们,必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很有可能挥兵南下,争夺辽国的疆土。
只要他们掌控了辽国现有的疆土,加上高丽的疆土,很有可能会死灰复燃。”
众人齐齐点头。
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留下现在的辽国,能帮燕国牵制高丽、以及辽国北方的多数游牧民族。
没了现在的辽国,那燕国势必要直面这些敌人。
游牧民族,多以游骑为主,擅长劫掠,更擅长游击。
一旦燕国直面这些敌人,那就必须分派出更多的兵力,去驻守燕国北部,狭长的边境线。
这对燕国而言,是一个耗费财力、物力、人力,却毫无收获的事情。
杨七沉默了足足一刻钟,才环视着众人,道:“你们不想因小失大,这朕能理解。但是朕考虑的,跟诸位却不同。”
众人一脸愕然,盯着杨七,等待下文。
杨七徐徐道:“放眼四方,无论是大晋、大蜀、辽国,他们皆不是我燕国一合之敌。特别是我燕国兵马更换了军备以后,战斗力提升了数倍,横扫了他们也不在话下。
但是,朕为何独留着大晋、大蜀,任由他们变强,却不做钳制,甚至也没有让他们上贡呢?
朕难道不知道,他们两国变强以后,会成为我燕国的大敌?
而朕为何又压着辽国,不惜让他们分崩离析?
难道朕不知道,辽国覆灭后,我燕国要面对数之不清的残敌骚扰?
朕都知道。”
杨七顿了顿,幽幽道:“朕对待他们三国,之所以用不同的态度,并非是朕的选择,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大蜀一路往西,在他们往西的道路上,有数之不尽的土地,任由他们掠夺。
大晋往西、往北,亦是如此。
如果我们把燕国的土地,比作是一盘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香肉。
那么大晋、大蜀在做的,就是将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这块香肉,变得更大更香。
如果有一日,他们返回来攻打我们燕国,那么只能说明一点。
那就是他们往西、往北,已经掠夺不到任何土地了。
那个时候,无论这片大地上,谁打谁。
这江山,终究是我汉家江山,我汉家男儿,会一直屹立在世界之巅。
就像是一群兄弟,在自家锅里抢肉,这肉最后不论是谁吃了。
都落在了我们自己人肚子里了。
但是,辽国不同。
他们没有向外扩张的心思。
他们往东,同样有数之不尽的土地,等待他们掠夺。
但是他们仿佛看不见。
他们的目光,永远落在我们中原大地上。
他们从没想过把我们这一片肉变大,他们只想着吃我们这一片肉。”
杨七环视众人,郑重的道:“你们告诉朕,如此不思进取的辽国,朕如何能留着它?”
不等众人回答,杨七斩钉截铁的道:“从燕辽两国停战起,朕只是问他们要岁贡,但朕可曾有说过,向他们禁售铁器,朕可曾有说过,禁止跟他们做买卖?
朕没有!
但是他们呢?
他们就像是一只家犬,不思进取,只想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甚至他们从没有伸出过手,问问他这个邻居,愿不愿意跟他们买卖东西。
如此辽国,朕留着它有何用?
它留着,是能帮燕国抵挡一些敌人。
可是没有了它,难道我燕国就抵挡不了敌人了?
朕反而希望,我燕国有一些敌人。
因为敌人能够提醒我们,不断的变大变强。
敌人能够让我们的兵马,时刻保持着战斗状态。
鸟尽弓藏、马放南山的事情,朕不愿意做,朕也不会做。
诸位皆在宋国担任过官员。
宋国立国不到五十年,各地兵马腐烂成什么样子,诸位应该知晓。
朕可以把江山打造成铁桶一般,但是朕却不希望,铁桶般的江山里,住着一群羔羊。
朕不希望,有一日,敌人的铁蹄踏破了燕国的铁桶,看到的是遍地羔羊。
朕希望看到的是,当有一日,敌人的铁蹄踏破了燕国铁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群眼珠子发红的野狼。”
寇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向敏中愕然的看着杨七,也没有说话。
唯有吕蒙正,皱着眉头低声道:“陛下,穷兵黩武,最终苦的只有天下百姓。”
杨七瞪起眼珠子训斥道:“穷兵黩武是会苦了百姓,可你有没有想过,纸醉金迷的安逸生活,会腐蚀他们,让他们变成羔羊?
朕情愿看着百姓们拄着刀兵饿死,也不愿意看到百姓们捧着金碗,被人吃掉。
魏晋南北朝时期,四千多万汉家子,不是被杀死,就是被吃掉。
朕不希望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
朕更不希望,有一日,敌人提着屠刀过来,百姓们跪在地上等着被杀。敌人们一边砍着他们脑袋,一边笑呵呵的互相比拼着谁杀的更多。”
“嘭!”
“他们敢!”
饶是寇准是个文人,听到这一席话,也是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的呐喊。
“闭嘴!”
杨七喝斥了寇准一句,寇准吓的缩了缩脖子。
对于寇准而言,他想不到那样的场面。
因为如今的燕国无比强大,威慑四方,周遭四邻只有被燕国打的份儿,没有打燕国的份儿。
可是对杨七而言,却不同。
因为他不是在跟寇准等人讲故事,他是在用一个又一个的史实在跟他们说话。
杨七拍着桌子,掷地有声的道:“朕不需要一个铁桶江山,这汉家江山,谁有本事谁坐。但是,朕要一个不屈的民族灵魂,一个永远敢于向一切从我们碗里抢肉吃的人伸出刀枪的胆色。”
寇准等人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杨七的话却像是有魔音,久久在他们耳边回荡。
一个不需要铁桶江山的皇帝。
古今中外,也见不到一个。
一个一心一意为民族着想的皇帝。
他们也没见过。
“咕嘟~”
寇准暗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沙哑的道:“陛下……您这是要成圣人啊?”
“你闭嘴,你给朕滚出去!”
杨七冲着寇准咆哮。
好不容易带动起气氛,一下子被寇准破坏了一半。
寇准干巴巴一笑,准备离开。
向敏中神色古怪的看着杨七,低声道:“臣……臣也是这么想的……”
“臣也是……”
吕蒙正尴尬的补充了一句。
杨七瞪着眼珠子,破口大骂,“你们都给朕滚……”
三个人对视一眼,灰溜溜的逃出了御书房。
他们不懂,不懂杨七这么做的目的。
在他们看来,一个不需要铁桶江山,一心一意为百姓,为民族的帝王,除了想成圣外,没有其他解释。
普天之下,能懂杨七的,也只有他自己。
两脚羊、南蛮子、汉奴、鼠尾辫、黄皮猴子、东亚病夫……
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字,都深深的刺痛着杨七的灵魂,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段屈辱的历史。
明明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民族,明明是世界上最朴实的一个民族,明明是世界上最坚韧的一个民族。
为何会沦落到被其他人欺负?
不应该是我们欺负别人吗?
杨七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圣人,也没想过当一个圣人。
他只想守着家里的一群亲人,无灾无病,简简单单的过货。
可是,就在他实现这个梦想的过程中,他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一国之巅,甚至有资格成为了世界的规则制定者。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为何不为这个民族做点什么呢?
长生不老这种逆天的事情,杨七不敢奢望。
他没办法顾忌到被他改变了的世界,千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只希望,尽所有的可能,把一切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里。
这个梦想有点大,甚至可以说是狂妄。
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
但是他没有放弃的打算。
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人去做。
没人去做,它永远也不会实现。
可是有人踏出了第一步,让人看清了前路,那么后来者就会自动的跟上。
“呼~”
杨七吐出了一口浊气,缓缓起身,望向了窗外湛蓝的天空。
没有人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只能负重孤独的前行。
就在杨七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同样有人望向窗外。
上京城外。
一行拼凑出的华贵的銮驾缓缓出了上京城。
銮驾正中华贵的马车上。
年幼的耶律嗣,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懵懂的开口道:“母后,为何朕觉得,这上京城外的天,比上京城里面的天更蓝?”
铁镜太后陪着耶律嗣看着天空,幽幽的道:“因为他够强,强到连天都要遵从他的意志。”
耶律嗣回过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道:“母后说的是燕国的皇帝叔叔吗?”
铁镜太后眼中闪过一道痛楚,她低声道:“皇儿,谁告诉你的?”
耶律嗣歪着脑袋道:“上京城里的人都在说,朕想不知道也不行。他们都说,朕的那位燕国的皇帝叔叔,是天底下最强的人。朕之所以还能在皇位上坐着,就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跟他相似的血液,只要他不点头,国内的那些鼹鼠们就只能蹦跶蹦跶,绝不敢觊觎朕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