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业到现在快一个月了。
天音阁在汴京城的乐坊里算是首屈一指,只是不同于别的歌舞风月场所,名人汇聚,实打实纯粹的“文艺沙龙”。
瑞新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红袖保安队长,玲珑杂务科长,我自然是文艺部长,默言跟我学琴,另外我们还雇了三个机灵的小伙计:昆子,小钱,二憨。三个小伙计人如其名,昆子相貌堂堂;小钱贼机灵,嘴巴讨喜爱赌点儿小钱;二憨老实敦厚。
我的密秘,家里几个弟妹心里都清楚。
瑞新心疼我,一日三餐非要亲自给我做:“姐,你咋能瘦成这样——”在我家大狗熊的细心喂养下,我终于丰润了些,只是腰仍旧不盈一握,腰带系紧了还能再系紧。
默言爱上了琵琶,我编了些曲子带她与我合奏。我的衣服都是默言缝制的,清一色湛蓝儒衫,默言十分懂事,美丽又聪慧,她不会说话却很爱笑,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
翠云长相秀气,性格却豪爽泼辣无比,又爱使拳脚,在这崇文抑武的汴京城,我真担心她嫁不出去,偏偏她还无所谓:“阿姐,你急什么急呀!你都不慌我慌什么!我管人家娶不娶我呢,要是有我看上的我就把他给娶了!什么?人家不肯,我管他肯不肯呢!哎呀,你别再跟我提那些酸不溜丢的文绉子,看得都烦人,听不懂他们叽哩咕噜地说什么!我要是找呀,一定找个会武功起码打得过我的。”
我发现红袖常常心不在焉,便跟她提起为她相门好亲事,她却不肯:“天音姐,你别操我的心了。”红袖虽然长得不及翠云和默言,但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就是性格有些冷漠通常不给人好脸色。我问她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她居然脸红了,支支吾吾不肯说。
我问过瑞新,这死小子对翠云居然没兴趣,红袖也不合他的眼,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眼界还忒高,要长得胖会做饭还得会唱歌,我烦了:“瑞新,你长得跟个熊似的,能把你嫁出去都不错了,你还要求这么高,我叫媒婆上哪跟你说媳妇儿去?”他一气:“哎呀,姐你咋老是爱瞎操心,我有钱还怕找不着媳妇吗,你别管了,过些日子我就给你领个弟媳回来。”
我们的天音阁生意相当不错。♀大宋的臣子俸禄相当高,熙熙攘攘的汴京城五湖四湖的大豪商随处皆是,玩够了风月都向往起我这里的高雅之所。天音阁分前堂和后堂,我弹琴一般在后堂,前堂有上下两层,一楼是棋室茶座,二楼是分隔的雅间供客人聊天叙旧用。茶是好,却也贵得吓人。
手头一富裕,我便忙着开了一家救济所,收容一些流浪无依的妇女和孤儿,挂牌“慈幼局”。因近年来频繁的自然灾害,慈幼局收容的孤弱越来越多,没多久整个汴京的乞丐都往我这里挤,我只好另找我大舅借了笔钱买下城外一座荒弃的大宅子稍做了修补,再请那些收容来的妇女照顾孩子,又请了个秀才为孩子们教书。
几下一加,开支庞大,天音阁的收入根本入不敷出。无耐之下,我开始接些外场的邀聘,为一些王孙公子有钱的“大老板”上门献技,收费自然是高得吓人,在汴京艺人界排行第一,谁叫我与众不同“雌雄莫辨”呢?幸好汴京最不缺的就是充满好奇心的有钱人。
这个时候,我与一人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汴京城有名的艺妓“白牡丹”。
她与我同岁,已经风月场混迹了上十年。私下里,我总唤她从前的闺名“冠芳”。冠芳原本家境富裕,她母亲从前也是一代名伶,出了青楼后嫁给高龄的富商陈大冲做了第十二房小妾,生下冠芳不久,陈大冲两腿一蹬就死了,再过个几年冠芳她娘也撒手人寰,落下年幼的冠芳无依无靠,成天被十来个姨娘欺辱。冠芳自小长得美艳,几个好色的哥哥成天打她的主意,逼得十二岁的冠芳离家出走,辗转漂泊多处最后还是被恶人拐卖到妓院,妓院老板见她身段好人又聪明,便请了舞师调教她,从十六岁开始,她就是闻名汴京的花魁娘子。如今,冠芳“年纪大了”,汴京城里名伶频出,像有名的刘师师,陈玉英都是十**的花样好年华,去年的汴京花魁赛冠芳被她们挤下了前三甲。
她虽栖身在青楼,我却十分佩服喜欢她。
她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爱憎分明敢爱敢恨。听说我开了慈幼局,她竟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全掏给了我:“天音,这些你都拿去,哎呀,这是我资助的,你看不起我吗?”
她历经人世的沉浮与悲苦却始终乐观:“嗨,生死由命,钱都是身外之物,天音,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掏心窝子的姐妹,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于是,我的故事除了前世和上古那些“天机”,基本上都掏给了她。♀当我把人皮面具揭下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差点咬了舌头,最后咆哮着手将我的脸摸了半天:“天哪,这余子岩怎么把你的脸整得像妖孽一样?”
我们比亲姐妹还亲,套用前世的一句话:一条裤子两人穿。
“冠芳,过些日子我凑够钱就为你赎身,你老待在那地方不是个事。”
“嗨,我在那边儿也能挣不少缠头,再说我那个乐坊只卖艺不卖身。”
我不信:“真的吗?”
她一笑:“假的,哈哈,说是不卖身,谁信呢?踫到些达官贵人缠着你带人来砸场子闹事,那也是没办法的,这些年我早习惯了。”
我捂着头心里难受:“冠芳,我一定要为你赎身,到时候我们再开个真正的乐坊,收容那些有才艺的民间艺人表演,谁再敢来闹事,我就——”
她嘻嘻逗我:“你想阉了那些坏蛋不成?”
最后我们笑成一团,我说我把那些死色鬼赶出去总成了吧?
她曾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毕竟一个女人总不能单身过一辈子,我打断她:“还说我,你自己呢?”
“别赖,快点跟我交待!”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事,不是被人赶了,就是被人休了,再不就是被人抢了,现在又混得不伦不类的。?”
“胡说!他们都是瞎子浑蛋!这事我来跟你操心,偌大个汴京城,我就不信找不出个让你入眼的才子来!对了,那范大人拿你当妹妹一样,你不是说他桃李满天下么?我去求他为你再说合一个!”
我赶紧堵住她的嘴:“别别别,他已经被皇上派去振灾了。要不,我给你讲讲范大哥的事情?”
“好啊!你说,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听你说一夜好不好?”
我告诉她,范大哥的亲生父亲死得早,母亲抱着两岁的他孤苦无依,无耐下改嫁到长山县一户朱姓人家,他原名曾叫过“朱说”,一直在朱家长大成人。范大哥小时候读书极为刻苦,常去长白山上的寺庙寄宿读书,他每天只煮一碗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蘸些醋汁,吃完继续读书。连僧人都觉得他生活过得太苦,可他对这种清苦生活毫不在意,只把全部精力放在书中,以书为乐。几年后,范大哥几乎把长山县的书读了个遍,一个偶然他发现自己原本竟是范家之子,这些年来全靠朱姓继父的关照在生活。这件事令范大哥深受刺激,他脱离了朱家,不顾旁人的阻拦,流泪毅然辞别母亲离开长山徒步求学去了。
冠芳听到这里不禁砸舌:“啊?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天音你那么敬重他。”
“我敬重他可不仅仅是因这些。”
我接着告诉冠芳,范大哥后来去了应天府苦读多年终于高中进士,调往泰州当盐官,没多久他就发现当地多年失修的海堤已经坍圮不堪
,不仅令盐场亭灶失去保护的屏障,广阔的农田民宅也屡受海涛威胁,若遇上大海潮汐水淹泰州城,成千上万灾民就会流离失所,官府盐产与租赋都蒙受损失。
为此,他上书给江淮漕运张大人痛陈海堤利害,建议在通州、泰州、楚州、海州沿海重修一道坚固的捍海堤堰。工程虽极其浩大,为了长远,张大人还是表示赞同的便上奏了朝廷。范大哥被任命做兴化县令,全面负责治堰。
在兴化,他一待就是三年。范大哥率领着来自四个州的数万民夫奔赴海滨,可治堰工程刚刚开始不久便遇上夹雪的暴风,又赶上一场大海潮,那场海难吞噬了一百多民工的性命!有人开始造谣,也有人开始退却,连许多官员都认为这是天意,这海堤建不成,主张取缔原议彻底停工。
事情报到京师,朝廷也踌躇不定,范大哥临危不惧号召众人坚守护堰之役。当时,大风卷着浪涛冲到他腿身上,兵民们纷纷惊避,官吏也惊慌失措,只有范大哥和他的至交好友滕宗谅依然顶着海潮从容不迫,众人见他两人泰然自若,惊慌才平定下来。
经过范大哥的努力感召,捍海治堰又全面复工。几年后,绵延数百里的悠远长堤,便凝然横亘在黄海滩头,盐场和农田的生产从此才有了保障。往年受灾流亡的数千民户,又扶老携幼返回家园。人们感激兴化县令范大人的功绩,都把海堰叫作“范公堤”。兴化县不少灾民,竟跟着范大人姓了范,这一忙下来,范大哥一直拖到三十五岁才成亲,最后调回京师当了大理寺丞。
“原来是这样啊!”
“嗯。”
“那后来呢?后来就在汴京当大官了么?”
“大理寺丞只是个小官儿,后来他母亲去世,范大哥回老家服了三年母丧,受晏殊大人之邀去了他年青时曾求学过的应天书院,做了书院的老师。为了便于教务,他搬到书院住,还制定了一套作息时刻表,按时训导学子读书。应天府书院的学风没多久就焕然一新,前来就读的人络绎不绝。范大哥总是热诚地接待这些迢迢而来的学子,不倦地捧书为他们讲授,用自己的微薄的俸禄招待他们吃饭,以至自己家中窘迫不堪。经他指教和影响过的很多学子,往往都各有所成。范大哥不仅文韬武略,连曲诣都不在我之下,只是不像我这般术在专攻罢了。”
“天音,你怎么知道范大人这么多啊?我见你们相谈的话并不多呀?”
“这些都是稚圭从前告诉我的。”
她调笑我道:“哟,开口闭口都是稚圭稚圭的,那韩大人不也比你大吗?你怎么不喊他韩兄或者韩大哥?死丫头,快跟我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喜欢他?哎,别说,天音,依我看那书呆子韩琦好像对你有那么点意思嘞,他虽然来你的茶馆少,不过每次来都死盯着你看。”
我狠狠搔了冠芳一顿痒痒才令她住嘴。
我们俩就是这样,常常同塌而眠一说一夜。有时候我跟她开玩笑:“冠芳,你又是不想嫁又是说你嫁不出去,要不这样我就一条心做个男人,把你给娶了吧?”
她忙搡上我一把:“呸呸呸!谁要嫁给你呀?不就是面皮子长得好一点儿么?词不会填词,诗也不会作诗,画个画更是让我看得一头雾水还说什么抽象,手无缚鸡之力吧个子又矮。”
我哈哈大笑:“莫非你喜欢高大威猛的?”
她笑得乱颤:“别说!哎呀我心里有人啦,有机会我带他来见你!”
我一愣:“原来,你这小妖精还真有心上人啦?快说是谁,那坏小子怎么还不来娶你?”
她忙打发我:“哎呀,别问啦别问啦,日后你就知道了。天音,说实话,我觉得韩大人真不错,你俩站在一起别提多相配了,不如我寻个空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赶紧掐灭她这个念头:“千万不要,不然我可跟你翻脸了啊!他现在在开封府里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夜里她悄声对我抱怨:“天音,你真美,比我还好看,你真讨厌哪!”
我一笑,接而伤感起来:“傻瓜,再好看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你不是常念什么,宝镜似空水,落花如风吹么?”
哎,芳华二十二的汴京城俩“老”女人,以后嫁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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