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车前挂的灯笼被风雪打得不住摇晃,此时沿途灯火通明,大明宫内所有的宫人、内侍都被叫起,一边为先帝发丧,一边筹备新君登基,好在这些人也同样经验丰富,虽然事起仓促,但各司其职,倒是忙而不乱。
程宗扬靠在车厢上,一手按着额角,闭上眼睛。一夜惊魂,此时终于告一段落,自己又一次全身而退。
可惜隐患尚在,不然自己此时已经可以放松下来,把所有琐事都抛到脑后,好好睡上一觉。车窗的软帘被掀开一线,一条赤红的血藤游动着钻入车中,接着又是一条。
片刻后,密密麻麻的噬血藤在车内蜿蜒蠕动,粗细不一的藤身彼此交织,原本藏在车底的两只血茧,此时被悬挂在车厢内。
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震荡,在寝殿时,程宗扬一直小心戒备,防止噬血藤被李辅国暗中催动。
突然间反噬己身,但那颗噬血藤元种一直停留在气海中,安静无比,反而是许久未见动静的阴阳鱼从气海中浮出,绕着它游动不已。
细密的血藤蠕动着分开,露出鱼玄机苍白的面孔。程宗扬此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她还给鱼朝恩,但辞行时,鱼朝恩正在整饬重新接手的神策军。
李辅国在宫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光是清理他在军中的手下,就颇为不易,程宗扬连人都没见着,只听说老鱼被李辅国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自家也挂了彩。
但他不顾伤情,忠勤于王事,又是李辅国欲除之而后快的对手,于是和仇士良一样,颇受新君信重。没见着人,自己只能先把鱼玄机带走。
鱼玄机可以考虑还给老鱼,但另一个齐姐儿,程宗扬可没打算还,她跟自己作对多年,好不容易才逮到活的,怎么可能放虎归山?让她以后再变着法的来害自己吗?至少也得等小紫回来,先收了她一魂一魄再说。死丫头,你在哪儿呢?程宗扬又是一阵揪心。
他倒不觉得小紫真会出什么意外,以死丫头的智商和变态的水下生存能力,世上能欺负她的存在可真不多,可是一去这么久都没个消息,免不了牵肠挂肚。
此时自己的家眷大都去了十六王宅的安乐公主府,但袍服应该还留在宣平坊的家里。于是高力士驾车从大明宫西侧的右银台门驶出,沿着大明宫与太极宫之间御道,笔直向南。驶到东宫所在的凤凰门时,一群身着黄衫,品秩颇高的太监忽然从门中蜂拥而出。
他们各自骑着快马,在门外一哄而散。高力士勒住马匹,避开这帮狼奔豕突的内侍,忽然扬声道:“刘三,你跑什么呢?”正打马狂奔的刘光琦扭过头“高力士!妈逼的你怎么在这儿?”
“大半夜的,你瞎跑个啥?出来遛马呢?”“你没听说吗?王爷倒了!妈逼的不跑等死啊?”刘光琦叫道:“咱家去投平卢!这辈子怕是都见不着了!带钱没?给俩!”
高力士掏出钱袋丢了过去“拿着!”刘光琦一把接住,往怀里一揣,叫道:“妈逼的你以后当心点儿啊!别让我回头还钱,找不着你!”“放心吧你!”
“走喽!”这些李辅国昔日的爪牙如同丧家之犬般各奔前程,一大半都是投往各镇。尤其是魏博、平卢、淮西这些自行其事,视朝廷如无物的强藩。程宗扬心里发沉,这帮内侍如同纷飞的火星,天知道溅上哪处干柴,就会迸发出燎原之势。
晚唐时节,攻进长安,逼得唐皇仓皇逃蹿的藩镇兵马可不是一回两回,生生将这座世间第一大城打成一片瓦砾,偌大的大明宫和太极宫都被打得荡然无存。
任由他们流窜各地,只怕真要出乱子。可此地一处逃散的内侍就有上百人,从大明宫和太极宫,再到长安城内外各处宫苑,不知有多少宦官已经闻风逃遁。
别说神策军这时还乱着,就算严阵以待,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北司诸宦,也未必能下死手阻拦。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视没走多远。
就看到一群黄衫内侍风卷残云一般从南边溃散过来,有些往北,有些往东,没头苍蝇一样乱蹿。马车避开溃散的人群,继续向南,还没驶到第一个街口,远远便听到一声惨呼。一名内侍打马试图闯过街口,却被一箭射中面门,仰身堕地。几名坊卒呼喝着上前,用刀叉把尸体扒拉到一边。
一名黑甲将领策马而立,持弓喝道:“今日宵禁,可有谕令!”程宗扬想起来卫公倒是给过自己一支令箭,可惜没带在身上。驾车的高力士已经认出那将领,尖声道:“嗣业大将军!这是侯爷的车!”
这名字听着耳熟,似乎在天策府见过,程宗扬探出头,打了个招呼,果然是李嗣业。他立马收起弯弓,兴冲冲策骑上前,咧开大嘴亲热地笑道:“嘿!程侯咋走了这边?哦!仙居殿离这边近!哈!我可听说了。
侯爷一刀劈了李辅国那贼厮鸟!啧!干得漂亮嗨!”李嗣业乐得够呛,程宗扬哭笑不得“我回去一趟,能通融吧?”
“嘁!瞧侯爷说的!”李嗣业拍着胸口道:“我给侯爷开路!”“不用,不用。”“鸟!客气个毛!走着!走着!”李嗣业指挥坊卒,让他们搬来木制的拒马,把路口给封上,然后风风火火带着马车往宣平坊赶去。
密布在车内的血藤已经收了起来,两只血茧被塞到车厢一角,程宗扬倚着车窗,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嗣业聊着天。
“刚接到的口信,说李辅国造反,被侯爷斩了,为防着他的人狗急跳墙,卫公让把路口都封上。”
李嗣业是个敞亮人,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本来我们府上的兄弟就守着路口,禁止通行。半个时辰前,那帮没卵子的货老高,我可不是说你啊。”
高力士翘起兰花指“哎呦喂,你就说呗。”李嗣业打了个寒噤,扭头道:“那帮没卵子的鸟货就跟炸了窝似的,一群一群往外跑。我这边截住几个,还跑了不少,估计再往南是出不去了”
长安城北边是大明宫和原本的大内太极宫,一百零八坊大多在南,天策府诸将清理完各坊,带着坊卒封锁坊外的大路。
但北边一带就鞭长莫及了,能拦住一部分就算是赚的,毕竟天策府只有二三百号人,放在长安城近二百万人口中,连洒胡椒面都算不上,而各处宫苑,单是宦官就有数万,足足是天策府数百倍。有李嗣业带着。
自然无人拦截,一路穿过数处关卡,终于回到宣平坊。程宅的家眷都已经疏散到各处,门外各路守卫还在。
这一晚又是钟声,又是喊杀声,又是各处封禁,又是百官齐出,弄得童贯等人也是人心惶惶。
这会儿好不容易等到程侯爷回来,都急忙上前问安,打听城中的情形。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告诉他们唐皇驾崩,宫里有人造反,如今已经平定了,等天亮新君将在含元殿继位。
这些都属于唐国内部事务,跟大伙儿没关系,小心别卷进冲突就行。倒是晋使、秦使,还有昭南的使节,得收拾收拾。
一会儿上朝。谢无奕就待在石超家里,秦国的护卫却找不到自家使者,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在程侯说了一句,秦国的徐大使已经入宫,让他们赶紧把袍服送去。
程宅能动的都已经分别赶往十六王宅和宫中,宅里只剩下原本石超的护卫,受伤的范斌看门。
程宗扬打了声招呼,让高力士把马车停到院内,自己回到内院找到衣物,胡乱往腋下一卷,然后跃进那口深井。片刻后,程宗扬出现在了已经改成家庙的法云尼寺中。
寺内坟茔尚在,风雪下,一片凄清,他去庵堂取了香火,在坟前上了炷香,默默立了片刻,随即原路返回,重新登车。程宗扬费力地套着衣物,心下不禁感叹,就过了几天衣来伸手的日子,自己穿衣服居然都有些生疏了。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仙居殿位于大明宫西北方向,出宫时走的西边,此时再回宫中,直接去含元殿,走的大明宫正门望仙门,等他好不容易换好衣袍,马车已过了东市。程宗扬心下一动“往东。”高力士道:“侯爷。
这会子再绕路,怕是要耽搁时辰呢。”“赶得及!”程宗扬道:“去永嘉坊。”永嘉坊,皇图天策府。天策府诸将倾巢而出,偌大的天策府几近空堂。外着青袍,内披玄甲的卫国公李药师立在大堂内,负手望着一幅铺满了整面墙壁的地图。
图上绘制着大唐二百九十五座州府,一千四百五十三县,以及国中的高山大河,雄关险隘,还有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四十八处藩镇。
其中魏博、淮西、平卢等二十一个藩镇用朱砂标记,字迹透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李药师清楚记得,仅仅六年之前,这些不向朝廷申报户口,缴纳赋税的藩镇还只有十五个,合计七十一州。
短短六年间,如今已经有二十一个藩镇,合计一百六十八州超过唐国一半的地域都不再向朝廷缴纳一铢钱、一寸布、一粒粮。
甚至有些强藩连镇内的官吏都自行任命,俨然如国中之国。如今朝廷每年的赋税,全靠东南八镇四十九州支撑,而朝廷用度依然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在北司南衙操持下,一味粉饰繁华。
更可笑的是,唐国需要发饷的军士合计八十三万,除了十八万神策军由朝廷直辖,其余六十五万大都由各藩镇节度使掌管,一旦欠俸,立刻闹饷哗变,为祸百姓。
这意味着那些兵强马壮的藩镇,一边堂而皇之地向朝廷伸手要钱养兵,一边倚仗朝廷养的兵马来对抗朝廷,肆行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