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齐的脸色猛然变得苍白,脊背却努力挺得直直的,并不答言,只将目光转向了柳絮,吃力地低声道:“絮儿,我家里出了事,我的确没资格在现在跟你说什么,可是,如果就这样让你嫁了,我,我……”他痛苦地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令人窒息。
柳絮缓缓撩开大红盖头,默默地瞅着冯思齐的一头乱发和清瘦的面容;继而又把目光移到宋少陵脸上,定定地瞅着。
宋少陵忽然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的慌乱起来。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不错眼珠地望着柳絮,柔声微笑道:“絮儿,时间到了,我们该进去了,客人们都等着呢。”说着,就上前一步要放下轿帘。
柳絮却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宋少陵低头瞅着那只纤长细白的小手,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绝望之感从每个毛孔缓缓渗了出来,他低下头,在柳絮耳边哀恳地哑声说道:“絮儿,你不能离开我!我,我爱你!你忍心让我从此孤家寡人么?”
柳絮震动地抬眼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忍。但是,她紧咬着嘴唇,最终却是轻轻吐出几个字:“少陵,对不起!”
她将大红盖头慢慢扯了下来,细心叠好,轻轻放在坐垫上,便一低头走下了花轿。
她站在瑟瑟寒风中,抬手从头上摘下那只宋少陵送她的凤钗,轻轻递还到他的手中,复又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再次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慢慢退后了两步,转身与冯思齐并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少陵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珠钗,脸色青白,眼睛充血,神情极是吓人。他紧咬着牙关,见柳絮和冯思齐已走出了三五步远,忽然雷霆震怒,抬手就从身边侍卫腰间拔下佩枪,对准了柳絮的头,清冷而痛楚地叫道:
“你一定要跟他走?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吗?你对我难道一点点都不留恋?好!我成全你,这就送你们上路!”
四面八方立时传来一片惊呼,有胆小的妇人吓得惊叫着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柳絮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宋少陵,神色和缓,却一言不发。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柳絮的额角,宋少陵瞪着充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她,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遭一片死寂。忽然,他颓唐地垂下枪口,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地冷冷说道:“你们走吧。”
柳絮和冯思齐交换了一个震动的眼神,柳絮喃喃叫道:“少陵!对不起,全是我的错……”
“滚!”宋少陵低吼一声,声音打着颤,“趁我没后悔之前,快滚!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柳絮住了口,咬了咬嘴唇,又冲他的背影深深一躬,便转过身同冯思齐毅然决然地急步离开了。
两个人坐上了一辆洋车,并排而坐,却相对无言,都有一种浮生若梦之感。
“絮儿,我真没用,我一直在让你受委屈……”冯思齐满心的愧疚无以言表,讷讷地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方设法去找你,可是门口都有兵守着,我进不去。实在没办法,只能等在今天送亲的路上……”
“陶小姐呢?她现在人呢?”柳絮低头抠着手指头,缓缓说道。
“她!”冯思齐听到陶丹桦的名字,几乎目眦睚裂,悲愤地说道:“我认识的那个陶丹桦,不是现在这个阴暗,攻于心计的女人!我跟她分手的这两年,她居然变成了这样,我真的不敢相信!”他缓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愤的潮红:“事实上,我们在茶食店门口跟她的那次“巧遇”也是她精心安排好的,而且她当时肚子里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了……”
“啊!”柳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么,她……”
“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候,在英国,她认识了一个东洋男人。然后,她就跟那个男人走了。后来,她怀了孩子,那男人却不要她了。大概她对那男人还是念念不忘吧?居然想把他的孩子生下来,于是我就成了她最佳的猎物……”冯思齐自嘲地说着,声音悲怆而无力。浓浓的挫败感让他在短短的时间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天,我从天津回来,管家拿着那两把钥匙来找我,说你再也不会见我了。我想,也许是她找你去说了什么,就去问她,她拒不承认。谁知当晚她忽然肚子痛,孩子小产了。小产的胎儿已成人形,至少有四个多月了,而我们结婚才两个月。”
柳絮嘴里咬着手指,大睁双眼,听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冯思齐继续说道:“看见孩子没了,她忽然发了疯一样,又哭又笑,又叫又喊,把这些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包括她去找你。”
“絮儿!”冯思齐忽然抓住她的手,吃力地低声道:“我,我没有跟她圆过房,从结婚第二天就没住在一起,你相信吗?我一想到你,我,我就做不到……”
柳絮脸上红了红,无言地垂下头,喃喃说道:“陶小姐,也挺可怜的……她现在在哪里?”
“她父母把她接走了。”
“那你们一家人,现在住在哪儿?听说那宅子已经……”柳絮小心翼翼地问道。
“原来垫进去的那一大笔款子已经打了水漂了,宅子被查封了还帐。现在,全家人赁了一个小院子住着”,冯思齐脸上涌现出一种难言的羞愧,茫然说道:“我在这样窘迫的时候把你从宋旅长身边抢过来,你会怪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形。厂子里现在也没钱开工,即使开了工那些布匹也是堆在仓库里卖不出多少去,现在市场上全是日本布,花色又好,价格又低……”
柳絮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失神的眼睛,分明感到他的双肩上压着如山的重荷,整个人几乎快被压垮了。她从心底热了起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温柔地,却又用力地摇了摇,微笑道:
“不怕,房子小一些怕什么?够住就行了。工厂如果真的不行了,你们在乡下不是还有地吗?就回去种地也一样能生活!还能饿死人不成?”
冯思齐抬头感动地望着她,眼睛里焕发了一些光采,轻声道:“可是,以后要你跟着我吃苦了,我心里真是难受……”
“有自己的地种也能算吃苦?”柳絮故意夸张地皱着眉摇头说道:“你从来没挨过饿吧?你知不知道两天才能吃到一小块红薯是什么滋味?”她摇头叹息道:“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就别在我面前提吃苦两个字了。你所说的这些,在我看来简直都不算什么。比这再苦一百倍的日子,我也过过。”
柳絮低着头,神色渐渐惶然起来,喃喃道:“我爹还不知道呢,他还喜滋滋地等着我三天回门呢,这要知道了,真要把他气死了。怎么办才好……”
“我们俩去给他老人家跪下,求他原谅,哪怕跪一天,两天!或者,我入赘到你家也行,我甘愿给他老人家做儿子,侍汤奉药,养老送终,以弥补我犯下的这些过错……”冯思齐眼望着柳絮,诚心诚意地说道。
“真的?你能到我家来?那我爹一定能高兴!”柳絮听他这样说,眼睛里先闪现出两簇惊喜的光芒,继而又摇了摇头,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不可能。你家里人不会同意的。”
冯思齐没再说话,洋车夫不紧不慢地向前跑着,等他俩语声稍歇,便回头问道:“先生,太太,咱们去哪儿?”
冯思齐想了一下,道:“先去东安市场”,他转头看着柳絮,有些微微的心慌,道:“伯父平日里喜欢吃什么?我多多地买一些,然后我们俩进门就给他老人家跪下。”
“我爹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高兴了也不过是打发小六儿上东安给他买个热火烧夹爆羊肉吃吃罢罢……”柳絮心神不属地说着,心里也开始慌乱起来。她简直不敢想一会儿回到家里,柳承贵看见了她,知晓了她竟然从婚礼上逃了出来,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两个人对望一眼,勉强冲对方笑了笑,互相打着气。
两人坐着车转了一圈,不仅买了热烧饼夹爆羊肉,还买了茶叶,烧鸡,酱肉;又绕到内联升买了两双鞋。冯思齐瞧着两大包东西,故作轻松地说道:
“老爷子的那杆烟袋我瞧着用的时间也不短了,要不然,我帮他换一个吧?”
柳絮默默地瞅了他一会,轻轻地却又坚决地说道:“别拖延时间了,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走吧,现在就回家去!”
冯思齐点了点头,两人分雇了两辆车,前后相跟着向柳家行去。
洋车一路穿街过巷,拐过一个街角,前面便是柳家的院子。柳絮坐直了身子,正要吩咐车夫跑慢些,前面就到了,一抬头,远远地却发现自家的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在那里指点着,议论着。见柳絮在门口下了车,那些人忽然住了口,将目光齐齐地望到她身上,神情中既同情,又鄙夷,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东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