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奎因
奎因恢复了知觉,她正以一种不可能实现的角度站立着,向下——或者是向上?——望去,望向一座城市没有颜色的轮廓。
“你不恨我,你不恨我,”戴克斯念叨着,“我知道的。”他以一种同样不可能实现的角度站在她身边。黑暗从身后包裹着他们,围绕着他们,和下方灰色的城市轮廓融合在一起。黑暗和光明相接的位置非常倾斜。奎因确定自己就要穿过那水一样的灰色天空坠向下方的建筑物。
戴克斯的头上没有斗篷,眼神也十分冷静。他一直戴着意识集中器,不是吗?
“你不恨我。”他重复道。
奎因的手放到了嘴边,留意到自己一直在说话。“我恨你。”她说道,她知道,自己一直在反复重复这几个字。
这一次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中一定有什么不同,因为戴克斯好奇地看着她,问道:“你的意识又恢复了吗?”
奎因想回答是的,但是事实上她觉得她并没有完全恢复对自己的控制。她没有迷失,就像她在虚无之地应该的那样,但是她感觉自己变得迟钝了,她的意识被他们所处的奇怪空间弄得迟钝了。他将我带到这里,带到某种世界之间的场所,好让我不对他生气。
她为什么要生气呢?她望着身后的黑暗,直到记起来:她最后看到的是谋杀。守望者们对一群探寻者进行了血淋淋的杀戮,而她则飘走了,什么也没有做。她仍然能够看到那些死人的脸,他们的眼睛瞪向黑暗之中……
奎因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别哭,拜托你,”戴克斯低语道,“我们无法阻止她,无论如何她都会杀掉他们的。这就是那些人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原因。他们永远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而他则拒绝控制他们。”
她不想听他的疯话:“我本来可以阻止他们的。我拿走了推拉器,我以为把它放在阳光下晒可以为它充电,但是它无法正常开火。”
戴克斯摇了摇头:“在虚无之地,复杂的武器无法正常工作。他们需要太多现实世界的能量了。我没有解释过这一点吗?所以,你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推拉器开火了,但是接下来它毫无反应。”
“你全都看到了?”奎因以为戴克斯在她和守望者们交手之前早就离开了。
他向她俯下身去,他很高大,很强壮,忧心忡忡的。他把一滴眼泪从奎因脸颊上擦掉了。“我不会让她伤害你了,这一次不会了。”
奎因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他的温柔、他亲密的声音,这些都让人发狂。即使她的意识还不完全听从自己控制,怒火还是冒着泡浮了上来。
“你什么都没有做,戴克斯。你应该帮我的。你应该尝试救救那些人的。”
“奎拉——”
“我不是奎拉!别再试图亲吻我了,别再表现得好像我属于你一样。你是一个懦夫!你强迫我把忍留在了彼处,她也许会杀掉他。”
现在她止不住眼泪了。她转过身避开戴克斯,抱住了自己。她在高处;在她移动的时候,下方的城市在她的视野中晃动,立即她就感到眩晕和恶心了。她紧紧地闭上眼睛,眼泪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戴克斯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空洞:“我不认为她会杀掉他,她只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喜欢他们这样。”
“太棒了,真令人安心。”
“我知道我是一个懦夫。但是如果我在准备好之前就面对她,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在看到她时我迷失了自我,我会失去我的机会。”
“她是谁?”奎因问道,她的眼睛仍然紧闭。一个奇特的想法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你爱过她吗?”她转向了戴克斯,“在她年轻的时候,你认识她吗?你已经在彼处停留了这么长时间了吗?”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我确实
爱过她。”
“她就是奎拉?”
戴克斯几乎露出了微笑,但是这个笑容变成了某种作呕的表情:“不,她不是奎拉。上帝啊,她不是。”
他坐下来,不过他坐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奎因说不上来。他像她一样悬浮在半黑暗之中,褪色的城市倾斜在他们下方。她双臂交叉,站在他面前。
“那么,她是谁?”
他摇了摇头,显然无法言语。他的目光又从她身上收回到他那将自己困住的内心世界了。
奎因想要因为他的疯癫和秘密而恨他,但是即便是在她生戴克斯的气的时候,她也无法将他想成一个邪恶的人。这个想法无法持久。在他的疯癫之下,戴克斯给她的感觉很……正派。这是她能够形容他的唯一用词。他就像是一个过度生长的苹果树,树的枝条虬结在一起,满是死掉的木头和腐烂的果实。如果你能够将所有这些坏死的部分修剪掉……
她只需要让他一直说话,他就会再一次找回自己的神志的:“你是怎么将我从战斗中拖出来的?你带着我来到了他们上方。”
奎因看到他的思绪逐渐地回到了她的身上。“我对虚无之地了如指掌,”他喃喃低语,“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没有上与下,没有空气,没有光,只有你带来这里的东西。你明白吗?你带来了光,于是光便可以照明,你带来了空气,于是在你认为空气持续存在的时候,空气便可以持续存在。是你将你的方向感和重力感带来了。要把你向上拉,我只需要改变我自己的方向定位,因为这里没有‘上’,只有我所在的位置。”
像他说的这样似乎有道理,不过奎因猜测,在她能够正常思考的时候,这些话就会不那么有道理了。
“也许我们本来也救不了他们,”她不情愿地承认道,想起那些恶毒的男孩和他们可怕的武器,还有战斗一开始时忍瘫倒的样子。那些探寻者漂浮在无限之海当中,根本就没有一丝生还的希望。她再一次拼命忍住眼泪。“但是我可以救下他们中的几个。”
“而这将以你的生命为代价。”
奎因无法对这一点进行争辩。她没有仪式剑,在推拉器失灵之后,她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即便如此,她仍然可以试一试。
“她是谁,戴克斯?”她飞快而又温柔地问道,希望可以让这个问题绕过他的防线。
戴克斯的眼睛四处乱瞟,仿佛他真的是身处一个迷宫之中,跟随着一条线索,好看看它会将他带到何处。“她是玛吉。”最终他说道。
“不是——不是约翰的外祖母吧?”她从来没有见过约翰的外祖母,约翰给她讲过这个性格刚烈的女性的故事,玛吉统治了他的整个童年。
戴克斯嘴角翘起:“有可能。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个约翰,但是玛吉抚养过许多孩子。”
奎因将脸埋到手中,试图整理好思绪:“你太令人困惑了,戴克斯。你在说谁?”
他并不作声,看上去同样迷惑。当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时,他打破了沉默:“你知道这座城市吗?”
奎因抬起目光,向下望向歪歪斜斜悬在他们下方的这座灰色城市的风光。她一直避免直视它,因为这么高的高度可能会令她动弹不得,但是现在她扫了它一眼。
“是伦敦。我们真的悬在它上方吗?”
“对也不对。”他又试着解释了一次,“这就像是我的通道一样,只是它更像是一个位于虚无之地和真实世界之间的气泡。”戴克斯向身后的黑暗和下方的城市挥了挥手。“你可以看到它的两面,就像通道一样,我在这里不需要意识集中器。过去我会像这样望着这个世界,一望就是许多年。”
“许多年?”
“那个时候,这座城市和现在不一样。那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连看着这么一点儿的真实世界都做不到。”戴克斯碰了碰奎因的肩膀
,用乞求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搜寻着。“现在我已经好多了。我和你一起去了露天场所,我还可以看着天空了。”
“那只是偶然。”奎因指出这一点。
他无视了这句话:“当我第二次在虚无之地看到她的时候,我没有彻底崩溃。我以为我会,然而我没有。”
奎因又尝试了一次:“对你来说,她是谁?”
戴克斯在望着城市,但是几分钟之后,这个问题仍然在他们之间悬而未决,于是他凝视的目光又转向了奎因。“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只是在摸索着寻找要怎么来述说,这就像是一个盲人身处一间不熟悉的屋子里一样。”他顿了顿,然后说道,“当戴斯蒙德死去的时候,她也在那儿,在奎拉死去的时候也是。”
他继续说着,棕色的眼睛和她的眼睛对视,他的话语像梦中的思绪一样流淌。奎因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她是听到他出声讲话,而不是在脑海中直接听到他的思想。也许,她在外部世界和自己的脑袋里同时听到了他的话。
“戴斯蒙德和奎拉的女儿叫阿德莱德,”他低声说道,“马瑟斯恨这个小姑娘,也恨透了奎拉。在他和戴斯蒙德的一生当中,他们两个一直形影不离,兄弟二人共同面对这个世界,而奎拉改变了这一切。马瑟斯认为,奎拉不允许戴斯蒙德有自己的主意。他认为是奎拉在替戴斯蒙德作出决定。阿德莱德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了,因为戴斯蒙德对女儿的爱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了。”
“而且,奎拉也确实改变了戴斯蒙德。现在他更多的注意到马瑟斯的缺点,马瑟斯对危险之物的着迷。兄弟两人发生了争执。马瑟斯坚持不允许戴斯蒙德教授奎拉他们所知道的那些东西。戴斯蒙德不可以将他的石质圆盘给她看,不能将虚无之地的事情告诉她,也不可以教她使用任何一种武器。不允许奎拉接受训练,虽然他们已经训练了许许多多其他人。马瑟斯拒绝让奎拉成为一名探寻者。他们的父亲赞同他——只是为了维持两个儿子之间的和平。而他们的母亲也出于自己的理由而同意马瑟斯的观点。”
“戴斯蒙德认为马瑟斯心怀怨恨,十分可憎。”戴克斯的目光有一瞬间回到了现在,奎因看到,在他的眼神中,自我防御一闪而过。“他也确实充满了怨恨。他们两个吵了两年,有一天,他们终于不只是争吵,他们打了起来。然后……然后戴斯蒙德被杀害了。”
杀害这个词在两人之间悬着,十分沉重,要求他们对它有所回应。在戴克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在他内心和记忆的迷宫中穿行时,奎因和他身处的这个幻想被一个单词击破了。
“戴斯蒙德被杀害了。”奎因重复道。
“没错。”
“你还活着,戴克斯。你并非来自黑暗时代。听听你自己是怎么说话的。”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她把手指抵在戴克斯的脖子上,感受他有力跳动着的脉搏:“你还活着!”
对此他没有作出任何回答。事实上,当他的目光从伦敦的风景转到身后的黑暗,再回到奎因身上时,他看上去十分困惑。她可以读到他双眼背后的想法:我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奎因重新看了看伦敦朦胧的轮廓。先前她以为伦敦是静止不动的,但是当她透过空间异常点翻涌的“帷幕”窥看时,她看到它其实处于动态之中。有街上的车流前进所产生的模糊影子,以及建筑物上明明灭灭的灯。她正注视着的是延时摄影中的城市,时间飞快地前进。下面的交通正在运行,太阳也在灰色的天空中移动。
“现实世界真的运转得这么快吗?”她惊慌地问道。
“没错。”
“从我们离开之后过了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
“戴克斯,那些男孩在屠杀那些人!忍也孤立无援。”奎因抓住他的圆盘,“带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