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约翰
约翰在半夜醒来,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弄醒了他。“旅行者号”发动机的嗡嗡声令他感到安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和他一起生活在飞艇上时的夜晚。约翰卧室的天花板被夜空淡淡的光芒映成了淡蓝色。房间里很安静。
当约翰看到坐在他床脚处被单上的人影时,他吓了一跳。
“莫德?”
她一动也不动,仿佛商店橱窗里的人体模特,只是人体模特的眼睛不会那么苍老。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衫当作睡袍,这件衣服是“旅行者号”上备着的,但是穿在她身上仿佛是来自古时候一样。她浅棕色的头发比约翰第一次遇见她时要长,现在几乎长到她手肘的位置了,在星光中,她的头发是蓝灰色的。约翰坐了起来,转开了眼睛。看到她的美这样公开地展露出来令他感到不舒服。
莫德说道:“身处现实世界正在改变着我。过去,我忘记了身为一个人的感受。”在最近一个月里,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了,但是仍然令约翰想起地下那经过几千年能够在石头上冲刷出一道凹痕的冰冷的水流。
“你现在感觉像是一个人了吗?”约翰问道。莫德身上没有任何地方会让他觉得她不像人类。
“不完全是。有一些东西,原本我已经忘记了,现在又开始想了起来。”
初阶裁决者浅色的眼睛笼罩在阴影之中,然而她的目光和以往一样颇具穿透力。约翰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穿衬衫。此前,她让他几乎不着寸缕地训练了无数次,但是此时此地,在周围文明开化的环境之中,身体缺少遮蔽之物的感觉和那并不一样。
莫德正端详着她随意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很长时间以来,来自别人的触碰就意味着中阶裁决者的一记耳光,或者是训练时往我的胸口或后背来上一击,又或者是在我动作太迟缓时往我的脸上打上一拳。”很难相信初阶裁决者也曾有过被人认为动作太过迟缓的时候。那么,中阶裁决者的速度究竟有多快?“或者,在最糟糕的时候,来自别人的触碰就是被他的软剑捅上一剑,在他抛下我让我等死时再踢上一脚。”
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抚上身体一侧,约翰知道,那里有一道中阶裁决者留下的长长的伤疤。她越过约翰的肩头望过去,仿佛她的过去就画在约翰身后的墙上一样。
“和我的老师高阶裁决者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他会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某件事我做得很好。”莫德迟疑起来,“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更多的东西是通过触碰来传达的。我的母亲会抱我,我的保姆会打扮我。当我和其他孩子在市集广场上玩的时候,我们会手挽着手地走路。”她凝望的目光回到约翰身上,约翰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各种思绪在她的脑海中穿过。“这种和其他人之间的亲密感……做一个普通人就是这种感觉吗?”
约翰挪到床边,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环视了一圈卧室。这里过去是凯瑟琳的房间。在约翰了解她的时候,她一直是一个满腔愤怒的女人;她讲给他的睡前故事总是将胜利和复仇掺杂在一起,他将那些悉数吸收,希望变得和母亲一样。
“要问做一个普通人是什么感觉,我并不是最佳的提问对象。”最终约翰回答道。这是他所能够给莫德的最真实的回答。他搜寻着正确的措辞,“凯瑟琳和玛吉不希望我亲近任何人。但是关于爱,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我有过这种体验,这种东西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让我有活着的感觉。”
“爱,”莫德尝试性地说道,“你爱过奎因。”
一丝羞耻之情袭遍约翰的全身,然后他摆脱了这种感觉。莫德理解他,他不必感到羞耻:“没错,我想,她也爱过我,不过她不该爱我的。但是和你在一起训练也让我有活着的感觉。我想我爱和你一起训练,”?他微笑了一下,“即使在我痛恨它的时候。”
初阶裁决者动了动,以流畅的动作一气呵成地挪得离约翰在床边的位置更近了一些。从这个位置,她用那种母狮般的目光打量着约翰。“我想我也爱这么做,我是说训练你。然而我能感到这些感受,只是因为我在现实生活中清醒的时间足够长,事实上清醒的时间太长了。当我作为一名真正的裁决者生活时,我会在彼处将自己的生命跨度拉长,每次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只会停留几天时间,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思考,也不会像这样感觉到这些感受。爱顶多是一种遥远的回忆。更多的时候,我不会去想‘爱’,我也不需要‘爱’。”她以一种非常人类的手势拉了拉发梢。“我是一名裁决者。我必须再找到一个人,成为和我一起的裁决者同伴。”
“我
。”约翰柔声说道。当莫德不再和他对视时,约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她移开目光才令他能够重新呼吸。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她回答道,“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仍然需要找到一个人来训练,也许我会选择奎因。”
“她永远都不会放弃忍的。”
“你或许是对的。所以,又是‘爱’的缘故。我会找到某个人的,可以是现在在‘旅行者号’上的某个孩子,卡斯帕学得很快。”
约翰用手肘捅了捅她,低声说道:“别现在就对我放弃希望。”
“不对你放弃希望?你告诉过我,你无法信任自己成为一名裁决者。这一点已经变了吗?”
约翰摇了摇头:“在彼处进行的杀戮……我痛恨它。但是我在凯瑟琳和玛吉的阴影下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我仍然像我母亲一样思考。”
“假以时日,你的思维方式一定会改变的。”
从这个角度,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为莫德的颧骨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光感,这让约翰再一次想要转开目光。把坐在床沿上、坐在他身边的莫德当作一个女孩来看待,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问道:“成为裁决者一定需要两个人分别独自在时光中穿行吗?”
“不是独自一人,我们会一起成为裁决者。”
“当时听上去我们会变得孤零零的。没有爱,我们的意识也因为在彼处休憩而延伸开来,直到我们几乎不再像是人类。”
莫德的手抚上约翰的脸,她轻轻地用指背抚过约翰的脸颊,然后她缓缓地望着他的身体、他的皮肤、他的头发和他的面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与此同时,约翰一直可以看到她作为裁决者表象下的那个女孩。这个内在的她试图从她的躯体中出来,来到房间里和他坐在一起。
“我是人类,你知道的。”她低声说道。
“你是……到目前为止还是。但是你说过,当你恢复到作为裁决者时的状态,你就会发生变化。而如果我追随你的话,我也会改变。”
“当你变了之后,你就不会在意这一点了,你会更清楚地听到宇宙的嗡鸣声。”
这个形容令约翰露出了微笑。“裁决者可以变得和过去不一样吗?”他问道,“现在中阶裁决者不在了,高阶裁决者让你来负责。你就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吗?也许你可以少在彼处花些时间,多在现实世界中停留。只要你还在做正确的事,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莫德沉默地打量着他,约翰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他是谁呢,有什么资格建议她改变一个古老的传统,好让他自己能够更容易参与其中?
“我很抱歉。”他说。
约翰以为莫德会起身离开。相反,她只是在他的床上躺下了:“别觉得抱歉。很多年前,你的母亲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
当莫德对他说起凯瑟琳的时候,感觉很奇特。初阶裁决者在凯瑟琳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尽管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对莫德来说,时间几乎没有流逝。在她说起凯瑟琳的时候,感觉仿佛是让约翰早已死去的母亲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他急切地想要了解更多,但是又害怕她可能会说出的东西。
“听我讲她的意识被扰乱的那个夜晚会令你感到困扰吗?”
“也许,还是告诉我吧。”
约翰在莫德身边躺了下来,不过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部位触碰到她。两个人只是并排躺着,透过窗户向上望着星星。
“我知道你也在场,在地板下面。”莫德告诉他。
在第一次对话的时候,他们就聊过这个了,当布里亚克·金凯德和中阶裁决者前来除掉凯瑟琳的时候,年仅七岁的约翰正藏在他母亲在伦敦的公寓的地板下面。当时,他们还强拉着阿利斯泰尔和初阶裁决者一起。
“你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她问道。
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允许自己仔细地回想那个晚上。窍门就是不要想得太深入,因为那样的话他会被压垮。他的母亲来到了公寓里,身受重伤,血流不止。她帮约翰在一条长凳后的隐秘地点藏好,从那个藏身之处,约翰瞥见了其他人的到来,然后,他看到了意识扰乱器的闪光。
“我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低声说道。他记得中阶裁决者那奇怪而缓慢的语调,还有布里亚克那更严酷刺耳、更响亮的声音。但是他想不起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当时他那么小,又吓坏了。“我看到你为我母亲包扎伤口了。”
“看到她流血让我感到困扰。”初阶
裁决者告诉约翰,“凯瑟琳当时比我最初认识她时的年龄要大,但是她看上去和少女时期并没有多大差别。中阶裁决者下令处决她——她试图诱骗他公开违背探寻者法则,试图取得他杀害探寻者的证据,她失败了,而他则陷入了狂怒。
“布里亚克警告过中阶裁决者这是一个陷阱,而他——布里亚克——出现在那里,是要确保凯瑟琳无法活下去。”她的手碰了碰就躺在她身边的约翰,好缓和她正在讲述的内容。“布里亚克希望你的母亲帮助他,在她拒绝之后,他想要除掉她。”莫德继续低声说道,“你的母亲为了让你接受教育,和他们做了交易。他们想要她的笔记,在将它交给他们之前,她让布里亚克同意要公正地训练你。”
约翰没能和这段记忆保持距离,他的喉咙收紧了。他记得凯瑟琳声音中的绝望,即使他没有听到她对袭击者所说的话。
“他没有公正地训练我。”
“我想的确没有。她试图用承诺约束他,让他帮助你,但是他就没打算以任何方式遵从凯瑟琳的意愿。”
初阶裁决者没有再说什么,约翰低声说道:“谢谢你那天晚上照顾她。”
“我没有和中阶裁决者争论,也没有反抗他,我本来应该那么做的。”
莫德转身侧躺着,面对着约翰:“我的老师告诉我,重要的不是聪明的头脑,也不是狡猾的计划。重要的是善良的心,因为善良的心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约翰想着他母亲躺在伦敦小公寓的地板上的血泊之中,在布里亚克扰乱她的意识之前吸进最后一口气。她最后的念头是关于约翰的未来。
他面对着初阶裁决者,屋子里光线昏暗,两人之间只有一英尺的距离。“你是在表达我刚刚的观点吗?”约翰问道,“只要意图是好的,你可以选择作为一名裁决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也许。但是要想改变裁决者的定义,你需要先投身其中。”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片刻,无声地对视着。她的头发散落在肩上颈上,夜空的光在她浅棕色的眼睛里闪耀。她凝视的目光的重量仿佛具备了实体。
“我怎么能做到配得上你呢?”他悄声问道。
“你已经在努力了。”
约翰倾身向前。轻轻地,庄严地,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嘴唇。初阶裁决者没有抽身躲开,也没有回吻他。
当他移开脑袋,她好奇地望着他。莫德抬起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仿佛这样她便可以用指尖抓住刚刚这个吻的本质。约翰可以感觉到这一时刻的尴尬,然而他们之间没有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所以,我被亲吻了。”初阶裁决者柔声说道。从她声调中的微妙变化,他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说,“永远别说我不喜欢亲密,或者我没有激情。”
约翰笑了:“那你喜欢吗?”
她又摸了摸嘴唇:“如果我在现实世界中停留的时间再长上许多,也许我会很喜欢。”
他想再次亲吻她,但是有一个念头好几小时来一直纠缠不休,即使在他睡着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这个念头突然变得清晰了。
“当忍袭击玛吉的时候,我以为他出现是要阻止她,就像我们一样。”从海里,约翰看到玛吉悬在空中,准备好武器,要向“旅行者号”再次开火。忍将玛吉打翻在地,让空间异常点坍缩。“越回想那一刻的情形,我越觉得那不是他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他当时一瘸一拐的,你注意到了吗?他几乎都站不住。”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看到忍时短暂的那一刻。约翰在水中沉沉浮浮,空间异常点在他上方几十码远的地方,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到了许多细节。“他能够做到的全部就是站起身,然而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玛吉身上,然后他就瘫倒在地了。”
莫德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她把他带到那里的,是她一直在利用他呢?”约翰问道,“她总是那么做,找到一种控制某个人的方法……就像她令祖父帮助我一样,就像她令我帮助她一样。”约翰坐了起来,对自己所看到的确定无疑,“我知道什么能够证明我已经改过自新了,莫德。”
初阶裁决者在他身边坐了起来,等他作出解释。
“先前我痛恨忍,”约翰告诉她,“也许现在我还有点儿恨他。他比我要好,他才是那个值得奎因注意的人。”约翰站了起来,在思考行动计划。“我会找到他,确认他安然无恙。”
“这又怎么能够证明你自己呢?”她问道。
约翰用手梳了梳头发,找到自己的衬衫穿上:“因为我真的,真的不想帮他。”